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四章

天無端開始下雨,一滴、兩滴、淅淅瀝瀝。水珠點于朱牆,點于綠荷,點于蓮花,翻滾、顫栗,攜着斑斓色彩,彙于地下。

終成瓢潑之勢。

顧朝歌背對着他們,四圍的人影抽條,模糊,擺動,似畫于紙上一條條墨線,被誰攢進手裏,扭成一團污濁。

顧朝歌邁步,向前走去。

大雨滂沱,帶着血似的土腥氣。

飛蟲亂竄,砸在樹上,落下殘骸。

烏雲罩頂,雨滴葉落間,隐隐金戈之聲。

程舟暈頭轉向:“什麽情況?”

子琀沒有回答,他皺着眉,盯緊顧朝歌背影。那孩子一步一步,每一步都像在慢慢拔高。他負手而行,發絲齊整。一身錦衣,滿袖荷花。竟滴水未沾,自在走了一路。

終于,他走到一扇門前,停住。

他沒有回頭,只是道:“前輩。”

子琀瞥程舟一眼:“過來。”

程舟只覺這氛圍詭谲,晴雨不定,卻說不出什麽,連忙跟上。

那一廂,顧朝歌未等他二人,而是伸手一推。

“吱呀”一聲,門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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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關在門外,陽光映入眼簾。

顧朝歌捧着盞茶:“父皇,來嘗嘗。”

“這是兒子自己泡的花茶。”他聞了聞,沉醉道,“甘涼芬芳,好茶、好茶。”

皇帝本繃着臉,此刻一聽,忍不住笑了:“就你會吹牛皮。朕還沒喝,就先誇上了?”

顧朝歌嘻嘻笑道:“那是,兒子什麽不會,只會吹牛。”

“不對不對。”顧朝歌又笑:“兒子還會泡茶,您喝喝,這茶解渴清熱。熱氣清了,火氣也散了。”

皇帝接過茶,看了眼跪着的顧朝松:“朕就說,你這小嬌貴,還會給朕泡茶?”

“哼,替你兄長求情的?”

顧朝松直挺挺跪着,一言不發。他此刻眉頭緊皺,唇抿作一線。

顧朝歌湊過去捏皇帝的肩:“好父皇,皇兄這不是急着替您分憂嘛。”

皇帝冷笑一聲。

“父皇——”顧朝松重重叩首,“連年大旱,西北寸米不收,已是易子相食。此時加稅,無異于火上澆油啊!”

皇帝顯然不想糾纏于此,扭過頭去冷笑。然顧朝松寸步不讓:“還請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

顧朝松重複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顧朝松一連說了幾遍,皇帝卻不聞不顧,就着顧朝歌的手喝茶。顧朝松的眉頭愈發緊皺,“父皇!”

他跪在地,膝行兩步,逼近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父皇!”

“父皇——”

皇帝“哐”的一聲,将顧朝歌手裏的茶盞打了出去。杯盞碎裂,茶水滾落,打濕了鞋,也濺了顧朝松的臉。

顧朝松擡眼,顧朝歌拼命向他搖頭,然而太子一字一句道:“求父皇收回成命。”

“你懂什麽?口口聲聲,說得輕巧。西北年年大旱,朕年年濟糧,它年年出反賊。出了一批又來一批,成日叫朕不得安寧。”皇帝臉色愈發冰冷,“年年糧食太少,朕看是恰恰相反,年年成了賊糧。”

“給朕加稅。再出反賊,便派慕軍前去,剿了西北。但凡壯丁,全去充軍。餓他個三四年,也就安分了。”

“父皇!”顧朝松五指成鈎,近乎摳進地下:“萬萬不可!”

他猛地擡頭,雙目充血:“苛政猛于虎。”

“父皇,幾年來,這一樁樁一件件,您這是官逼民反——”

皇帝臉色陰沉,顧朝歌還未來得及去堵顧朝松的嘴,他已然吼了出來:“您這是要亡南顧啊!”

“放肆!”

風馳電掣間,皇帝一掌已捆去,下掌之重,幾将他整張臉打得歪過去。然而顧朝松維持着那姿勢,動也不動。

一掌落完,皇帝猛地彎下腰,臉漲得通紅,開始劇烈咳嗽。

顧朝歌連忙上前去扶皇帝,一面擋住顧朝松,腆臉笑道:“父皇,皇兄他也是憂國心切,憂您心切。”

“西北戰亂頻出,屢屢惹您生氣。皇兄這不是想找個法子安頓西北,好一解您心頭之患,叫您睡個好覺麽?”

他瞧皇帝咳畢、還大喘粗氣:“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顧朝歌看向顧朝松,向他使眼色,然而顧朝松也冷着臉,無動于衷,硬氣道:“兒臣無錯,錯的是父皇。”

皇帝的臉愈發鮮紅,他喘着氣,額角冷汗連連,伸手指顧朝松,反反複複道:“逆子!”

顧朝歌:“皇兄,您便認個錯,哪怕——”

顧朝松打斷他,不管不顧:“兒臣心系百姓,心系南顧,何錯之有!”

“怎麽!”皇帝,“朕就不心系百姓了?”

顧朝松氣極反笑:“父皇,您睜眼看一看這南顧。千瘡百孔,可是您心系百姓的後果?”

顧朝歌扭頭:“愣着作甚,去叫太醫!”

他聲音極高,生生壓過顧朝松的話。一旁原跪着個奉茶剪燈的宮人,此刻吓得一跳,連聲“是是——”。

他說罷要跑,被顧朝歌一把拽住:“今日話。”

不該說的別說。

宮人是個識趣的,忙不疊點頭,忙不疊出門。

顧朝歌上前,一下下撫皇帝的背:“父皇消氣,消氣。”

未己,禦醫來了。皇帝已雙頰通紅近紫,一陣一陣地喘氣。禦醫悉悉索索跪下,給他診脈。

一旁顧朝歌拉了顧朝松出去。太子原跪在地上不肯起,偏他夜以繼日地為西北奔波,人本就強撐着吊了口氣。被硬拽了起來。

顧朝歌扶他走了兩步,他便腿一軟,靠在顧朝歌肩膀。

“皇兄您又是何苦?”

顧朝歌嘆氣,帶着他出了屋,耳語道:“近幾年,您每前來,必與父皇相争。”

“父皇脾氣——您就忍忍,多退幾步。我也不能次次聽聞消息,及時助您——”

“我能得你助。”顧朝松打斷他,“那西北呢?西北能得誰助?西北的百姓,又能得誰助?”

他雙唇幹裂,額頭竟已生紋:“父皇、父皇這是胡來。”

顧朝歌皺眉:“皇兄,父皇是脾氣壞了些。但您也不能這麽說啊。”

顧朝松怔愣片刻,繼而他低聲道:“這不對。”

“這不對。”

“窮兵黩武,苛政橫行,這不對啊。”顧朝松低低幾聲,複又看顧朝歌。他雙目放空,卻焦慮道:“朝歌,父皇最疼你,你與他說。你與他說——”

“我與他說什麽?”顧朝歌搖頭:“皇兄,我何時管過這些?您太高看我了。”

顧朝歌道:“再說,我也無心留意什麽朝政。我只求你們少些争執便好。父皇他身子不好,太醫說了要少動怒,皇兄您也別倔了,還是再過幾日看看……”

顧朝松睜着眼,那眼裏頭突兀地閃過一點亮,又漸漸消失。他忽然發力,掙脫開顧朝歌。

顧朝歌擡頭,二人對視片刻。

顧朝松:“二弟,你不懂。”

“是了,你們都不懂。”

語落,不等顧朝歌回話,他便轉身,扶牆離去。

天正晴朗,萬裏無雲。然而一只蜻蜓低飛,踉跄着繞階盤旋,一頭撞到顧朝歌腳下。

它扇了扇翅,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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