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十二章
子琀撐起身,低頭看面前人。外頭風雪愈烈,僅存的那一彎池塘,似乎也在漸漸縮小——時間不多了。
他振袖一甩,一道青芒貼上池塘邊壁,護出一方結界。暴雪湧來,震得結界一顫。
顧清眠卻一點不急,他躺在那幼童身旁,笑道:“終于到了這一天吶。”
“其實我不大想入魔。”他嗤嗤笑道,“我都當過昏君了,要是再入魔,那顯得我也太壞了。”
“哎呀。”但是他注意點很快轉移,又道,“前輩,你說我要是入了魔,是不是就能練魔界的丹方了——”
“不會的。”子琀打斷他,“有本座在,不會讓你入魔的。”他皺眉,“本座別的本事沒有,護一個小輩還是行的。”
顧清眠哈哈大笑,他起身,撐到子琀身畔,笑道:“若執念說放就放,還叫什麽執念;若心魔一參便透,又叫什麽心魔?”
“前輩,這可是你說的。”
子琀冷笑,一把按住他晃來晃去的頭:“那晚本座還說過,不想見人間疾苦——進浣花鏡前你怎麽不記起來?”
顧清眠:“那真是委屈前輩了。”
子琀哼了一聲。外頭風雪肆虐,翻天覆地,裏頭池塘風平浪靜,顧清眠笑眼盈盈。不知道的當他玉妖在過心魔劫呢。
修仙一道,最兇險莫過心魔。到了子琀這等修為,天道都要拿禁令鎮他,自然不怕一切外物。但凡他真想保一個人,驅動妖尊本源,也能與天道硬碰。只不過那時候,長生谷怕是就要派人來了。
但是心魔不同,它生于人心深處,非外力可破。參不透就是參不透,看不明就是看不明,無路可走。更何況,顧清眠這樣的人。旁人是人心隔肚皮,他恐怕這一身,除了心就是皮。別說看透了,拿刀挖都不一定挖得見。
末了他還要同你賣傻:“什麽,人還要有心?”
等等,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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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琀忽而低頭看顧清眠,撥開他額上的發。
顧清眠擡眼。他的瞳色極美,偏深,近墨,似寂寂幽潭。唯有提到丹道會有幾分亮色,像暗夜點了明火。蔓延開是微挑的眼角,但這眼角挑而不笑,憑空帶了幾分冷意。倘若再添紅衣,更像烈焰繞了寒泉,燒得人水火不清。
程舟進來前那一呼也是常理。這位如此長相,也能想到他母妃是何等天姿國色,寵冠六宮。
但這都不是重點,重點是——
“本座記得結嬰之時,會有一次改變長相的機會,你為什麽沒改?”
顧清眠一怔,笑道:“是麽,這我還真不知道。”
他思索片刻,道:“許來塵世多變,留個皮相,好知道自己是誰。”
他吃了太多易容丹,一張臉一張臉地換。有時候站在清寒觀的寒泉旁,他會認不清這是誰。他一邊仇視着顧朝歌,一邊又憑借這一點點影像來提醒他自己是誰,因何在此處。
所以他知道心魔,他卻掙脫不開。
“顧清眠”這三個字,這一個人,這種種的性格,都是依托于顧朝歌而存在。他想要反着來,至少要有個參照物給他反着來。
如此矛盾。
就像那道殘影說的。
如果顧朝歌已經死了,那麽顧清眠,将從未活過。
然而子琀卻突然道:“萬變求不變?”
風雪肆掠,一聲聲,擂鼓般扣着結界。青霧氤氲,籠罩池塘。
“是了。”子琀突兀道,“你同那小雁妖不一樣,你有後天劍心——後天劍心是少有的後天而成的體質,大悲大痛,大徹大悟。而這個‘悟’字,可是天道給你記下的。”
顧清眠問:“所以?”
“所以,你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心魔該怎麽破,你只是不用罷了。萬變求不變,以不變應萬變——”子琀道,“那個小雁妖,心魔也是個死局吧?你是怎麽破的?”
顧清眠沒有回答,他看着子琀,道:“貧道不明白。”
子琀:“不,你明白——心魔本是人間至痛,亦能作正道。但看何解——”
小雁妖的死意由心魔而起,心魔卻又能叫她活下去。
顧清眠的心魔是‘顧朝歌’,那麽——“破心魔就一定要殺了顧朝歌?如果讓他活着呢?”
顧清眠笑了:“前輩,顧朝歌一直活着啊——”
“是麽?”子琀又低下頭,發絲散落,圈出一方狹小空間,僅容得下兩人視線,“你真的承認他活着?”
顧清眠愣了,他聽子琀繼續道:“那那些,你心魔幻境中都不肯給我看的東西呢?”
顧清眠低喝一聲:“前輩!”
子琀寸步不讓:“你看,是不是?你嘴裏口口聲聲說,他即是你,你即是他,那你可有真正正視他做的每一件事情。你可有真正正視過他?”
“要殺他,你先得承認他存在,可你真的承認麽?你一次次,在一切開始前,殺死那個幼童,掩藏他做的事情,說不想給我看到,還是你不想給任何人看到?這個任何人,是不是也包括顧清眠——”
“前輩!”顧清眠猛地起身,險些與子琀的額撞到一起。他皺眉道:“你在用激将法?”
子琀答非所問:“你說過,若我問,你一定如實說。”
“那麽現在,我想知道。”
風雪愈盛,結界之外亂雪紛飛,染得一片空茫茫的白。
顧清眠盯着子琀。他的眼底泛起了血絲,二人緊貼着,像是魂魄都在一起振動。顧清眠忽然笑了起來,道:“你想知道?”
子琀:“是。”
“你難道不好奇,顧朝松那樣的人,是怎麽在污泥一般的皇宮活下去的?”顧清眠道,“你難道不好奇,這樣一個喜怒無常,喜新厭舊的父皇,顧朝歌又是怎麽常年獨得聖寵的?”
“因為所有想要暗害,除掉顧朝松的人,都被顧朝歌做掉了。因為即使他很早就發現他父皇在用人血煉丹,他也沒有去制止。因為他知道他父皇忌諱皇子奪權,所以他故意裝傻充愣,把自己摘得遠遠的。因為他手上有擦不幹的血,有念不完的命,因為他自私自利、随波逐流,因為他溜須拍馬,因為他同宮裏的人一般髒——他母親喜歡荷花,他卻作了荷花下腥臭的淤泥。”
他一口氣說完,開始急促喘氣。他似乎還有千萬個詞要指責顧朝歌,可是一時間充斥于腦海,積壓于舌下,反倒一個字都吐不出來。
子琀:“是麽?這就是你對他的評價?”
顧清眠笑了一聲,可這一聲沒完,子琀又道:“這就是你對你自己的評價?”
顧清眠猛地一震,他還沒來得及回什麽,子琀卻道:“其實我也一度不想守着劍冢。”
顧清眠不懂他為何突然換了話題,只是擡眼看他,看玉妖垂下鳳眼,道:“但凡進到劍碑前的,無不是當代頂級的劍修。可你知道麽,他們中有很多人,也就止步于此了。”
“一萬年,劍碑上只有十幾道劍道痕。有多少人懷雄心而來,折長劍而去。”
“一開始,我還小,我想着抹去他們的記憶,讓他們以為自己沒有找到劍碑,他們就不會那麽挫敗了,就不會放棄練劍了。”
江清最喜歡劍,那是他傾半生心血所築,他不想讓他難過。
“結果那一年,許多人以為自己劍術淺薄,連劍碑都沒碰到,依舊折劍而去。”子琀手一動,青芒牢牢壓住風雪,“于是我想,是不是我做錯了,是不是我就不該呆在那裏。畢竟我原身乃死煞之物,會影響人心智。”
顧清眠:“不是,那只是——那只是,過早見不可逾越之鴻溝,過早見此生成就之盡頭。長長史冊,漫漫年歲,留下印記的就那麽些,中途放棄的有多少?山外有山,他們沒能堅持自己的道,這怪不得前輩。”
“喲,還會幫本座說話了?”子琀靠近他,話鋒一轉,“那你呢?你是不是過早見此生之盡頭?”
顧清眠一愣,卻聽子琀道:“凡人挺好的,一輩子,短短一百年。一百年沒了,就走黃泉路,過奈何橋,孟婆湯一喝,什麽都不用記得。但你不一樣,你被救了,所以你能夠站在這裏——站在所謂‘顧朝歌’的終點,回顧他的一生。”
“可你要知道,你站在一個糟糕的結局上,回頭怎麽看,看哪一點,都覺得是錯的。”
“仿佛有很多很多未做的事,仿佛有很多很多該說的話,仿佛有很多很多可以補救的機會,仿佛——仿佛每一點,都可以做到更好。仿佛每一個人都可以有更好的結果。”
“可是,糊塗。更好之上還有更好——”子琀一字一句道,“更好是沒有盡頭的。”
無論你能回去多少次,改變多少人或物,你依然會覺得,還有一個更好的結局。
顧清眠瞪大雙眼,盯着子琀,子琀也盯着他:“我在劍冢呆了這麽多年,想了很多辦法,他們照樣心灰意冷。後來我明白,有些事情,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到了十階妖尊,依舊做不到。”
你以為過去的自己沒有盡力,其實他已無計可施。
“你不要高高在上地俯視他,你轉個身,你好好看一眼顧朝歌,好好看一眼你過去的自己。你說他無能,他護住了他皇兄,他皇兄又護着天下多少百姓;你說他怯弱,他肯孤身為他母妃求丹藥,肯保菡萏景,肯為了慕萬水忤逆他父皇;你說他自私自利,但慕千山肯為他不要太子之位,絕食而死——慕千山不是死板之人。他是個凡人,他圖什麽?不過就是君以丹心待我,我以丹心還君。”
“不是的,前輩!”顧清眠打斷他,“他待皇兄好,只是因為皇兄待他好,只是因為皇兄是未來的君王,只是因為——只是因為——我沒有把他肮髒的一面放給你看——”
“那你呢?你肯把他好的一面放給自己看麽?”子琀字字緊逼,“顧清眠!你為什麽不肯跟自己和解?”
“別說了!”顧清眠猛地推他,卻根本推不開。十階妖尊的威壓死死鎮着這方空間,暴雪狂舞,劍氣橫飛,劈在結界上如亂箭擊石。
子琀雙手扣住他,沉聲道:“糊塗——”
“你能放下皇位,能放下南顧,為什麽不能放過你自己?”
“你為什麽不能承認你已經盡力了,你就是做不到呢!”
南顧,腐敗不堪的朝廷,回天乏術的皇族。它已是将朽之年,垂暮之際,百姓痛苦不堪,權貴夜夜笙歌。
令不出宮門,稅多入私囊。朱門酒肉,路多白骨。
別人都能走,只有他不能。他的命綁在南顧上,他就看着南顧死去,帶着他一起死去。
他看着成捆的奏折,看着滿紙官話。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
顧清眠的眼越睜越大,然而睜到極致,突然就有些茫然了。他一點點側過頭,去看那個孩子。如果可以,他情願用這畢生繁華富貴,用修士千年壽命,用這所謂的雙重劍心,換他回到那一天,回到他兄長懷裏。
而慕千山站在一旁傻笑,嘴裏說:“二殿下,你好呀。”
其實他有些記不得小時候的他是什麽模樣,于是那個孩子的臉很模糊,根本看不清晰。顧清眠怔怔道:“其實我不想做皇帝。”
子琀:“我知道。”
顧清眠:“這是不是找借口開脫?”
子琀:“那也不能找借口抹黑。一生還很長,你若實在覺得自己有罪,那就去贖,慢慢贖,贖到你滿意為止。”
風寒雪泣,漫漫無邊。如這紅塵滾滾,來時是摸着黑,去時也是閉着眼。向前不知路往何方,回頭方覺滿目遺憾。
說話間,子琀忽覺手背一涼,他一愣,低頭去看顧清眠,然而那人側着臉,不肯轉。顧清眠低聲道:“我現在大了,沒有皇兄護着了,是不是不能再哭了。”
子琀沉默,他俯身,抱住顧清眠。
那幼童突然漸漸抽長,衣服漸漸變幹。他的面容一點點清晰,繼而雙目睜開,望向顧清眠。他的眼很美,像他母親。
風聲漸漸小了,雪花凄迷。那少年四面環顧,看向顧清眠。繼而他微微一笑,紅衣,玉面,依稀當年。
顧清眠輕聲道:“二殿下,你好呀。”
少年颔首。他淺笑,音容漸散,化作一道流光,鑽進顧清眠體內。
暴雪終停,顧清眠低聲道:“前輩,你說,我現在是誰呢?”
“是顧朝歌,還是顧清眠?”
子琀想松手,顧清眠卻突兀拉住他:“前輩,我想我皇兄,再抱一會兒——我救過你,你得還恩。”
子琀:“本座老早還過了。”
但他想了想,又道:“算了。”
他做出嫌棄的樣子:“那就再抱你一會兒。”
豔陽初升,暖風輕起,拂過冰雪。
子琀道:“你其實知道。”
顧清眠:“嗯?”
你是朝陽的歌謠,是寒夜的清夢。
“你是第二日的正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