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七章

視線轉暗,再看清時,已是紅燭暖帳,佳人靜坐。背後大紅的錦被上,鴛鴦成雙。

程舟道:“前輩,我們要不,這——”

非禮勿視。

子琀瞥他一眼道:“要閉眼你閉。本座是玉,看凡人都一個樣。”

燈花爆開,門應聲而動。

顧朝歌。

他一身喜袍,眉目極冷。背後是喧嚣鑼鼓,道賀聲聲。兩排宮女跟于身後,伏身擡臂,高舉托盤,盤內置碗,碗裏是桂圓,花生……七七八八的喜慶物件。

待得流程一一走過,宮女們又井然而退,将門閉合。顧朝歌眼珠稍動,微不可察地看了眼門。他于原地躊躇許久,終于走向床榻。

程舟剛預備捂眼,就聽“嘭”的一聲——顧朝歌裝得再好,到底魂不守舍,居然直接撞翻了椅子,向前一栽。

子琀飛身向前,然而手只是徒勞穿過他身體,另一雙手,扶住了顧朝歌。

有佳人低語:“殿下小心。”

蓋頭落地,那人柳眉美目,紅衣端正。雖姿容儀态有有些許出入,但二人還是一眼認出——慕萬水。

程舟一時都沒顧上子琀,驚道:“我猜中了?別真是有什麽愛恨——”

不知為何,子琀偏不愛聽這條猜測,一下堵住他嘴:“亂猜什麽,仔細看。”

顧朝歌起身,松開她手,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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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萬水颔首,後退一步。她眉目間同慕千山有幾分相似,然而被胭脂遮了大半,只留下雍容華美。她年歲應當不大,所以這脂粉實在多了,以至不像真人,像帶了副面具,下一刻便能上戲臺,演個賢後。

顧朝歌說完,她道了句:“不謝。”

顧朝歌又道:“姑娘謙讓了。”

慕萬水沉默片刻,硬擠出兩字:“沒有。”

外頭炮仗作響,一路淌進房內,總算将這屋裏襯得有幾分人氣。

顧朝歌:“你兄長與我交好,你也不必太拘着。我——也不會太委屈姑娘。”

一面說,他一面去拿紅繩——成婚前,自有禮儀嬷嬷又教了他一遍。

子琀側臉,反到不想看了。

誰知不等他側過,慕萬水直接接過紅繩,道:“不必,我自己來就好。”

顧朝歌停住,慕萬水卻笑了:“殿下,我那傻哥哥別人說什麽是什麽,還樂了許久。但你我心知肚明,這場聯姻所謂何事。”

“皇家保慕家一世榮華,慕家保皇家江山永固。這根紅繩,我擔不起。殿下還是留給旁人吧。”

顧朝歌也笑了。他眼角有些狹長,壓低眼睑,視線掃過,合着唇角卸不掉的笑,總有幾分萬事不上心的意味。他垂眸看她:“你擔不起,旁人就擔得起?”

慕萬水擡眼:“殿下這話問得有意思。”

“說說看。”

“近年來年年北方大旱,西北三郡叛變,邊塞外敵屢犯。”慕萬水指尖蘸水,點在桌上,“按理說,今年也當如此。但就前幾日,京城得信,難得北方回雨,反倒是南方、發了澇災。”

“殿下——”慕萬水笑道,“因北方常年征戰,壯丁都是從南方征的。打了這麽多年仗,死死傷傷吃不飽飯,說君君國國都是虛的,誰都惦記着老家婦孺;同樣,北賊也是百姓出生,若不是餓到吃不消,幾個農民會造反?南方大澇,勢必軍心動搖;而西北漸緩,同樣賊心動搖。此刻用兵,貴在神速,便看誰能在垮掉前斬了對方主帥。”

“家父鎮守北方多年,與北方勢力交好。南顧若想速戰速決,唯有調慕家軍去克西北,但事若成,威望太高,陛下必定要打壓慕家。”

“殿下代表着南顧下一任君王的态度,但終究不是現下的君王。您若親信于我,則陛下忌憚;若寵愛他人,則慕家忌憚,皆于南顧無益。”

“想來殿下也清楚,殿下愛誰不重要,太子妃是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陛下的态度,殿下的态度,世家的态度,不是麽?”

顧朝歌沉默片刻,忽又笑了。他悠悠走到桌旁,那上頭擺着兩杯合卺酒,他拿了一杯,一飲而盡。見慕萬水沒有上前的意思,他将另一杯也拿了,仰頭喝下。

“你看得倒多。”顧朝歌嗤嗤笑了,手一伸,将她半挽的外袍拉起,合上,扣好扣子:“天色已晚,去睡吧。”

言罷,他轉身,背對床榻,手裏提了桌上酒壺,對口而入。

慕萬水本有些緊張,此刻一怔,“殿下有心儀的人?”

顧朝歌:“沒有。但你也不願我碰你,不是麽?”

他立于桌前,月色如銀,滲入窗內,罩在桌面。燭火點點,綽綽搖曳。他睜着一雙眼,透過窗間一隙,就這樣無意義地看着外邊。

什麽也看不清,什麽也看不見。

“那——”慕萬水道,“多謝殿下。”

顧朝歌聽出她的欲言又止,“怎麽,你不信?”

慕萬水到底小,也不知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還是将門出身膽氣足,又見他好說話,打趣道:“不是,只是我以往常看戲文,總能看見些多情皇子,不愛江山偏愛美人。”

顧朝歌哈哈笑了:“到底是戲文,不可信。”

“哦?”慕萬水好奇,“那你呢?若你選,是選江山,還是選美人?”

顧朝歌看她,喝完最後一口酒。

“若我能選——”

“我兩個都不要。”

燈忽的滅了,紅紗搖曳。哭聲,笑聲,尖叫聲;香氣,酒氣,血腥氣。一重一重的黑影,一道一道的白绫。

在這疊疊紛亂間,依稀一人躺在榻上,一人立在榻前。

“朝歌,朝歌你恨我麽?”

沒有人回答。

黑影伸長了手,不知要伸向哪裏。

“朕不信,朕不信——朝歌,別恨朕,別恨朕——”

四面輪轉着,一個又一個黑影,張大嘴,尖聲笑着。分不清幻夢與真實。

“朝歌,朕的朝歌,朕把江山給你。咳咳——把長生不老藥也給你——”

“朕把一切都給你。”

“朝歌,你怎麽不笑啊。”

“朝歌,你好久沒對朕笑了。”

“朝歌,朕有些想你母妃了,有些——想松兒了。”

“朝歌,朝歌——”

風聲起,哀樂凄凄,響徹朝堂。

新帝登基。

捷報一條條傳來——慕千山出征西北,出奇兵,定三郡,斬敵首。

封賞、恩賜。

加之慕氏為後,一時間,慕府風頭無二。

顧朝歌站在城牆上,看慕千山凱旋。

與他少小相識,一同長大的慕千山,騎着高頭大馬,意氣風發,獵獵軍旗迎風招展。軍隊齊整,一步步動若一人。

他說塞北好,有牛羊、有獵鷹、有廣袤的天與地;他說西北也好,有大漠,有花海,有綿延不絕的霞雲;他說——他說——他懊惱還沒找到心愛的姑娘,系上紅繩。

“無妨。”慕千山咧嘴,給他看手裏的疤,“老子命大,有的是時間等。”

宮裏近秋,菡萏謝盡。重重朱牆,圈着一方晴。

他笑而不語,舉酒相賀:“不愧是千山。”

慕千山道:“對了,我妹肚子還沒動靜?”

顧朝歌笑而搖頭,感受他手掌拍在肩膀:“抓緊了呀。”

顧朝歌喝口酒,笑道:“急不得。”

烈酒入喉,寡而無味。

“是了,那劍還好用?”

“好用。”

“可還在練劍?”

顧朝歌垂眸:“還在。”

“那好——我又找到一把好劍,正欲給你。要不我們過兩招?”

“不必了。”顧朝歌一杯飲盡,笑道,“你也乏了,早些休息。”

外頭的大臣在低語。

“聽聞陛下又于禦書房宿了一宿。”

“這都幾個通宵了?”

“光熬有什麽用?照我看,要是皇長子當年——唔——”

“使不得使不得,這話不能說。”

他攤開奏折,再一本奏折,眼前永遠有越來越多的奏折。

“陛下,這樣不行。”

“陛下,這樣不可。”

“貪污至此,政令不出宮門,必得嚴懲啊陛下!”

“說的什麽胡話——”

“陛下,老臣字字剖心吶陛下——”

“陛下——”

“陛下——”

他撐着頭,也不知聽進去多少。

他将酒倒入茶盞,一盞盞地喝,一杯杯地灌。慕萬水來看他,他才從奏折中擡頭,忽而笑道:“朕可真是——夜以繼日地活着。”

慕萬水看他一眼,奉上茶:“陛下胡說什麽呢?這詞怎麽能這樣用呢。”

先帝留下的爛攤子多,大臣們互相推诿。漸漸地清官看他不上,貪官當他不存。

他沒有先帝殺伐果決、下不去刀,也沒有顧朝松公正明德、知人善用。他從小得寵,卻從未接受帝王教育,最後又與他父皇鬧僵,未得指點。就算得到指點又如何——他父皇到最後,已然是個多疑暴君。他不知這朝堂上誰是好心,誰是壞意,誰是利己,誰是為民。

慕千山滿腦子帶兵打仗,朝廷勢力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有時候他坐在皇椅上,忽而出神,又忽而驚醒。

底下的大臣仍舊争論,沒人注意他。

下達的政令或許是對的,或許是錯的,或許是對百姓有益,或許無用。其實他也不知。

他皇兄曾說過,為君者,要一心為天下。

“可是皇兄。”顧朝歌改着改着奏折,突然在想,“我沒有見過天下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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