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九章

“陛下——”

“陛下——”

視線變幻,人影憧憧。顧朝歌似乎匆匆走過,一旁宮人跪地,看不清面容,只聞一聲聲“陛下”。

長廊漫漫,廊外蟲聲低回,沉進深深夜色。

“陛下——”

隐隐的,是慕萬水的音色,“陛下!”

風聲簌簌,寒夜寂寂,那燈籠斂着的一點火,映出慕萬水半張面頰。她“咚”地跪下,行了大禮:“陛下,爹爹做錯了什麽,陛下要拿他下獄——”

她突然噤聲。

腳步走遠兩步,又漸漸重了。顧朝歌負手而立,垂眸看她。

一旁小侍低聲道:“陛下,有——”

他看了慕萬水一眼,顧朝歌:“說。”

小侍:“慕将軍求見。”

顧朝歌沒有回答。他靜立片刻,忽而道:“皇後,如何?”

慕萬水:“什麽?”

顧朝歌揮手,四周宮人退開:“你猜,你那傻哥哥來找朕要說什麽?”

Advertisement

他沒有給慕萬水回答的機會:“朕猜,他會說慕太尉是冤枉的。”

慕萬水僵住,她一點點擡頭,直視顧朝歌。夜如墨染,染進雙瞳。

慕萬水道:“陛下,爹爹是冤枉的。”

顧朝歌嗤笑一聲,轉身便走。小侍追上,戰戰兢兢開口:“陛下,那——”

顧朝歌:“不見。”

程舟:“什麽意思?”

子琀:“你當本座算命的?”

程舟:“……”

“陛下!”慕萬水突然起身,拉住他的袖袍。她盯着顧朝歌,離得近了,才發覺眼裏有血絲。

她低聲道:“是,我是知道。”

她沒有用“臣妾”。

慕萬水一向不喜歡這個詞,好在顧朝歌也不在乎。他二人貌合神離,如同綁在深宮裏的兩片風筝,狂風過處,誰也拽不動誰。

“但不是我爹說的——是我,是我——”

是她自己看出來的。

慕長冬,是真的要造反。

她的傻哥哥從來無心權謀,哪裏知道父親背地裏想着什麽。慕長冬造反之名傳遍朝野,他自然不甘,直接進宮喊冤;可她心裏隐隐有幾分猜測,只好裝傻,問她父親做錯了什麽。

可是她素來關心朝政,新婚之夜便已能将朝堂處境分析個大概,慕長冬在宮中被抓,是什麽罪名她焉能不知?這一問出口她便覺不對,而對方,也果然看透了。

年輕的帝王站在面前,眸子微斂,看不清神色。她讀過那麽多正史野史,史書裏有那麽多君那麽多王,一朝一朝,一代一代。可他誰也不像——是,他不像個君王。他其實不大在乎禮節,也不大在乎君權,他沒有先帝的暴戾,也沒有傳言中前一位太子的仁德。他不惡,卻也不善,不昏庸,卻也絕不賢明。他站着,坐着,就像皇椅上的一件擺設,一件精巧的裝飾。

江山美人,他說他都不要。

那他要什麽呢?

就連這次也是,他究竟在想什麽?

他究竟,想要什麽?

“陛下既知爹的打算。”慕萬水硬着頭皮繼續,“那為何還?”

顧朝歌笑了,他比她高,于是他彎腰看她,紅袍如火,自顧自在這宮裏燒着。

“那你說,該如何?”

慕萬水咽了口口水,低聲道:“我父親打着這樣大的算盤,做了這麽久籌謀,絕不會貿然出頭,甚至一出頭就把自己搭進去,所以——”

她額上已有冷汗。長廊昏暗,燈火渺渺,誰都看不出,他二人嘴裏說的,可是誅九族的重罪。

“所以——所以——”

顧朝歌将她話接上:“所以牢獄已由他掌控。”

“進去一趟,既可以試試朕的底細,又能說朕殘害忠良;既可以趁機鏟除異己,又能說服你那死腦筋的兄長。”

也不知今夜多少人叛變慕府。

顧朝歌想着想着,居然忍不住笑了:“你說,何樂不為呢?”

慕萬水:“你既然知道,又為什麽——”

“為什麽?”顧朝歌掃她一眼,“哪有為什麽。”

“朕樂意。”

慕萬水瞪大眼,幾乎不肯相信。

“這有什麽的。”顧朝歌嗤嗤笑了,“朕快加冠了,你爹都沉不住氣了,就不允許朕沉不住氣?”

一旦他加冠,大權回收,慕家想扳倒他,必定又要下一番功夫。他若像他父皇一般暴戾兇殘,沒準慕家還無所謂,反得更有理由;他若像顧朝松一般勤政愛民,沒準慕家會更加謹慎,韬光養晦。偏他是個不上不下,吊在中間的,慕長冬看不出他是真傻假傻,不明白他是否留有後手。皇位觸手可及,又似遙不可及,于是他終于忍不住,親自試他一試。

倘若顧朝歌這都看不出,自然沒什麽可顧慮的,潑盆污水就成;倘若顧朝歌想當場殺了他,那一批護衛會即刻反水,弑君奪位;再倘若顧朝歌看出來卻裝作不知,那也會開始防備慕家……

無論如何,最後的目的都是——要麽直接篡位,要麽離間他與慕千山。

慕家代代儒将,偏養出了慕千山一個直腸子。說話撞來撞去,做事彎都不拐,也不知道戰場上是怎麽贏的。顧朝歌做皇子,做太子,做皇帝,多少人變了三張臉,唯獨慕千山一個傻子沒大沒小拿他當兄弟,繼續惹他,笑話他,有屁放有話說,找不到心儀的姑娘家和他唠叨。

慕千山自小征戰,一身功勳,是南顧戰神。求親的人排得多遠,家世多顯赫,他照樣不要。這樣一個人,有多傲,多固執,多受将士愛戴,沒準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樣一個人,說不反就是不反,你砍了他他都不反。他心眼又直,拐着彎說,他肯定聽不懂。

顯然,慕長冬也知道。慕千山是他最疼愛的長子,手裏頭的兵又是南顧最狠最強的一支。他要造反,必須得把他兒子拉過去。

所以,按理說,他發現的本就晚了,應該假作不懂,背後拉攏慕千山。可是——

他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他的皇兄,那一日就死在他眼前,就倒在他身上。鮮血染紅了視線,腥氣灌進鼻翼。哪怕不是慕長冬親自下的手,哪怕目标本不是顧朝松,但他絕對涉足其中。

方才家宴上的那一剎,顧朝歌是真的動了殺心。可是他殺不了他。慕長冬将門出身,他卻忙得許久未曾碰劍。所以他只能賭一把,将慕長冬收押入獄。而獄中有暗道,原是他父皇裝得,為私下處決些上不得臺面的事。

他已派死士埋伏其中,就賭最後一把,能不能殺了慕長冬。不管往後,不管慕家的反應,不管這江山,不管什麽黎民蒼生,他只想報複。

他只想殺了慕長冬。

顧朝歌想着,又忍不住笑了。他看着一身冷汗,強作鎮定的慕萬水,想着外頭一心求見的慕千山。

顧朝歌竟覺已笑到麻木,笑到不知在笑什麽,笑到他突然想扳指頭數一數。

雙親喪盡,兄長死絕,到如今。

終于妻離,友散。

顧朝歌松開手,慕萬水踉跄兩步,跪在地上。她捂着臉,看不清神情。顧朝歌轉身,向前走去,走入重重黑暗。

孤身一人,形單影只。

待得黑暗再散去,只剩下了酒香。

子琀沒能想到,如今滴酒不沾的糊塗,從前是那樣一個酒鬼。接下來的日子裏,他時時刻刻在喝酒。

似乎看見他,手裏便提着酒。

他越來越醉,酒越喝越多。他派出了手裏的所有死士,幾乎傾巢而出,重傷了慕長冬。對方料到了他會下黑手,卻沒防備他這樣孤注一擲,保住了命,卻落下了病根。

後來衆臣求情,于是顧朝歌爽快道:“行,放了他。”

放了他。

讓他活在家裏,茍延殘喘,有潑天富貴權勢而無力享用。

放了他,放了他。

你不是要坐皇位麽?

那就讓你坐上去,卻讓你無力坐穩。讓你防備着你盛年的長子,讓你再無天倫。

顧朝歌哈哈大笑,他仰頭,将酒倒入嘴中。他也不改奏折了,就這樣慢吞吞,随意地在宮裏閑逛。身後的宮人們捧着酒,戰戰兢兢。

慕千山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慕萬水也不來了,聽宮人說,皇後娘娘倒時常去找那個獸女。她還差人打聽,似乎是想送她回家。

宮裏越來越冷,眼見着快入冬了。流雲匆匆,朱牆斑駁。

顧朝歌記得宮裏的冬天很美。

或許外頭的冬天也美,只是他不知道。他從沒有看過。

“我生于冬。”顧朝歌突然笑了,同他身旁的宮人道,“我娘說,那時候最冷,所以總要生好多好多火。她不是很喜歡冬天,她原本期望我生在夏天。”

“生在夏天多好,有滿池的荷花,有蟬鳴,哭起來也熱鬧。”

顧朝歌走了兩步,有一茬沒一茬地說話。

他已經很醉了,所以前言不搭後語:“我娘對我很好,她很寵我。她待我太好了,以至我都不怎麽想得起她。”

人記仇很容易,記些尋常的快樂,卻總也很難。

“我哥也很好,我爹也很好。”

“我小時候愛吃桂花糕,險些吃壞了牙。于是爹不準我吃,哥就背着他去禦膳房偷。”

“哎呀,想不到我哥也會做出這種事。”

顧朝歌說着說着哈哈笑了起來,他笑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人陪他一起笑。他茫然道:“不好笑麽?”

然而那宮人顫抖不止,咬着牙道:“陛下,奴才身份卑微,宮裏秘事,奴才,奴才——”

顧朝歌懂了,他怕知道得太多,活不長久。

于是顧朝歌再也不說了。

他省下更多的時間喝酒。

再過幾日,他早朝也不上了。

他就一日一日在池邊玩,從庫房裏挑出一些,他很小時候玩的東西。他開始無節制地吃桂花糕,也不怕誰在裏頭下毒。有一天,他照例喝得很醉,路過後花園,突然瞧見一個鐵籠。

他已經喝得迷瞪,聽見有人在對籠中呵斥。于是他走上前去。

一聲聲“陛下”,一個個跪下的人。

似乎有人在說,這是慕将軍送上的賀禮。

是了,他生辰快到了。

他就快二十歲了。

是誰送的,他似乎也沒聽清。他看也沒看,随意道:“放了吧。”

放了吧。

不管是誰送的,不管關的是什麽,都放了吧。

沒有誰,生來就該活在籠子裏。

再後來,慕萬水來找他,告訴他,她兄長被慕家軟禁了。

她焦慮不堪:“我眼線說,已經軟禁許久了——”

顧朝歌嗤嗤笑了。他難得坐在禦書房裏,面前是堆積如山的奏折,地上是一壇又一壇的酒。

他胡子拉茬,卻俊美依舊,只是浸泡了酒氣,很是頹唐。他打了聲酒嗝,突然道:“皇後,明兒是朕生辰。”

慕萬水:“陛下——”

顧朝歌忽然平靜道:“明兒再說吧。”

子琀站在原地,看着他,看着他打發走了慕萬水,打發走了宮人。

看着天漸漸地黑,看着顧朝歌抱起奏折,卻全部丢在地下。

而後他開始喝酒,仰頭喝。

酒水滑落,滴在下颚,滴在頸側。

他只是不停地喝,又不似喝,酒潑在地,滿地污濁。

他喝着喝着,仰着頭,看高高的屋頂——如籠的屋頂。

他拿了盤子,開始仔細吃桂花糕。那盤子是菡萏瓷,上頭有一朵精巧的荷花。

窗外突然傳來人聲:“不好了,走水了!”

火起。

頃刻點燃了滿目。

程舟忍不住捂住雙眼。

子琀一動不動,他眼睜睜看着那人似乎想起什麽,突然立起,伸手,拔出了牆上的劍——那是慕千山當年送他的劍。

火舌吻上紅袍,外頭隐隐驚呼,顧朝歌卻充耳不聞。他烈火加身,拔劍起舞,帶着這人間極致的榮華與富貴。行劍無甚技巧,然而大開大合間,無端生出悲涼之意。

江山,南顧。

大夢般的二十年。

這一把火燒去,燒得幹幹淨淨。

人世間匆匆一遭,什麽都帶不來,什麽都拿不掉。

顧朝歌放肆大笑,插|劍入地。這一擊用盡他所有氣力。怆然一聲,長劍斷了。

“今兒是朝歌生辰。”顧朝歌笑了,“這個禮物,朝歌喜歡。”

娘的荷花,爹和哥的桂花糕,千山的劍。

齊全了。

都齊全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