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十三章

“睡吧。睡一覺,醒來就好了。”

這是心魔幻境裏,子琀同他說得最後一句話。然而睜開眼,顧清眠心停了一瞬。面前是千尺寒冰,萬丈白雪。極目遠眺,蒼茫九霄下,群山綿延。

“醒了?”

顧清眠猛地扭過頭,卻見一人負手而立,恰在眼前。那人鳳目薄唇,眼底含笑,模樣同子琀有九成相近。白袍翩飛,幾如霜雪。

顧清眠:“閣下是?”

“啊。”對方擡手,靈力蜂擁而出。那是最純粹,最本源的清寒靈力。每一個清寒觀弟子都知道這種靈力——盤旋在清寒劍上,鎮守着清寒觀的靈力。顧清眠瞪大眼,聽那人笑了,“貧道不過一道殘魂,原身姓江,單名一個‘清’字。”

江清。

顧清眠驚而欲起,卻被他一扶,按在原地:“不必起,坐着說舒服——哦?還有小輩聽過這名字?”

顧清眠道:“祖師之名,萬不敢忘。”

江清大笑,擺手道:“忘了也不妨事,兩個破字罷了。”

“還好你來的早,再不提貧道也快忘了——你呢?”

顧清眠道:“姓顧,名清眠。”

子琀颔首。

顧清眠反應不來:“祖師為何在這裏,我又是——”

“別緊張,這是浣花鏡。”江清笑道,“原身隕落前,分三魂七魄,散往各處。貧道便是其中一魂,剛好寄在了這鏡子裏。”

Advertisement

“今兒把你撈過來,也是貧道一時心癢。這兒難得來個活人,結果一來來了兩。貧道尋思着,就把你拉來看看。更何況——”他上下打量,“你身上,還有小玉妖的味道。”

他擡眼,狡黠一笑:“那孩子好看不?”

顧清眠下意識道:“好看。”

江清得意:“那是,畢竟我用清寒劍雕的。”

前輩,小時候麽?

顧清眠失笑,一時不知作何回答。幾句話間,已有雪落在他發上。這四面景色同是隆冬暮雪,卻與他心魔幻境相差甚遠。

風極輕,雪極柔,山極高,而天地極大。仿佛寒霜為鞘,厚土為劍。

江清又問:“外頭如何了?”

顧清眠:“晚輩待這些也不了解。”

江清笑道:“那罷了。”

顧清眠沉默片刻,突然出聲:“祖師,晚輩有一位師長曾說過,您也是雙重劍心。”

江清點頭:“嗯?”

顧清眠:“那晚輩鬥膽問一句,您的後天劍心,因何而成?”

此話一出,他心如擂鼓。顧子清确實同他說過,清寒觀的初代掌門乃是雙重劍心。但這第二重劍心因何而生,史料只字未提。而子琀未說,想來也知道不多。

他一時間也有些慌張,又道:“若是祖師不方便,那就——”

“沒什麽不方便的。”江清一笑,随口道:“因為煉出了百川散。”

簡單一句,莫若晴天霹靂,劈得顧清眠猛地站起。他又驚又喜:“百川散?您是算教那位——”

“是。”

江清笑道:“我出自算教江家,這你總沒聽過吧。”

顧清眠搖頭,江清又道:“當年群妖盛世,仙門林立,上古氏族數不勝數。蜀顧,算江,皆在其中。”

顧清眠:“蜀顧?”

“蜀山顧家。”江清低笑,“也就是觀裏那個顧家。你那位師長,便是那裏出來吧?”

畢竟天底下,知道他是雙重劍心的人不多。

顧清眠點頭。

江清伸腿,踢了踢雪:“顧家也是有能耐,這麽多年過去了,居然還在。”

顧清眠一頓,突兀道:“撐不久了。”

江清“哦?”了一聲,疑惑看他。顧清眠搖搖頭,苦笑道:“晚輩說不上來,只是一種感覺。祖師就當是胡話好了。”

這話不能亂說,但他也憋了太久。如今心魔初破,心松了,倒是嘴漏了。清寒觀顧家,上古仙門顧家,風頭出盡的顧家。其中天才弟子太多,大半勤于修煉,以至資質稍低的出不了頭;天資卓越的,又容易心不在權力,嫌太拘束。清寒觀的規矩,是資質越好的,資源越多。然而顧家自成一派,清寒觀的份額照領,私底下再行分發。修仙之人離紅塵太遠,到如今,不出清寒觀,也在俗世裏。拉幫結派,攀比之風盛行。旁人說來,還得道一聲“上進”。明明是親族,卻相看兩相厭。人心浮動,所圖雜亂,罔顧觀規。不思其職,不求其道。

他在沉船上呆過,他知道那是什麽滋味。明明霞光萬丈,擡眼驚覺夕陽。身旁歡聲笑語,歌功頌德。鮮花着錦,烈火烹油。然而圓月照不到的陰霾下,匕首的鋒芒堪堪可見。

出乎意料,江清倒沒指責他,只是道:“也是,都這麽多年了。”

他聲音本是帶着笑,雪袍翩飛,便似一道困不住的風。這句話說完,倒是有些悵然:“顧家如此,清寒觀也快了吧。”

顧清眠連忙道:“這沒有——”

然而江清含笑看他,看得他說不下去,只得讪讪道:“是。”

江清拍拍他肩:“無礙。貧道創建之初,便料到了這一天。”

顧清眠沉思片刻,忍不住問:“所以您才設下了劍冢?”

江清挑眉,卻并未承認。他只是道:“繼續。”

顧清眠:“當初子琀前輩同我說劍冢為您所創,晚輩便奇怪。您既已設清寒觀,又為何還要立劍冢?”

江清:“那現在呢,現在想明白了?”

“是啊,想明白了。”顧清眠苦笑,“晚輩做凡人時,原覺得一千年很長,後來想一想,不過是大乘一生壽命;後來晚輩修了仙,又覺得一萬年很長,如今想一想,也不過是一個門派一生歲數。”

“年月如海,浩浩無涯。凡人,修士,乃至仙人,誰都在這海裏,游不到盡頭。短短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幾萬年——凡人生而凡人死,家族興而家族衰,國家起而國家滅,仙門聚而仙門散。滄海桑田而大廈終傾,狂瀾既倒而萬物不存。”

“無常才是常态,興衰才是永恒。”

“而所有寄托于一人,一族,一門乃至一國的東西,都終将湮滅。”

“清寒劍術予了清寒觀,天下劍術卻盡歸劍冢。這才是您的想法吧。”

“是麽?”顧清眠頓了頓,一字一句道,“設清寒觀以傳術,設劍冢以傳道。”

江清哈哈大笑,白雪簌簌,回聲清越。他笑罷道:“不錯,但也不全對。”

他仰頭,看浩瀚長空:“貧道設清寒觀以揚劍術,引更多人入劍道;而設劍冢,是為讓其中驚才絕豔之輩流傳千古,叫後人有劍譜可尋。”

“這二者确實是一術一道,然而分得不開。若真要算,應是術以引道,道以載術。”

他收回視線,望向顧清眠:“術與道,本就是相互成全。”

顧清眠心頭一震。腳下白雪綿軟,然而一腳踩實了,方之積雪之厚,根基之固。

“祖師所言,晚輩佩服。”

“不過是活久了,胡言亂語罷了。”江清又擺手,笑道:“當然,這裏頭也有貧道的一點私心。”

“想來這輩子,貧道也算圓滿,可最後到底心有不甘。前半生宗門遭劫,颠沛流離;後半生難保所愛,孑然一身。只嘆孤掌難鳴,獨木不成林。”

“所以貧道晚年設清寒觀,設擇劍陣,不論出身,不論仙凡,認劍即收,同時留清寒一劍鎮守,也是願貧道所有後輩,願所有習清寒劍術之人,此生得以潇灑自在,無憂無憾。願山川之大,河海之瀚,蒼穹厚土之盡頭,誰也困不住我清寒觀的子弟。願他們永遠在清寒觀清寒劍的庇佑下,哪怕身在凜冬,也能盛如寒梅。”

身覆千秋雪,清寒枝上梅。

顧清眠怔怔而立,儲物袋裏放着的那件雪袍紅梅。那件顧家人手一件,似乎沒什麽稀奇的雪袍紅梅,仿佛隔着萬載的年歲,在隐隐發燙。

江清語罷,大笑,笑而搖頭:“只可惜——只可惜啊。”

但凡這人世間的,大抵都挨不過時間。

“清寒觀終歸會老,老人家嘛,你們小一輩的,多體量一些——至于你,我早已囑咐過我那玉妖兒子,但凡遇見清寒觀或者清寒劍術的劍心,都幫上一把。”江清哈哈笑了,“沒辦法,我也是老人家。老人家嘛,難免偏心。”

顧清眠忽而舉臂,合掌,重重跪下,行了極大一禮。

江清:“诶!好好說話,你這是幹什麽?”

說罷便去拉他,然而顧清眠執拗做完,叩首道:“祖師在上,受弟子一拜。”

“此生無悔入清寒,來世還做觀下人。”

江清大笑,他低頭去扶他:“你當真信來世?”

顧清眠忍不住笑了,終究還是搖頭:“是弟子俗氣了。”

“沒什麽俗不俗氣的,我也是個俗人。只不過今生的事今生做,誰知道來生又會出什麽幺蛾子。”江清看着他,“這輩子做了雙重劍心,委屈你了。子琀打小脾氣就壞,嘴硬心軟,若是說了什麽不好聽的話,別理他就是了。”

顧清眠忙道:“沒有,前輩他——”他停了停,又道:“人很好。”

“是啊,他一直很好。”江清笑道,“當年他應貧道一諾,要替貧道鎮守劍冢。仔細想想,我虧欠他太多了。”

他眨眨眼睛:“今日叫你來,也是看貧道做過雙重劍心,有那麽些許經驗,再替你開解開解,你看——”

顧清眠笑了:“祖師,是想要弟子好好照顧他吧。”

江清大笑:“知道就好。”

子琀,冥玉為身,清寒劍所刻,以輪回水澆灌。當年他坐在石壁前,看這小玉妖雙眼初睜,茫然四顧,吐字尚不清晰,奶聲奶氣跟着他喊了聲:“爹。”

那一剎那,好像活着又有了勁頭。

他做了爹,他有了兒子。

哪怕這兒子是個天生兇物,他老也覺得他柔柔弱弱,怎麽都長不大。粉雕玉琢,小嘴微撅,像個小丫頭。

江清這輩子天不怕地不怕,卻總覺得這小兒子還不夠強,總怕他惹到什麽事。能得雙重劍心一諾,也算死後的一點安慰。

江清看向顧清眠:“承君一諾,甚為心悅。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貧道必一一作答。”

顧清眠笑了:“不用了。”

“百川散也不問?”

“聚天下之福即為禍,百川散終非塵世所能承受。還是叫它永遠不要問世的好。”

江清颔首:“那劍道丹道的呢?也不問?”

顧清眠:“祖師開導得夠多了,弟子已至分神,接下來的路,還當自己走。”

“哈哈哈”江清道,“好。”

他五指一抓,抓出一團虛影,一拍,拍入顧清眠體內:“你這後輩我很喜歡,願你也能無拘無束,做自己想做之事。”

一道寒芒閃過,清冽的靈氣順着經脈流淌。江清驚異:“哦?你在壓制境界。看來外頭不太平呀。”

言罷,他挑眉一笑:“貧道便給你撐一次腰——去吧,清寒劍是你的了。”

“祖師!”顧清眠猛地道,“弟子不用劍。”

“那你就耍着玩玩。”江清笑道:“反正你是雙重劍心,本就可以驅動清寒劍一半劍氣,貧道這一送,也是叫你可以動用整個清寒劍罷了。”

江清這一魂已經熬過了萬載年歲,本來就所剩不多。能撐到此時,也因他是雙重劍心,魂劍一體,此刻又分出一團,人影又淡了幾分:“不過切記,只有三次。再多,貧道分出去的這團殘魂,可就吃不消了。好了,外頭那小玉妖看你不醒,估計也要急了。貧道送你出去。你轉身,往前走,走到前頭那處山崖口,就可以出鏡了。”

顧清眠按着他的指示,轉身向前,前方是茫茫白雪,難問前程。天幕高懸,山川巍峨,顧清眠方走幾步,平地突動,拔地而起,震得顧清眠一個趔趄。然而他深吸一口氣,還是走到崖邊。

顧清眠看着山下重重白雲,頓了頓:“祖師,弟子真能做到弟子想做的麽?”

江清又笑:“不去做,你怎麽知道能不能。”

說話間,顧清眠突覺身後有一雙手,輕輕一推。

眼前流雲忽散,千山白雪,萬水流歌。

天地豁然開朗。

“去吧。”江清,“去尋你的道。”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