第32章 電杆先生出走了

我該怎麽跟面前的林朵說清我的苦悶呢?上島咖啡館裏播放着新版的《思念是一種病》,張震岳叽裏呱啦地說,蔡健雅慢悠悠地和,搞得我心煩意亂。我邊攪拌着咖啡邊向林朵哭訴,我容易嗎我?我待的電視臺那能叫電視臺嗎?頂多是個山寨電視臺,除了本市的小新聞,其餘都是山寨的愛情劇和抹臉瘦腰補腎壯陽的山寨廣告。再加上單位人手少,所以我得身兼數職:播音、主持、節目剪輯。偶爾還跑外采訪,我采訪一個小人物人家都愛理不理的。我的辛苦誰知道?可我唯一的一次疏忽,忘記了插播廣告,就被領導狠批,說我還想不想幹了,這個月獎金扣了。其實我是在為黎小軍織一雙手套,我用的是好毛好線的三利牌,想着我們的将來,我哼着歌織着織着就忘了。我容易嗎?

死黨林朵看着我,不說話。仿佛這家咖啡館32號桌位的發言權只屬于我一個人。我繼續訴苦,我說,林朵,你說我多難過,獎金扣了也就算了,畢竟是自己錯了,可手套的右手還沒打完,黎小軍就提出和我分手了。說到這裏,眼淚縱橫的我“嗤”了一聲黎小軍,居然“嗤”出了一個鼻涕泡,我沒笑,林朵也就沒笑。我揩掉鼻涕泡,說,他有什麽資格跟我說分手,要踢也是我踢他,呆頭呆腦跟個電杆似的。我還說,林朵啊,更可笑的是,黎小軍分手的理由是他得了絕症。他的臉比我都紅潤,騙鬼呢?說完我咬着嘴唇不再吭聲,我把眼光瞥向窗外的時候,滾燙的眼淚又小溪似的往外湧了。

低頭沉默了三分鐘,我忽然發覺咖啡館裏播着的依然是那首唱思念的歌。我忽然咆哮起來,沒別的歌了嗎?為什麽一而再再而三地放這個破歌。

服務生手裏的托盤差點被震落,所有人的眼睛望向我。

媽的,我算是糗大了。

說起我和黎小軍的相識,其實沒什麽浪漫可言。他和我們租在同一棟樓。那時我們剛剛畢業,我和林朵想在這個城市先試一試,不行再結伴回家。憑着“地主”留下的那點餘糧,我們暫且衣食無憂。我和林朵踏破鐵鞋地去應聘,但要麽是待遇實在太低,要麽就是和自己的專業毫不搭界,好不容易找到個可心點的,但與他人毫無二致的簡歷和自我陳述還是讓自己敗下陣來,最終都是惹一鼻子灰怏怏而歸。往回走的路上,我曾經想到過一個比較貼切的比喻,當今社會遍地的大學生,就好比冬天電線杆上一排排的麻雀,瞅見地上有點營養的食兒準得打起來。可憐啊可憐,讀完大學才發覺,獨木橋走到頭,正好是河中央,能不能過,全憑自己本事。

黎小軍住204,我們住206。有天晚上我們做飯的時候,蛋剛放進油裏煤氣沒了,林朵拎起來搖了搖小火苗還是奄奄一息,我就端着鍋敲開了經常低頭不見擡頭見的黎小軍的門。為什麽我不去敲205的門,因為那裏住着一個電影《我們倆》裏金雅琴一樣的老太太,而黎小軍起碼是面目和善的,并且獨身。炒完香椿雞蛋,我端着鍋就走,走到門口被後面的聲音叫住。嘿,那個憨憨的聲音說,我是03屆的,我叫黎小軍,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我的臉紅了紅,沒有回頭,說了句,04中文,楊小雪。

後面的聲音說,噢,謝謝啊。

黎小軍為我設計了簡歷,當然又是我主動敲的他的門,黎小軍對簡歷删繁就簡彰顯個性,而後又建議我上網查了查應聘該注意的問題,結果我真的比林朵幸運,被這家山寨電視臺錄用了。但幸運的我第一天上班就被臺長摸了下屁股,我吓得眼淚都下來了。臺長說好了好了,開個玩笑都不行了,你真不像當代的大學生。見我不說話,他慢悠悠地噴出一口煙,你還活在60年的紅色時期是不是?滿腦子都是奮鬥革命對不對?真不開竅!我忍住淚咬着嘴唇。

後來等待我的就是一人身兼數職。

敲開黎小軍大門的第三十九天,我就搬進了黎小軍的宿舍。我說林朵呀,你放心,我一定給你物色個比黎小軍出色一百倍的男人。其實我心裏明白,女人都愛把自己搶到手的東西說得一文不值,只不過是怕被別人搶去而已。

林朵還是廢寝忘食地找工作,并且不久後混進了一家報社。而我的生活總是有無數的抱怨,單位裏的暖氣不熱啦,待遇像舊社會的老媽子啦,衣服又過時啦,黎小軍的髒制服把我手洗壞啦,美白霜讓我的臉起小痘痘啦。起初黎小軍都是耐心地聽我唠叨,可後來就有些不耐煩,無聲地走到陽臺上去抽煙。如果這時我見到一只小強恰好在地上漫不經心地走過,我會魂飛魄散地把黎小軍從陽臺揪回來,不吃飯不睡覺也要搬箱倒櫃把它找出來殲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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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小軍無聲地做着一切,在我眼裏,他開始像眼下這瑣碎的日子般悶蛋。

他在電信公司上班,穿藍色制服,為這家修電話,為那家拉寬帶,早出晚歸,沒時沒晌。他經常爬上爬下和那些沒生命的東西打交道,他本人也快變成沒腦子的架線杆子了。跟他在一起別指望有浪漫的驚喜,情人節和普通日子一樣過。我從不奢望他的帆布工具包裏能變出一朵玫瑰來,可憐的我,中文系高才生的我,根本不知道石楠、姜花、橙花們現實裏的樣子。我只看得見面目可憎的領導、枯燥的工作、柴米油鹽的瑣碎和呆呆的黎小軍。

但我從來沒和黎小軍争吵起來過,因為聲音都是我自己的,一個巴掌拍不響。他拿着鍋鏟,系着圍裙說,你到底想要個什麽樣的戀人呢?

我說好吧,我就跟你說說吧。起碼每周一次麥當勞,每兩周去電影院看一場電影,租的房子再寬敞些,衣服樣式再多些,最不濟你也得有輛綠色的小奔送我上下班,我說你不知道單位的人看我的那種眼神。

黎小軍的手上粘滿了澱粉,他用手背貼了下我的額頭:你,沒有發燒吧?

我還能說什麽呢?

黎小軍得了“絕症”以後,就搬走了,那個地方我也不想再待。好像他的臉依然飄在這個窄小的空間裏,低頭不見擡頭見。我說,林朵,我再搬回來和你拼一起吧。我知道自己曾經重色輕友,但我現在落難了,你不會見死不救吧。

林朵老外似的聳了聳肩膀,親愛的,我戀愛了,不太方便和你合租了。不過你可以随時叫我。

好吧。既然你們都這麽對我,也別怪我無情了。我把黎小軍的東西賣了賣,把房退掉,然後在單位附近找了個寬敞點的。

我努力工作,不卑不亢。但不屬于我分內的事,我再也不接。臺長說你不聽話不怕我辭掉你,我說OK,首先我又沒做錯什麽,再說了我又不是沒有地方接。我雙目平舉,不怒不惱,振振有辭,毫不含糊。

我真的想好了,辭掉我,我就去找別的工作,我一無所有了,還有什麽好怕的。

臺長忽然含起笑,小楊啊,玩笑玩笑,你工作做得很出色,好好幹吧。

是的,我從不參與臺長又勾搭上了誰這些八卦消息,也不再像以前那麽熱衷于抱怨,我竟驀地發現生活裏值得抱怨的事越來越少了。我勤勤懇懇,一步一個腳印,覺得生活出乎意料地回報了我很多。

可是有天我忽然從夢中驚醒,我在被子裏摸到了一只小強。我披頭散發,哭得稀裏嘩啦,一個人醒來的夜裏,每個人都會很脆弱。我打黎小軍的手機,他關機了,其實這個習慣曾經是我命令他養成的,夜裏不能受到任何其它誘惑。

我打林朵的,很快就通了。

她打車過來,帶着夜的冷氣,她用手指攏起我的頭發。不堅強就不要逞能嘛!

嗤!第二天我再次鮮活起來,用冰把腫眼袋敷下去,鬥志昂揚地去上班。其實我的生活沒什麽不好的,平時我還抽出時間來碼幾個字,掙幾個小零碎,在這個寂寞的小城市裏,我已經有一點點小存款了。我想這時候天上再掉下個靖哥哥,我的小幸福也就齊全了。

靖哥哥?Shit!我怎麽又想起了電杆男黎小軍。

不知道他過得還好嗎?

我開始到處找他,可是再也找不到他,我已經将近一年沒有他任何消息了。我想,如果一個人對你避之不見,即便地理位置很近,你也永遠不可能找到他。黎小軍的電話還是關機的提示聲。我想,如果他真的得了絕症,我真是罪孽深重啊,他待我那麽好,我卻棄他不顧。

可正當我為自己的行為忏悔的時候,我終于知道黎小軍出牆去了哪裏。

林朵!我攥緊拳,我要殺了你。

我請你去上島喝咖啡,把心肝話跟你說盡,你居然這麽臉不紅心不跳地搶了我的男朋友,還看我洋相?我從大巴的車窗看見他們兩個狼狽為奸的樣子,我的憤怒一下子就被點燃了。被那團憤怒的火焰燒了一整天,晚上我就打車直搗他們的老巢,捉奸要捉雙,但是林朵的房間居然找不到一雙男人的拖鞋。

他呢?我惡狠狠地問。

林朵一頭霧水地問,誰啊?

還裝!

你是說……黎小軍?林朵還是那麽平靜,分手了還管他做什麽?你又不喜歡他。

我不要的,你也不能要!

你也太霸道了吧。怪不得人家無法容忍你。和你在一起久了,真會得絕症。

我知道我以前有些霸道,但那也不是分手的理由啊。喂,跟你說話呢,你在跟誰打電話?

黎小軍啊。還能有誰,你不是想他了嗎?

我才不想他。我火氣一下子消了但還在嘴硬,我的口氣變得軟軟的了,他死哪裏去了啊,一直聯系不上。

他呀,快成小老板了。以前做電信積攢了一些人脈,現在改行做汽車銷售做得有聲有色的,幾年後成了中國的喬吉拉德也說不定。其實他今天和我商量拉我過去幫忙,我還沒有答應呢。我在報社幹得好好的,并且小雪姑娘不要的,我也不要,哎,誰讓我對死黨永遠那麽忠……算了,打不通,人家忙着呢!

快告訴我他號碼……

上島咖啡館的二樓,我的心裏咚咚跳個不停,等待我嶄新的愛人。藍色制服的電杆先生不見了,我看見黎小軍西裝革履地站在我面前,手裏是一束玫瑰和一束姜花,裏面還夾着一朵我最愛的郁金香。看到我,黎小軍的臉突然僵了一下,憨憨地笑了。

我把他懷裏的花一把奪過來,揶揄他你不是得“絕症”了嗎?怎麽還有興致去買花。

他搔了搔頭發,我本來和林朵商量好,躲一段時間治好你的嬌氣病,但離開你我真的得了絕症。還記得你最愛的齊秦的那首歌嗎?《思念是一種病》。我真的得了,現在由你來為我醫好吧。

我忽然叫起來,哇塞,這是世界上最酸的話了吧!

黎小軍說,你不是要我變浪漫嗎?看我現在及格了嗎?說着他站起來向我鞠了一躬,楊小雪小姐,今天可否賞臉坐着我借來的奧拓到愛琴海海邊去兜兜風?

我笑得血都快噴出來了。

我撥弄着小勺,看着好久不見的黎小軍,心裏甜甜的。他與我深情對視了五秒,忽然想起了什麽,對了,我的東西都還在吧?

賣了。

箱子最底下的那件舊西服呢?

扔了。

My god!黎小軍忽然叫起來,差點再次震落服務生手裏的托盤。他抓起我的手就往外沖,分貝很高地說,快去找回來啊,裏面有張兩萬塊的存折,是我大學期間勤工儉學攢下,留着結婚買家具用的!

除了耳邊風聲,我還聽見身後有另外的聲音在喊,截住那兩個喝霸王咖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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