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六章

顧朝歌又退兩步。他看見宮女脖頸上點點猩紅,怔怔低頭,才發覺雙手盡染鮮血。他側過頭,吐了出來。

幻境一變,地暗天昏。

再出現時,已是秋。顧朝歌站在高高的城牆上,俯視遠方刑臺。

淩遲要三日,腰斬只須一刻。血染了刑臺,隔着那麽遠得距離,就像一方暗紅的磚。

慕千山近前一步問:“還好麽?”

顧朝歌明顯瘦了,肩上骨頭聳起,支撐着寬大的衣。衣袍上紋着四爪飛蟒。城牆風盛,飒然而動,将他一身袖袍揚起。

顧朝歌沒有回答。他只遙遙看底下,道一句:“軍饷發了?”

慕千山遲疑片刻,點頭。

“我從沒看過宮外是什麽樣。”顧朝歌垂眸,“原也就這樣。”

城下是縱橫交錯的皇城,成片的官家住宅。縱使舉國大喪,滿目白布,也蓋不住底下的富麗堂皇。高大石獅,緊閉朱門,門內一重又一重院,圈着錯落假山,碧水池塘,鳥雀啾啾;門外蹲着仆役,翹着腿,有一陣沒一陣地說話。

再遠處是匆匆行人,隔着大遠,只能瞧見他們佝偻的體态。一旁似乎站着孩子,許多許多孩子,高高矮矮,粗麻腰間一遮就算件衣裳,露着兩條骨頭似的腿。

他們擠着去看刑臺,瞧不清神色,但伸長了脖子在看。劊子手一動,他們便一聲驚呼。劊子手再一動,他們又一聲驚呼。驚呼多了,于是只剩下呼,此起彼伏,像喝彩。

突然,一個孩子竄上刑臺,手一扒直接拽下一個死囚的半截衣服。那死囚是腰斬,血流了滿地。劊子手扭頭要捉,孩子卻腳底抹油,踩着血就跑了。留下一串瘦且猩紅的足印。

劊子手懊惱一啐,衆人悉悉索索笑。一旁監斬官喝斥:“繼續!”

顧朝歌:“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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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千山:“一貫如此。我聽軍裏人說過,這叫撿血衣。南顧冬天不好熬,他們就撿死囚的衣裳,縫起來禦寒。”

“這些人,多是準備行刑完,跟去亂葬崗,等他們扔屍體。”

“但撿血衣的人太多,死囚那點衣服不夠分。于是就有人叫家裏的小孩子,直接上刑臺搶。”

“監斬官不管?”

“孩子靈活,個頭小,人群一混根本逮不到。再說——”慕千山搖頭:“日子艱難,少一個娃娃,也少一口飯,不是麽?”

顧朝歌一時緘默,聽慕千山道:“塞北百姓更苦,今日睡了,明兒也不知起不起得來。天再冷些,蠻子又要打過來了——”

他頓住,拉過顧朝歌:“別看了。”

雲湧雲動,天光照着兩處人間。

二人下了城牆,顧朝歌:“你何時去塞北?”

慕千山:“過段時日,按理說我該回塞北了,可總要喝了喜酒再走。”

顧朝歌:“喜酒?你要成親——這個時候?”

慕千山:“啊?怎麽是我,是你啊——”

子琀皺眉,程舟愣住,幻境內的顧朝歌直接道:“什麽?”

慕千山傻眼了:“我昨兒聽父親提到,陛下問起家中小妹。父親說小妹也到了待嫁之時,說,說陛下說,南顧也不在意什麽虛禮,正好你二人兩心相悅、沖沖喜——我還沒問你何時惹了我妹妹?”

顧朝歌轉身就走。

慕千山:“等等,你什麽意思?”

他眼疾手快,一把拽住顧朝歌袖子——“刺啦”一響,錦緞應聲而裂。

顧朝歌頭也不回,慕千山急躍上前,抓住他手腕。顧朝歌擡腿一掃,被對方接住,扣下。

二人四目相視。

“何時惹你小妹?”顧朝歌不等他發話,“我連她面都不曾見過。”

慕千山不解:“什麽?那陛下怎麽說——”

顧朝歌掙了兩下,沒甩開慕千山,反到手腕被抓得一片紅:“你說呢,慕長公子?”

他冷笑:“說着好聽的客套話,你就給當了真?”

慕千山松手,他力氣大,按得重了,紅轉成了青,于顧朝歌腕上留下五個青紫的指印。

慕千山茫然:“客套話?成婚是假?還是兩情相悅是?”

他不理解:“這兩個怎麽能作假呢?”

顧朝歌:“我去同父皇說,你也勸勸慕将軍——”

他停住、皺眉,怔怔。而後忽道一句:“顧某不才,終非良人。”

“胡鬧!”

玉碗擲下,一聲悶響,骨碌碌滾開。湯藥滾了滿地,浸濕了毛毯。

顧朝歌直直跪在地。

城牆已消隐不見,變做一處寝宮。袅袅青煙于爐中升起,輕紗厚毯,鞋落無聲。

皇帝坐在床榻,邊上跪着一排禦醫宮女,伏地不起,顫栗不止。榻上還窩着二佳人,此刻掩面避讓,惶惶不安。

皇帝臉色鐵青:“慕府歷代忠良,慕将軍就這麽一個掌上明珠。求親的人有多少?怎麽,你還挑的出家世更好的?”

程舟倒吸口冷氣。這幻境變得太快,他不曉前因,腦海裏卻演起了愛恨情仇:“不會是慕萬水吧?”

子琀沒回話,盯着顧朝歌。

“兒子沒有。”顧朝歌道:“兒子——只是不喜歡。”

“不喜歡?”皇帝,“除了不喜歡呢?”

“只是——”顧朝歌咬牙,欲言終又止,“不喜歡。”

“不喜歡又如何。”這許是乖巧的小兒子第一次忤逆于他,皇帝惱了,“日後你坐了這位置,想要什麽姑娘沒有?你只需生個皇長子,願意愛誰便愛誰。”

顧朝歌重重叩首,“兒子不願。”

“你一貫聰慧,怎麽就看不明白呢?”皇帝恨鐵不成鋼,忍不住明說道,“幾家将門中,慕家歷來鎮守邊塞——邊塞苦寒,北狄兇猛,故而他家子嗣不多,活下的各個是将才。”

“眼前逆賊頻頻造反,正當用兵之際。你娶慕氏為妻,拉攏軍心,扶持慕家。他家兩處奔波,看似重用,實則捧殺。待太平之際,必已式微,你想要如何,他們也無力插手了——”

再到那時,稍加幹涉,新的朝堂局面,制衡之态必定形成。

程舟:“這皇帝。”

他頓了頓,似乎想不出詞形容,轉頭去看子琀。然而子琀搖頭。

糊塗他,怎麽就不明白了。

顧朝歌猛地擡頭:“父皇,那慕氏于兒,同母妃于您,又有什麽區別?”

一時間,屋內死寂。禦醫宮女伏得更低,床上人氣都不敢喘。唯獨顧朝歌字字不停:“那皇後娘娘呢?她為何也英年早逝?”

“當年十王亂政,外戚争鬥,支持您的那一脈,如今還剩下多少——”

話沒說完,皇帝一腳踹上他心窩。顧朝歌躲都沒躲,結結實實挨了。他直接被掼在地上,吐出口血。顧朝歌兩指一抹,笑道:“兒子呢?”

“是不是也是捧殺?”

“是不是——給皇兄擋刀的一面盾?”

對長子的嚴苛敦促,對幼子的溺愛縱容。

究竟哪一處是毒?

皇帝陰翳的目光掃過,站在顧朝歌面前,居高臨下。顧朝歌擡眼,眼底是他從未露出的譏诮。

紅衣,冷面,血染唇邊。

“你——”皇帝,“朕這些年,真是白疼你了!”

顧朝歌哈哈大笑,他從未笑得如此開懷,幾近放肆。

“可不是麽?兒臣能在皇宮裏失足落水,可不是您白疼了麽?”

程舟:“我的天!他不會是說——”

顧朝歌起身,笑道:“父皇,不用父皇防着,也不用父皇試探。兒臣從頭到尾都沒想要過這位子。”

“不瞞父皇——”他狠狠擦了擦唇邊,挑眉一笑,“兒臣喜歡男人。”

子琀一愣,皇帝猛地擡掌。

顧朝歌梗着脖子,然而那一掌并未落下。

皇帝擡着手,喘着粗氣。他瞪着顧朝歌,一時間眼中竟有血絲,遍布如蛛網。

顧朝歌嗤嗤笑了:“又何苦耽誤旁人一生。”

皇帝直勾勾看着他。出乎意料,他收回手,反露出一個笑來。他沉迷酒色多年,卻吃了不少“仙丹”,臉還有些年輕時的棱角,那棱角藏着顧朝歌與顧朝松的影子。

他慢騰騰坐下,慢騰騰看顧朝歌。然而這一眼,居然讓顧朝歌心悸起來。

“叫朕說,你倒是很會利用你皇兄。”皇帝轉身,一拉,将帳中一個美人拽了出來,樓進懷裏,“他沒了,你便是朕唯一的兒子,朕不能将你怎樣。”

那美人聽聞種種,吓得臉色慘白,此刻僵着,動都不動。

顧朝歌道:“我沒有——”

“是,你未必心裏這麽想。”皇帝把玩着美人頭發,“但你就是這般做的,來人吶——”

門外跑進一人,“奴才在。”

皇帝慢條斯理:“顧邱氏何在?”

“父皇!”不等那宮人回話,顧朝歌瞬間反應過來,已經重重跪下,“皇嫂她,這不幹皇嫂的事——”

“別急。”皇帝笑眯眯道,“別急。朕只是問一問她。”

“是了,慕府長子,同你關系很親近。朕是不是得給他些‘封賞’?”

場上角色颠倒,顧朝歌一改之前步步緊逼的模樣。而皇帝呼吸漸緩,伸出手,慈愛地撫了撫他的發,“說到底,你和松兒都有個毛病,心太軟。”

“做皇帝不能心軟。但沒關系,做這個位置久了,心自然會硬的。”

“起來吧,待禮部将日子定下,便迎娶慕氏。”

顧朝歌僵在地上,聽皇帝對宮人道:“你去将冊子拿來,朕要挑幾件玉器,賞給朕的好兒媳。”

顧朝歌氣得渾身發抖。程舟與他相處這麽久,從未見他失态到如此地步。皇帝卻放開那美人,屈身蹲下:“至于你,朕的好朝歌。你很聰明,也很懂變通,想必知道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

“你坐上這個位置,想愛誰便愛誰。但現在,朕是皇帝。”

“朕把江山都留給你,路都給你鋪好,你還有什麽不滿意的。”

“好了,朕也乏了。”皇帝對那奴才道,“扶太子去休息。”

顧朝歌被那宮人拉起,架住。他踉跄幾步,嘔出口血來。宮人吓得哆嗦,卻還是戰戰兢兢将他扶出去。

出了門,顧朝歌在想,他日後應當看不見那位禦醫了。

怪誰呢。

應該,怪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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