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章
慕千山收拾好他那份,又從袖中摸了摸,摸出許多系了結的紅繩。他大方道:“來,你來挑一個,我教你。”
“這個綁得好看,可長臉了。”慕千山蹲着,将攪在一起的結繩分開。
顧朝歌興致缺缺,卻還是同他一并蹲下。攤開的繩結花裏胡哨,各有千秋,慕千山一個個指,一個個念:“同心結,三生結……”
顧朝歌突然發話:“我要這個。”
程舟轉頭:“前輩,要去看看他——前輩?”
他回頭,發現子琀不知何時已蹲在顧朝歌邊上,看向地面。他指着的結極近華美,是一只展翅欲飛的紅蝶。紅是極紅,烈焰染成;翅是極薄,宣紙鋪就。
蝶翅不知是什麽材質,也不知用了什麽法子,還繪了細小花紋,湊近了才看出——滾滾雷雨,巍巍雄山,洶洶江水……四面八方,綿延不盡。
彙天地于方寸,系河山于發間。
顧朝歌小心拿起,道:“這是用樹枝固定的?又不大像。”
慕千山:“你到是眼尖——我還沒說到這個結。”
顧朝歌:“那你現在說。”
“沒人真紮這結,我也不會紮。”慕千山道,“好看是好看,但難,又不方便,常人日日梳是不可能的——這是蝶結,又叫上邪結。”
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也是我今兒過來,路上難得看有人賣,就買回來圖個樂子。”
那手藝人還死活不肯賣,虧得他下重金給帶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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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朝歌一笑,塞進袖:“我定這個了,不準同我搶。”
慕千山哈哈大笑,忍不住打趣道:“那你日後得尋個大美人,方才震得住蝶結。”
“大美人怎麽了?”顧朝歌道:“我就喜歡漂亮的。有一雙丹鳳眼,又漂亮又厲害的。”
子琀無由來地一愣,聽他繼續道:“最好還有些小脾氣,活潑潑地會鬧騰。這樣逗起來才有意思。”
子琀抿了抿唇。
慕千山:“都說娶妻娶賢,你還反着啊?是不是——”
他忽而停住,想到父親提過,貴妃便是這樣的人物。她将門出身,自小頑皮,鬧騰起來驚天動地,常偷穿了兄弟衣裳外出玩耍。當年貴妃随兄圍獵,縱馬飛箭,箭箭雙雕,一下惹了當今天子的眼。
入宮,封妃,誕子,寵冠六宮,至今無人比肩。
只是她族中素來有疾,本就人丁凋零,沒享什麽福父兄便接連去了。如今她也生了重病卧床不起,天子求遍四方而不得。
慕千山沉默片刻,道:“貴妃娘娘有福,一定會好起來的。”
顧朝歌不知他為何換了話,卻“嗯”了聲道:“借你吉言。”
方才飛走的鳥雀歪着頭看他們半晌,試探地蹦回水缸邊。天幕低垂,熱氣氤氲。
慕千山的臉漸漸模糊,連帶着背後的荷花飛鳥也漸漸消失。子琀站起身,程舟走到他身旁:“前輩,看出什麽了——啊!”
子琀:“咋咋唬唬什麽——”
子琀停住,挑眉。只見顧朝歌蹲在地上,擡頭,看向他們。
那孩子的眼與顧清眠極像,就這麽直勾勾盯着他們。但是顧清眠從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銳利的,危險的,如劍出鞘,滿是鋒芒。
程舟咽了口口水:“不是說,心魔幻境的人看不見我們的嗎?”
“除非宿主知道、這是心魔。”子琀眯起眼,“除非他早就知道自己有心魔。”
顧清眠、他也早就知道,自己的心魔是什麽。
正因為了如指掌,所以心魔幻境中一旦多了什麽活人,他能立刻反應過來。但是子琀真身為冥玉,進這心魔幻境,根本就是木石一般的死物。
所以這才是顧清眠,叫他帶上程舟的理由?
既然他知道心魔是什麽,又為什麽不說?
他到底在想什麽?又在盤算些什麽?
顧朝歌伸出手,掌心朝上:“前輩。”
程舟:“前輩,我們怎麽辦——”
子琀上前一步,握住顧朝歌的手。
程舟:“……”
然而無事發生,顧朝歌毫無反應。
子琀扭頭:“過來。”
程舟又咽了口口水,上前兩步,然而他未走到顧朝歌跟前,對方已然一笑:“多謝前輩信任。”
子琀:“不謝。”
“本座幫幫小輩,也是應當的。”
話落,四周豔陽驟碎,折出一道道黑影,蟄伏在重重墨色裏。
隐隐人聲傳來:“你可聽見太傅同陛下誇贊,說二殿下大才?”
“要我說,陛下這是胡來,二殿下怎麽能與太子共用一師?”
“诶,話不能亂說,誰不知南顧這麽兩位皇子,陛下獨寵小的那位。都說母憑子貴,擱咱陛下這兒,就成了子憑母貴。只是貴妃這身子——”
“拉到吧,二殿下不厲害?我還沒調回京城,便聽說陛下有了個神童。”
“三歲能文,四歲能武,四書五經倒背如流,琴棋書畫無一不精。進去做過先生的,可都說這孩子了不得。”
“可惜咯,他前頭還有位兄長。”
“陛下當年十王亂政,兄弟相殘,不會縱容皇子奪權的。”
“太子宅心仁厚,心思純良,未必容不得——”
“噓,不能再說了。”
不能再說了,不能再說了。
不能說了。
“慕将軍的長子又立軍功?”
“是啊,那老小子也升官了,得意壞了,天天兒子長兒子短。”
“陛下厚賞,少年将軍指日可待啊!”
“他家幾個,可都沒訂親吧?”
“是啊,人都說了,兒孫自有兒孫福,他不管的。”
“哈哈哈哈”
“快說說,快說說。”
“他家長子叫什麽來着?”
“慕千山,聽說再過幾日,便凱旋了。”
黑影四起,繞着他們旋轉不息,遮天蔽日。顧朝歌便站在這濃墨之中,波瀾無驚。他将手移開,陽光大亮。
池裏荷花正好,滿目芬芳。蜻蜓高飛,鳥語花香。
子琀被陽光照得一晃,睜開眼,卻見一把長劍擦肩而過,被一少年接于手中。
“好!”
慕千山拍掌:“三年不見,劍法突飛猛進。”
子琀眼底一暗。
程舟直接問出:“我去,顧途不是不會劍嗎?”
顧朝歌驚喜:“好劍。”
慕千山:“你若喜歡,便給你。”
“我以往殺敵就用的此劍,你可得收好了。”
顧朝歌也不推脫,大方收下:“好。”
他又比劃兩下,身若游龍,動若驚弓。銀鋒璨璨,劍氣逼人。
顧朝歌收劍,撫兩下,愛不釋手。
慕千山笑道:“我就說,你會喜歡這個的。”
顧朝歌大笑:“知我者,千山也。”
但他很快又悵悵:“可惜你說的塞北雖美,我卻不能去。”
“怎麽不能去了?”慕千山道,“待你再長大些,便向陛下請命,我帶你去塞北,好好殺上一場。”
“那同這兒不一樣。”慕千山似乎高了,也黑了,然而眉目愈發英俊,神采飛揚:“那牛羊成群,山高地遠,一眼看過去全是黃沙,風跟刀子一樣。但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姑娘們個比個的出挑,個比個得辣。”
“雖說有北顧那幫蠻子動不動來找事,但打回去就沒事了。”
“有肉吃,有酒喝,有姑娘看,還沒人老在耳邊啰嗦,禮數這禮數那的。”慕千山咧嘴,笑出一口白牙:“想起來同你寫寫信,無事便練練劍,日子老快活了。”
“待日後老了,我才不要拘在京城。我必要拖家帶口、去天南地北地走走。”
“你紅繩送出去了?”
慕千山的笑僵在臉上,繼而哼了一聲道:“不曾。”
顧朝歌哈哈大笑。
“這不是還沒遇上歡喜的嗎?”慕千山:“我說,你這愛逗人的脾氣得改改。”
顧朝歌:“改不得。”
他喚來婢女,将佩劍給她,吩咐收好。
慕千山:“說真的,你腦子好,劍法也出衆。若是去塞北,你我二人連手,必殺得北顧屁滾尿流。”
“再說罷。”顧朝歌道:“母妃年前才去,這幾年,我得多陪陪父皇。”
慕千山一頓,看了眼他麻服已退,卻尚戴孝,道:“娘娘她——節哀。”
“老先生的仙丹不錯,比之前幾個裝神弄鬼的好多了。”顧朝歌道,“母妃的病也不是什麽秘密,按理說一年前就該——雖說仙丹只撐了一年,但起碼這一年,母妃無痛無病,過得挺舒心。還教我騎馬練箭,誇我聰慧呢。”
“這一年,父皇脾氣也好了許多,只是現在比之前更——”
“殿下!不好了!”二人說話間,突然有個宮人不顧阻攔撲到眼前,重重跪下叩首,“出事了!求殿下快去!”
顧朝歌:“怎麽了?一邊走一邊說。”
他看一眼慕千山道:“劍多謝了,你先離宮。”
慕千山點頭,顧朝歌同宮人道:“帶路。”
宮人匆匆道:“今兒剛送來的那批官瓷,只出了一個,其兒都碎了。陛下大怒,叫把燒瓷的抓來,說要淩遲。”
“不止燒瓷的,說上上下下,但凡碰過的,聽說的,都要,都要——”
他忍不住哭了:“求殿下了,求殿下了——”
一座座朱牆遠去,折過九曲回廊。
眼前視線豁然開朗,地下密密跪了一群人。
“一個個,你們是想氣死朕!”
邊上傳來太子的勸說:“父皇,使不得啊父皇!那工奴罪不可恕,罪該萬死,但如此殺生,有違天理人和——”
“父皇!”
顧朝歌撲上前,一把摟住皇帝的腰,撒嬌道:“大老遠的,兒子一眼就看到您了,可把兒子高興壞了。”
他扭頭,驚異道:“這一個個跪着的,是怎麽了?”
顧朝歌松開皇帝,看了眼地上人,随便挑了一個問:“喲,怎麽還哭了?”
顧朝松眼見他來,連忙道:“二弟,你快勸勸父皇。”
“官窯出了問題,确實該罰。但這宮裏的老人們,也伺候父皇這麽久了,實在是……”
“皇兄在說什麽?”顧朝歌不解:“什麽官窯?”
“官窯怎麽了?”
皇帝冷笑一聲:“朝歌,你瞧瞧,瞧瞧他們做的好事!”
一人捧着一個瓷碗,抖得渾身都在顫,也難得他還捧着碗,始終未摔。
顧朝歌側頭看了兩眼,一愣:“你是有意,還是無意的?”
那人抖如糠篩:“自、自然是無意的。”
皇帝皺眉:“朝歌,此話怎講?”
顧朝歌雙手接過瓷碗,程舟湊上前去看,卻聽子琀冷笑,道一句:“天道還真是——”
程舟不解:“什麽意思?”
子琀:“你還記得你遇見顧途時,一并的那個景家少年麽?”
難怪,難怪顧清眠認得出菡萏景。
難怪,難怪他“有幸”見過菡萏瓷。
程舟看到了瓷碗,驚得說不出話來。那瓷碗碗壁光潔平滑,然而碗底埋着道道裂痕,展向四面八方。
宛若——
“父皇您看,這像不像一朵荷花?必是他特意燒制,獻給父皇的。”
那工奴反應過來,連聲道:“是,是,是奴才特意獻上——”
顧朝歌笑道:“父皇,母妃可是最愛荷花了。”
冰清玉潔,裂紋成荷。
子琀:“難怪他要帶你。”
這是顧清眠新添的一道心魔,夾在他密密麻麻的心結之中。不夠老舊,也不夠深,引魂丹未必能認出來。但他認定,這是一顆心魔種子。所以帶上程舟,顧清眠認出來了,可以自己袒露給他們看。
這個人,如他所說,真得向他敞開了心扉。
聯系他之前所說,那麽顧朝歌就是景老爺子口裏的“前皇帝”。
那麽,菡萏瓷起于他手。
卻也,因他而毀。
連帶這個朱牆翠葉,鮮活明麗的南顧。
一同葬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