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八章
子琀立在那,見顧朝歌一張張奏折地批。他批得仔細,然而坐立難安,東搖西擺。有時臣子用詞晦澀了,他還要拿着多讀幾遍。
燭火綽綽,火光映面,幾如一條條細且綿薄的鎖鏈,密不透風地将他摁在桌前。
這身影漸漸散去,四面黯淡無光。
突然,響起一串鈴聲。
“叮咚”
又一串鈴聲。
圓月如盤,曲聲起。
又一場宴席。
然而這一回,少了身姿妙曼的舞姬。群臣入座,各自低語。而顧朝歌一人高坐皇位。
年少的帝王眼簾半斂,看不清悲喜。
程舟環視一圈:“中秋?”
中秋佳節,月圓人圓。
顧朝歌支着頭,也不知看向哪。他手裏不停,一杯酒盡了,自有宮人滿上。
他政事不比皇兄,玩樂也追不上父皇。于是百姓不痛快,他也不痛快。眼前醇酒香花,瓜果鮮美。他随手拿了塊月餅,咬開竟是糖心,淌着蜜,膩得泛苦。頭上月色太明太亮,晃得他眼疼。底下又不知吹什麽曲,熱熱鬧鬧地招煩。
中秋宴臣是南顧的習俗,他來了許多次。然而下頭上面卻又是兩處風光。他低下頭,恰能看見群臣也低着頭,不知說些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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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當酒酣曲盛之際,突有一老者上前:“值此中秋佳節,老臣有一物獻上。”
老者腰圓膀寬,堪稱穩重之姿。眼小唇厚,笑容可掬,親切非常。
顧朝歌:“什麽?”
他不了解那大臣秉性,然底下卻有人皺眉,面帶不屑。
那大臣笑了聲,道:“陛下請看。”
他手裏“啪啪”兩下,底下便來人擡上個蓋了布的籠子。大臣也不賣關子,手一拉,将厚布拉下。
“這是臣于山野間偶得的絕色,非我南顧中人。”他笑道,“如今獻給陛下,陛下大可當個寵物養養。”
聽聞此句,子琀眯起眼。他那雙鳳眼狹長微挑,卻每一絲每一毫都正好,多一分過盛,裁一寸又寡。眸裏沉沉墨色,卻映着漫天煙火。周身寂寂青芒,偏伴了如霧長衫。
恍若欲雨長空,恍若流水結霜,恍若一重重花間,開出了冰雪。
籠子“嘭”的一聲,一人撞在鐵籠上。她一身獸衣,烏發披散,被突來的光照得睜不開眼。
大臣踹一腳籠子:“睜開眼,給陛下瞧瞧!”
她勃然而起,憤而嘶吼。然而大臣們卻驚奇不已。
原因無他,這獸人,竟有一雙湛藍的眼眸,澄如晴空,浩若怒海。
她很美,那是一種獸性的,瘋狂的,帶着蓬勃的生命與侵略的美。哪怕鎖在籠裏,也半分不怕。她嘶吼一聲,嘴裏說着他們聽不懂的話語,眼神狠辣,仿佛一匹狼。
程舟:“這人我好像見過。”
“是啊。”子琀撇他一眼:“就那個跟在慕萬水後頭的,另一個女鬼。”
慕滄瀾。
他已經知道了結局,冷笑道:“皇帝都換了,還抱守陳規。”
前皇帝貪戀美色,顧朝歌卻不。且他現下最恨的,應當就是這種——“籠中鳥”。
果不其然,顧朝歌笑了:“大人好興致。”
“國難剛去,倒是有錢糧去山野抓‘美人’?”
他還在說話,子琀卻蹲下,端詳起籠中人。玉妖一面看,一面“啧啧”兩聲。程舟蠻以為這位祖宗發現了什麽,湊過來:“前輩,這姑娘有什麽問題麽?”
“絕色?”子琀,“笑話,她哪有本座好看。”
程舟:“……”
啊?
這也能比?
你比這個作甚?
玉祖宗以往講究了些,卻從沒在乎過容貌。如今他宛若鬼上身,程舟實在不知作何回答,硬憋一句:“是是,您最好看。”
“那是自然。”子琀漫不經心道,“本座還有雙鳳眼,還很厲害。”
只可惜他語速與表情不符,最後一句不但不灑脫,還說得快且含糊。像想讓人聽見,又叫別人別聽見。程舟不負其望,未曾聽清,敷衍道,“是是是,您有鳳眼很厲害。”
突然間,有人道:“你要幹嘛——護駕!”
二人扭頭,便看見擡籠子的一人撲上前,袖中冷光乍現。
四周大臣驚呼,忽見一人飛身而起,“唰”一聲抽出侍衛佩劍,手裏一擲。佩劍破空而去,一劍紮進刺客小腿,将他生生釘在地上。
只聽刺客慘叫一聲,緊接着被蜂擁而上的侍衛按住。
一切就在電石火光之間,擲劍人上前一步,“陛下受驚了。”
那是個中等年紀的男人,乍一看頗有點儒雅書生的意味。然他劍眉星目,同慕千山倒很像。
又或者,慕千山像他。
那刺客離得很遠,遠不及顧朝歌身前。他起身道:“驚倒未驚,有勞慕太尉了。”
慕長冬颔首,抽刀,同那幾名侍衛道:“壓下去吧,好好審一審。”
刺客“呸”了一聲,怒道,“你殘害忠良,殺兄篡位,天理難容——唔”
侍衛動手快,飛速壓住了他的嘴。然而晚了,“殺兄篡位”四字一出,連侍衛也是一哆嗦,直接讓刺客咬了手。
程舟:“什麽?”
“這不是胡說八道麽?”
宮中事變,加之先皇殺人如麻,臣子不知換了多少個。有人未見過當年景象,頓時吓得臉色慘白,以為自己聽到了什麽驚天秘事。
顧朝歌猛地看向刺客。
他手越握越緊,縱臉色不變,額頭已蹦青筋。
突然,他怔住。
程舟:“這不是,這不是血口噴人麽?”
他受過這樣的事,于是格外憤怒:“這些人不會信吧?”
“信不信重要麽?”子琀,“他中計了。”
程舟:“什麽?”
“這宮裏頭的事情,能有多少人親眼見過?傳着傳着,也就成真相了。”子琀道,“有人想造反,由頭都找好了。”
這個人看穿了顧朝歌的痛點,他故意借別人之手,獻上這只“籠中鳥”。
如果他不收,一氣之下斬殺大臣,那麽殘害忠良,暴虐無仁;如果他收,憐憫‘獸女’,那麽親近奸佞,貪戀美色……而不管如何,最後都有個弑兄奪位的名頭等着他。
黑水都備着,就等一盆盆潑。
更何況,他一個都沒能避開。
這樣的故事,子琀在劍冢中聽得多了。衆口铄金,積毀銷骨。同一個人,一千年一千年的傳,總能傳成另一個。
侍衛們将那刺客壓下,慕長冬行禮,預備退下。顧朝歌卻突然道:“慕太尉,沒什麽想說的?”
慕長冬停住,他轉身,不卑不亢道:“陛下有何吩咐。”
那把佩劍倒在一旁。冰白的月,晦暗的燭,月光燭影下,凝着鮮血。
獸女還在掙紮,一聲聲撞着籠子。
顧朝歌起身。
出乎意料,他居然邁下了樓梯。
一步,兩步。
南顧以紅為尊,然而那紅染了月色,總滲着寒意。顧朝歌停在了慕長冬眼前,手一動,抽起長劍。
慕長冬紋絲不動:“陛下?”
顧朝歌笑了,笑和着玩味,隐隐間,竟帶了顧清眠的影子。
“慕太尉。”他低低笑道,“當年您進宮,朕年少,恰好落水。”
慕長冬笑道:“陛下是有福之人,即便沒有犬子相救,也能逢兇化吉。”
顧朝歌:“自然。貴公子迅如急雷,兒時朕偷溜尋丹,衆人尋遍不得,單貴公子守着門外。”
慕長冬:“陛下孝心世人皆知,想來犬子也是盡綿薄之力。”
顧朝歌:“說來奇怪,貴公子總能收到消息。那一日收到消息,說要扣去軍饷,還直言為朕皇兄所為,以至他急忙趕回,直進宮門。”
慕長冬:“陛下在說哪一天,在說什麽事,可否給臣一個提示?”
顧朝歌:“是了,慕太尉不喜宴席,那天不在,平日也是不來的。”
慕長冬:“臣素日為國征戰,落得一身傷病,有心無力。”
顧朝歌又逼近一步,這一步走得太近,他幾乎能感受到長劍架過二人衣袍:“為國征戰?”
“那今日,怎麽又來了呢?”
那一日姍姍來遲,不知所措的侍衛;和今日迅疾敏捷,有進有退的侍衛。那一日身姿矯健的宮女;和今日過早暴露的刺客。
執掌軍權多年的慕家。
皇家聯姻本是機密,他都不知,慕千山又怎會随意聽到?
而他,也就真的去找父皇反抗了。甚至至死,他們間的關系都未曾緩和。
是他在做睜眼瞎。
慕長冬重複:“臣愚鈍,不解陛下之意。”
顧朝歌仰天大笑。笑罷、他長嘆口氣:“朕時常不明白。有些人做一件事,常要裝作不想做這件事。仿佛愈不想,就愈有道理做。”
“朕盤算着,這樣日後說來,也好道一聲被逼無奈。”
“今日救朕,明日被逼無奈殺朕。”顧朝歌嗤嗤笑道,“而後呢,被逼無奈,坐上龍椅?”
此話一出,衆臣臉色突變,又跪滿地。
慕長冬:“陛下!”
顧朝歌将劍柄遞進他手裏:“來,朕給你這個機會——殺了朕。”
慕長冬皺眉:“陛下冤枉臣了。”
顧朝歌又近一步。四目相視,眼底鋒芒畢露,兇光乍現,“你不敢?”
那一剎那,紅袍近火,烈烈随風。他目光如劍,幾要剜進對方眼裏。
慕長冬正色道:“不知哪個小人的讒言——”
顧朝歌沒等他說完,哈哈大笑。
他四指一握,攥住劍刃。
鮮血流淌,與紅衣融為一體。
慕長冬一頓,松手。顧朝歌嗤笑。
一聲脆響,長劍落地。
“又要名,又要利。”顧朝歌甩袖、背身、側首,“那還是穩妥些,藏在暗處,何必來朕眼前做戲。”
他背對衆臣,背對一輪圓月,突覺疲乏徹骨。
“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