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第三章
自古玉石溫神養魂,靈氣皆是周正柔和之态,唯有一種玉與衆不同,那便是冥玉。其靈力往往帶血腥之意,能腐蝕神魂修為,無論對凡人還是修士,俱是禍害。
可冥玉也非一無是處,這種玉死氣極重,用來滋養兇丹毒丹再好不過。只可惜冥玉十分稀有,多生于兇煞之地,以血澆灌,死氣纏身,很招正道避諱,加之外表與其他玉又無甚區別,尋常丹修只能在古籍中一飽眼福。
顧清眠自然不是尋常丹修,他是個沒臉沒皮的丹修。
幾十年前,焚琴道人尚未叛出清寒觀,總能弄來些稀奇古怪的東西——魔道的,人間的,來歷緣由各有千秋,頗為有趣,常引得同門去看。
一日,他不知有什麽神通,到手了一塊巴掌大的白冥玉。顧清眠找上門去,衆目睽睽之下求了整整一日一夜,賠了大大小小多少珍貴丹藥,才耗盡心思弄到手,寶貝一樣供着。只可惜後來那同門叛出清寒觀,掌門下令徹查,把那塊寶貝玉一并收了去,叫顧清眠愁白了好幾把頭發。
如今他冷不丁見着一塊青冥玉,只覺心神蕩漾。顧清眠向前一步:“你——”
那兩人沒想到此處還多了一個,頓起戒備。先出井的人道:“你是誰?”
聲音脆亮,竟是個少年。
景承連忙道:“他,小哥,幫我把柴帶了。”
老人家口齒不清,說不分明。顧清眠補充道:“在下顧——”他頓了一頓,隐去清字,用了道號,“顧途。路途的途。本是過路人,瞧見老人家負柴不易,便順手扶了一把。”
兩人相看一眼。
後出的人沉聲道:“萬木春。”他又指那黑乎乎的少年:“景德。”
少年戒心不重,看人是老樵夫領回的,即刻笑道:“原來是爺爺帶來的,那就好。”
倒是萬木春冷冷看他,抿唇不語。他似乎在忌諱什麽,不敢碰那玉佩,只是勾着繩子收進衣襟。
顧清眠笑問:“爺爺?我當你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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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老樵夫已經去摸萬木春手裏抱着的布包:“我兒,怎麽樣?成了麽!成了麽!”
他急切而無力,像溺水之人去夠救命稻草。
顧清眠疑惑扭頭,但見少年苦笑兩下,用手指指腦袋,搖了搖頭。
萬木春一把扶住景承,誰知老人家此刻異常敏捷,猛地拆開那包。緊接着,景承眼底的光竟一下熄滅了,渾濁的雙瞳透出沉沉的絕望:“又不行?怎麽又不行——”
他一把甩開布包,踉跄兩步,“又不行,啊啊——啊!”
很難想象,他這樣蒼老的身軀,居然能發出這樣凄厲的叫喊。林中鳥雀驟起,飛向穹宇。樹葉嘩嘩作響,陽光斑駁顫栗。
萬木春忙道:“就差一點了,馬上就。小心!”他接下景承。老樵夫的神志愈發混沌起來,瘋瘋癫癫喊:“還不成,還不成!”
景德也撲上來扶他,一面扶一面苦笑:“顧哥別笑話,自我爹沒後,我爺爺就發了癡了。原先還好好呆在家裏不出去的,今兒也不知——是不是你在外面瞧見他了?他出門了?”
少年走得近了,顧清眠才發現他有多瘦多小,同樣穿一身短衣,肩骨高高聳起,似乎就是骨頭上面貼了張人皮,藏着幾兩肉。他眼底透着感激,手裏很小心地護着他爺爺:“正好那時候遇見萬哥,爺爺就把他當成了我爹,也虧萬哥心好,留下來幫忙。”
“啊!又不成!”
老樵夫嘶吼一聲,顧清眠摸出一丸丹藥,喂進老樵夫嘴中。另兩人都忙着扶他,不曾反應過來。萬木春冷喝道:“做什麽!”
顧清眠卻道:“極品凝魂丹。”
景德不明所以,萬木春卻收了手,皺眉看他。顧清眠五指貼上景承後背,将靈力順着經脈推開,傳音道:“我無意更改壽命,但叫他餘生清醒過來,還是做得到的。”
冥玉乃至兇至煞之物,此人非但沒事,還敢将它放于丹田之上,可見有手段對付。這個萬木春,估計是個魔道丹修。至于他敢明晃晃放在外面,想來這景氏祖孫,就是普通的凡人了。
果不其然,萬木春能感受到其中蘊含的純粹靈力。玄門丹藥靈力充裕,凡人吃了易爆體而亡,唯有極品靈藥才會有純粹的,适宜凡人的藥力。不過還得由玄門中人将靈力化開,導出抛棄掉大部分藥力,留丁點下來才好。
只不過極品凝魂丹——
玄門劃分實力的手段衆多,當今九州散修用得慣的,是煉氣,築基,金丹,元嬰,分神,大乘。
萬木春傳音道:“分神丹修?”
顧清眠咧嘴笑了:“怎麽可能,師傅給的。”
二人交流不過短短幾句,顧清眠手下不停,将藥力徹底導通。老樵夫一個激靈,眼底混沌漸消,清明起來。可他醒來第一句,仍是問:“成了麽?”
景德激動得抱住景承。顧清眠扭頭去看那布裏包着的東西。那是一個瓷碗,碗底似裂非裂,蜿蜒出細小的紋路。說來古怪,這紋路粗淺看了,竟似綻開一朵荷花。
顧清眠瞳孔驟縮。
他撿起那碗:“你們是——菡萏景?”
少年一愣,這回連萬木春都聽不明白,反倒是老人猛地擡起頭,眼底驚喜又恐懼,顫巍巍道:“你,你懂?”
顧清眠摸着那碗:“菡萏起,菡萏謝,菡萏井外逢菡萏,菡萏井底辭菡萏。”
“這是,菡萏瓷吧。”
景德撫着景承的背,給他一下一下順氣。老樵夫應當清醒過來了,又似沒有,雙眼直勾勾盯着顧清眠。
“難得,有人還記得菡萏瓷,有人還知道菡萏景。”
顧清眠指尖一頓,道:“我也是聽人說過。倒不想,能在這裏遇見。”
老樵夫癡癡笑了,聲音破風箱一般。他不再看顧清眠,只是茫然看了看他手裏的碗,又看了看瘦伶伶的景德。
景德忍不住問:“爺爺,這瓷器叫菡萏瓷麽?那什麽是菡萏,什麽又是菡萏井?”他想了想,指出來的那口井問:“這個?”
景承搖頭,他本就夠老了,此刻顯得又老上幾分。
“菡萏,就是荷花。菡萏景,說得是族姓。”
他環顧四周,念出家族的過去:“我們景家祖上,原是無名無姓的孤兒,宿于城郊枯井之中,而後——”
他顫抖着,說不出口,卻被顧清眠接上:“而後他被朝廷抓去做苦力。”
顧清眠是修道之人,自然不在乎人世間的王侯将相,也無避諱:“替王族燒瓷。但這位景家先祖,意外燒出了一批瓷碗。”
景承點頭,顧清眠繼續道:“傳言瓷碗瑩白如玉,熠熠生輝,是上品瓷器,只可惜燒瓷過程中出了纰漏,碗底有細小裂痕——不,不是真的裂痕,碗底是光滑的,但看起來像碎裂一般。”顧清眠觸摸着碗底,感受到裂痕凹陷下去,這個碗,确實是“不成”:“當時帝王暴戾,苛政橫行,稍有纰漏就是性命不保。景家先祖孤注一擲,砸了大半瓷器,獨獨留下一個,言其是特地燒制獻上,碗底裂紋是一朵荷花。”
景德還不知家中有這樣的過去,驚道:“而後呢?”
“而後歪打正着,菡萏瓷問世。”顧清眠垂眸道:“帝王賜姓,景。”
“而菡萏瓷,一下成了獨獻帝王的貢品,皇族的象征。”
造出帶裂紋而未裂的瓷器本就是一項絕活,加之還要是菡萏的紋路,一批裏頭,至多也只能出兩個,菡萏瓷一下成了無價之寶。就算是皇族,只要稍不受寵,就別想弄到。
菡萏瓷得皇帝喜歡,景家自然就跟着飛騰黃達了。
顧清眠低聲嘆道:“我有幸見過菡萏瓷。确實是巧奪天工之物。”
誰知此話一出,竟如平地一聲驚雷,炸得老人仰起頭道:“不可能!”
顧清眠不解,老人卻停也未停,連忌諱都顧不上了。“新皇帝坐上了龍椅,批,批——”他牙齒咯咯作響,黑瘦的人皮勒着青筋:“菡萏瓷是妖物。”
“說他想出兵鏟除妖物,不想,不想。”景承語無倫次,狀若瘋癫:“不想還沒趕上,前皇帝就被妖物奪了心魂,想吃都城的龍脈,引得天地大怒,神仙降下三味真火,燒了皇宮。”
顧清眠心底說不出什麽感覺,只是聽老人繼續:“前皇帝沒有皇子公主,新皇帝說,他,只得登基為帝。”
“下令,下——”
他說不下去了。
砸了所有的菡萏瓷,殺了所有的景家人。改朝換代,從此有了“正當”理由。
冰清玉潔,裂紋成蓮的菡萏瓷,從今往後,銷聲匿跡。而景家尚未傳過三代,便慘遭血洗。也虧景家人平日樂善好施,救人無數,留了一個種被救助過的農家偷偷抱走,充當自己兒子養大,待其成年後,告知了身世。
但是煉制菡萏瓷的技術,就此失傳。加之朝廷打壓,舊皇族死絕。
年歲流淌,時至今日,終于——
老人哽咽:“再無人識菡萏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