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八章

“性命?”

顧清眠笑了,将丹藥封存,仔細收好。

随之他向後一仰,撐在床邊:“閣下所來為何?”

“你來又是為何?”對方嗤笑,“清寒觀清字。”

顧清眠面色如常,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只是改了稱謂:“請前輩先說。”

他大剌剌坐着,琉璃當鋪的劍随意丢在地下,手裏空空如也,撐住被面,實在沒什麽反抗的跡象。二人對視片刻,他甚至還伸手理了理袍子。

許是顧清眠的模樣太過坦然,反叫不速之客有些惱火。

“本座最恨清寒觀——”來人聲如玉石音如霜,字字飄雪,“你不怕本座殺了你?”

“那前輩必定很閑。”

不然早已動手。

一時屋內寂靜,只剩濃厚的夜伴着清冷的月。長風突起而葉聲飒飒。

良久,對方開口:“你有頂級聚靈散。”

顧清眠笑了,答非所問:“原來程兄身邊還有前輩這等高人,失敬失敬。”

對方冷笑一聲:“顧途,糊塗。”

“假糊塗,真所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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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清眠笑而不語。他的手段說高明也高明,不高明也不高明。

丹閣事變後,程舟在刀尖浪口,他顧清眠也不是全然安全。于是那一夜那一下,不止換香,還有聚靈——追蹤香到了他身上,而程舟生生變成了“分神”假象。加之掌門收他白冥玉之事,幾乎只有掌門與季遙師兄知曉。如此一來,瞞天過海,憑空換人。

當今世上,大乘鮮少出手,分神已是頂端。顧清眠對付幾個追殺程舟的,自然不在話下。

他套到了“萬木春”身份;引出了追蹤自己的人;将“顧清眠”擺到暗處,徹底消失。只待日後跟緊他們,待聚靈散散去,幾人發現不對,再暗地下手,賣萬木春一個救命情。

只是——顧清眠真沒想到,萬木春會是程舟。擁有清寒劍術與丹術,被九州追殺還存活至今的程舟,身旁必定有人相助。

此人不但發現了追蹤的大乘,還有一搏之力。

這也是最不高明的地方。一旦有一個境界極高的人跟在萬木春身邊,便可能看破他身上的靈力。好巧不巧,程舟還對丹道有所了解,二人一對口徑,馬上能聯想到“顧途”。

照理說,顧清眠應該即刻逃跑。但是,但是——

青冥玉!

那可是青冥玉啊!

從古至今,人命常有,而青冥玉不常有啊!

于是顧清眠樂陶陶地去了,于是顧清眠樂陶陶地捧着冥玉,于是顧清眠樂陶陶地坐在這個房間裏煉丹。

而樂陶陶過後——

顧清眠起身,不卑不亢道:“不瞞前輩,我當真無奪玉之心。只是想借這它一用,用完便還。”

“前輩既将這玉借我,想來也有所需?顧某力所能及之處,必定辦到。”

對方顯然不信他,卻只是道:“聚靈散,本座要你所有聚靈散。”

“清寒丹術所煉,別家的,本座不要。”

他說話有些颠三倒四,短句還不明顯,長了便很容易聽出。所幸也不難理解,顧清眠便點頭應下。他從袖中摸了幾下,摸出十個玉瓶,預備遞給對方。

來人手一揮,幾個玉瓶飛入手中,他打開其中一個,深吸口氣。聚靈散吸入胸腹,帶着天地最本源純正的靈力。

他收了其他瓶子:“你再煉三份,藥材不夠去問程舟。”

“報本座名字——子琀。”

顧清眠:“那,前輩貴姓?”

還是,就姓子?沒聽過哪個大家是子姓。

“無姓。”

“原是無前輩。”

對方冷笑一聲:“不是姓無,是無姓。”

“就是子琀。”

青芒驟起而冥玉幽幽,一叢烏雲吞噬月光。待得它姍姍去後,窗旁已不見人影。

顧清眠等待片刻:“前輩?”

無人應答。

他笑着搖頭,伸手去揭符咒,心道,顧清眠啊顧清眠,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會死于這丹道。

然而摸到符文上,他卻一頓——這符咒并未破損。

顧清眠慢慢将符文揭下,收起,心想還能再用一回。而後他試着推了推門——門應聲而開。看來那位子琀前輩也不怕他走。

顧清眠将門關上,貼了道新的符咒,而後一撩袍子坐下。

不急不急——顧清眠催生靈火,又引死氣——待他再煉一個丹方,就想方法逃出去。

再煉一個,就一個。

這次一定得走,再不走說不定真沒命了。

四天後。

程舟:“顧兄,你還好?”

煉了大大小小整整十個丹方的顧清眠,只覺得自己靈力耗空卻神清氣爽。他蹒跚走下樓,被陽光刺得雙眼一疼,方想起自己已經沒有靈力護眼了。

滿堂食客都在斜眼看他,看的程舟都有幾分不好意思,偏偏顧清眠毫無反應。按理說正道仙修本便無需沐浴,自帶一股清氣。但顧清眠将衣服随意撈起,用農夫穿短衫短褲的方式穿着他的廣袖長袍,這就很傷眼了。

“顧兄,我可求求你——”程舟一把拽過顧清眠,粗魯将他袖子扯下:“好好穿衣。”

顧清眠一個激靈,三兩下把袍子拽了拽,尴尬而笑。

不得不說,青冥玉實在太好用。暗影殘荷是妖花之首,還不能顯露,但其它以往卡住,又或者要下大功夫的兇丹,如今能輕巧提純,去除雜質。顧清眠越煉越激動,越練越沉迷,等他煉完了十顆上乘兇丹之後,他恍惚想起自己還要逃跑。

算了算了,人生苦短,煉丹不易。

懶得逃了,懶得逃了。

顧清眠往木椅上一攤,險些帶着椅子翻過去。還好程舟眼疾手快,撲來鎮住椅子。

“顧兄你還好?”程舟又重複一遍。

顧清眠擺擺手示意無事,但見桌上擺滿酒菜,最近碟子上橫着一只油亮的醬肘子和許多啃得光潔的骨頭。顧清眠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衣袖,上頭明晃晃五個指印,還帶着熱騰騰的醬汁的香。

這下程舟尴尬了:“還有一個,顧兄你要不要?”

顧清眠有些奇怪:“你不是已經辟谷了麽?”

程舟不解:“所以?”

顧清眠同樣不解:“程兄你也修丹道吧。你不知道——丹修是要禁口的麽?”

程舟搖頭,顧清眠低聲道:“丹修一道,嘗百草,看千方,悟萬火。許多藥草靈氣內扣,不露于外,要用眼鼻口舌區分年份成色。”

“上乘丹藥與極品之間,所差不過分毫,而這分毫,可能是材料年份不搭,成色不對;可能是火候不夠,或溫度不均……”他頓了頓,繼續道:“而入口食物,靈藥,仙酒,都可能讓你的口感産生變化,影響藥材的分辨。”

程舟一時呆了:“什麽都不吃,誰會這麽做?”

顧清眠抿抿唇,道:“我。”

事實上,還有他身邊的很多人。

清寒觀,浣花境,雲簫宗,丹閣……所有頂級玄門,修仙世家的丹道子弟都是如此。

禁口,不過是問鼎丹帝的第一步。

期間有許多人會忍不住嘗一嘗佳肴,品一品美酒,但都是淺嘗辄止,很少有程舟這樣,一連大吃大喝許久的。

程舟:“你,你禁口多久了?”

顧清眠:“入丹道以來,一直如此。”

近兩百年,一直如此。

這兩百年裏,他沒有吃過美味佳肴,沒有嘗過佳釀陳酒。辟谷前靠長老輸入靈力,辟谷後更是碰都沒有碰過。就連門派發下的靈丹妙藥,一切要入口的東西,他都拿去換了藥草材料。

然後一眨眼,這兩百年就過去了。

“啊,我以前不過是個鄉野小子。”程舟笑了笑,咬了口肘子,“饑九頓飽一頓,不懂你們有飯不吃是什麽想法。”

“辟了谷也斷不掉口舌之念。”

“再說,不食五谷六畜,活着有什麽意思?”

他用牙一撕,軟而勁道的皮攜着醬汁,裹住滑嫩可口的肉。

咀嚼,吞咽,濃厚而鮮美的味道湧入口舌,漸漸要蔓延到鼻翼去。

程舟心滿意足地嘆了口氣,俯身就着碗喝了口麥茶。客棧裏的茶水很劣質,淡而寡,偏偏能中和醬肘子的鮮香,散去膩味,帶來一股無法言喻的感覺。

“不好說。”顧清眠看他繼續吃喝,眼中波瀾不驚,只是笑道:“人各有志,活着本就不是單單為了活着。”

程舟點頭以示同意,卻又追問:“顧兄,你真不嘗嘗?”

“我以前那個師傅常說,不如紅塵,焉知紅塵。你這樣憋着也不好。”

“噗,你怎麽知道我沒入過紅塵?”顧清眠笑了,在程舟反應之前又道:“是了,我這次下樓——”

程舟颔首,一面聽,一面覺得他說入過的紅塵,就是這客棧的一層。

“是子琀前輩叫我問你要些草藥,聚靈散的。”

程舟一口茶噴了出來。

“什麽?你,他——”

顧清眠皺眉做困惑狀:“不是這個名字?子嗣的子,涵養的涵?他是這麽說的,還是我當時心不在焉的,給記錯了。”

程舟受子琀壓迫頗深,心有餘悸:“子沒錯,琀左半邊是個王,加今日的今,再添一個口字。”

顧清眠擡眼,“你是說——斜玉旁?”

程舟愣住:“不是,那是王吧。還是寫的時候有一點,我給記錯了?”

顧清眠沒有回答,只是眉頭更皺,幾乎成川,“斜玉琀?誰會起這樣的名字?”

程舟反正一直對這仙門所知甚少,也向來不懂就問:“這名字有什麽不對麽?”

顧清眠道:“沒什麽,有些少見罷了。”

程舟明顯不信,但想了想還是将材料分給他。顧清眠接過藥材,轉身上樓。

樓板吱嘎作響,路過的人會掃一眼顧清眠的斑駁的袖口。但他無動于衷。

夜裏并沒有被破壞的符咒。

沒有人從外面進入這個房間。

程舟一直把玉挂在脖子上,暴露在外面。

呆在程舟身邊的高人。

子琀。

琀。

死者口含之玉。

他拆了房屋封印,推開門,又封好符咒:“靈玉生而養魂,但我沒想到冥玉也可以。”

他轉身,試探道:“前輩可是附身玉上?”

青冥玉陡然一動,靈泉翻湧,氤氲的霧氣飄然而起,彙聚成一團青霧。

随後,傳來子琀的聲音。

“你倒猜得快。”

顧清眠笑了:“不敢。”

子琀冷冷道:“告訴你也無妨,省得你亂打算盤浪費時間。”

“本座不是附在玉上的殘魂碎魄,不是下一劑散魂水就可以抹殺的。”

顧清眠擡眼看向那團霧,看不清人影,卻能感受到一束目光上下打量他。

冰冷的,薄涼的,帶着厚重煞氣與死氣的。

“本座就是這塊青冥玉。”

顧清眠這下愣了。

他脫口而出:“怎麽會?廣寒聲讨,長生封谷,群妖盛世已經結束整整一萬年了。”

當年長生谷寒木一族一舉切斷了人妖兩界的路。萬年過後的人間,早已沒有輪回水,來給予死物以生命了。

“是。”

對方漠然道,“但本座得道之時,尚是群妖盛世。”

顧清眠瞪大眼。

程舟究竟知不知道,他脖子上挂的那位是個什麽身份?

妖分九階,十者長生。

“不錯,本座乃青冥玉妖。”

“位列十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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