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第十五章

出了浣花境,顧清眠順着羅盤所指,一路尋了過去。程舟禦劍而行,帶着顧清眠一路飛馳。

顧清眠:“停——就這兒。”

指針不再固定,反倒來回打轉。二人向下望去,發覺是一座凡間的小城。

焚琴道人出自清寒觀,卻最愛塵世煙火。他呆在這兒,顧清眠不奇怪。

停劍城外,而後進城。顧清眠這回沒吃易容丹,期間守門的侍衛盯住他片刻,琢磨着他這一身衣不像個叫花子,好心提醒道:“公子,你頭發散了,要——诶?”

侍衛愣了,揉揉眼,心理驚異:莫非看錯了?

顧清眠笑,颔首而過。程舟給另一邊侍衛查了路引,飛快跟上,湊過去小聲哀嚎:“這是凡人的地方,前輩,我求求你了——注意點——他頭發披着,也比你猛地紮上去好呀?”

子琀不耐煩地“嘟”了一聲:“不幫他紮他哪天會紮?再打個死結?本座才不想老聽外頭人叽叽喳喳個沒完。”

“死結?”程舟不明所以,轉頭看顧清眠的發:“什麽死結——怎麽會有人給頭發紮死結呢——”

他倒吸一口冷氣,直勾勾盯着顧清眠。

顧清眠打了個哈哈:“诶,以前年少不懂事,又愛懶,梳過幾次死結。見笑了見笑了。”

程舟瞪大眼,似乎想擠出個評價,但最後什麽都說不出來。

顧清眠覺得這沒什麽大不了,但好像前輩和程舟都很驚異。于是他負着手,竟生出股古往今來第一人的豪氣來。

人間一別,恍如隔世。其實他做凡人時,也沒來過這些地方。小城興榮,高低起伏的房屋,緊閉的朱門。推着車的赤膊漢子,挎着籃的婦人,追逐嬉戲的孩童……或二或三經過,或呼啦啦追趕,灑下一地熱鬧。

顧清眠低頭看羅盤,然而指針依舊來回轉。他心底尋思,雖說顧三清不認得他這張臉,但子琀城門口那一下,也該留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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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指針驟停,豎立起來。繼而顧清眠便覺得腿上一沉,一個小娃娃沒看路,撞到了他,被撞翻過去,摔在地上。

那娃娃像個白包子,富态可人,但白包子嘴一撇,直接哭出來。

顧清眠吓得後退兩步。

他看向程舟,程舟搖頭并站遠,以示幼童猛于虎。

白包子扯着嗓子幹嚎,然而不見包子爹娘。顧清眠探了探他周身,只覺靈力平常,似乎是個凡人,但想想顧三清手裏的焚琴,再想想餘晖尊者那日領路的幼童。顧清眠拿着羅盤蹲下問:“三清?”

包子哀嚎。

顧清眠又問,“尊者?”

包子突然不哭了。

顧清眠:“……”

這真是折簫尊者?這枯葉谷都是什麽愛好?

然而白包子向上伸手,竟然接了一根糖葫蘆。一道男聲從頭頂傳來:“雙途真人,本座在這裏。”

顧清眠直接站起,潇灑甩袖,拱手而笑,一氣呵成:“是啊,尊者,貧道大老遠就看見你了。”

程舟目睹全程,嘴角抽了抽。

雲長離冷淡看了他眼,又掃了眼程舟。他的眼很冷,像冰,浸得人骨子一寒。那白包子哼哼唧唧,糖葫蘆吃得有滋有味,卻有些怕他,便一邊吃一邊顫顫擡頭,做賊一樣。

雲長離:“認得家麽?”

白包子:“認得。”

雲長離又不知從哪變出根糖葫蘆:“拿了,回家。”

白包子樂陶陶收了。

雲長離指一勾,羅盤飛回手裏。他道:“随本座來。”

穿過熙熙攘攘的鬧市,一路走至一家客棧。客棧是普通客棧,規規矩矩的擺設,規規矩矩的裝點,若說什麽出彩,最多是牌匾上一行字寫得工整些。雲長離領他們進去,到一扇門前,向顧清眠颔首。繼而他同程舟道:“你随本座來。”

程舟一愣:“什麽?”

雲長離說得含糊:“事關雲千帆。”

程舟登時急了:“她怎麽了?”

雲長離伸手,示意他過去。程舟正欲跟上,顧清眠突然拉住他,将脖頸上帶的紅繩拿下,遞去:“程兄,你先幫我照看一會兒這玉。他煞氣重,三清身子弱,恐怕吃不住。”

與此同時,他心底傳音:“前輩,你幫我看着程舟,我覺得事有蹊跷。必要時,幫他一把。”

子琀:“那你呢?”

顧清眠笑道:“貧道好歹是個大乘,若真出了事,也能撐到您來是不是?”

“放心吧。”

程舟心急如焚,卻還是接過紅繩,匆匆随雲長離走開。

顧清眠搖搖頭,推門,走入。手一摸,摸出張符箓,貼在了門上。“砰”一聲,大門閉合。那是一張鮮紅的靈符,避一切邪祟兇煞。

顧三清懶懶倚在椅上:“說罷,叫我來什麽事情?”

顧清眠嘻嘻笑道:“哎呦,好久不見,可想死我了——”

顧三清打斷他:“別。好好說話。”

“也沒什麽大事。”顧清眠笑道,“那三滴心頭血。”

當年他們在丹閣,顧三清曾承諾要給他三滴心頭血。

顧三清指尖在玩一個核桃——不是文玩核桃,是吃的核桃。核桃在桌子上蕩來蕩去,蕩出低沉聲響:“哦?我若不想給呢?”

“不想給你也不會過來了。”

當年顧三清離開後,曾給他一封“路引”,必要時,可以燒了以索要那三滴血。他乘着渡雷劫,将“路引”送了出去。

顧三清笑了,他反手在胸口一點,生生吐出血來。顧清眠早有準備,手裏玉瓶一接,将三滴血封存其中。

顧三清躺回椅上。他面如金紙,眼角梅花黯淡,唯獨唇裏那一口血,算上整張臉唯一的亮色。他一手繼續滾着核桃,一手抹唇邊,垂眸笑道:“我當你是想換個條件,居然還是這個?”

顧清眠那封“路引”,實則是個布了傳話陣法的玉佩。“路引”裏顧清眠捎了話,叫他通過荼蘼之手,将方位傳達,說要見顧清眠一面。同時顧清眠會帶上程舟,希望他們能找個借口把程舟支開——借口愈拙劣愈好。

顧清眠将血收下:“本想再拖段時日,但我如今急需百道之體的心頭血。對不住了。”

顧三清笑一聲,他挑起眼皮,上下看顧清眠一眼,繼而道:“無礙,這一諾本就是我應下的,該還。門就在眼前,不需我送客吧。”

“這恐怕不行。”顧清眠湊上前,沒臉沒皮地笑,“我還需你幫我做件事。”

顧三清:“不幫。”

顧三清将核桃抛起,手中一接,徑直将核桃掰開:“我‘清’字都已還了,清寒觀的事別找我。”

“清字?”顧清眠一愣,“你何時還的?”

他想了想,又覺得這不重要,繼續道:“我盼你屆時幫我在清寒觀保一個人——”

顧三打斷他:“不保。”

他吃了兩片核桃:“你我之間已經兩清,誰也不欠誰。我無需幫你,你也不必幫我。”

顧清眠早料到他會拒絕,卻繼續笑道:“是麽?你我之間兩清?”

“那顧子清呢?”

顧三紋絲不動:“關他什麽事?”

顧清眠:“人人都說他成仙時,凡心斷的不幹淨。但我想你我都知道,顧子清這個人,壓根沒有凡心。”

顧三:“所以呢?”

顧清眠:“所以——是你殺的?”

“笑話。”顧三伸手一撈,顧清眠這才發現他邊上放着一個竹籃,竹籃裏全是核桃。顧三繼續掰核桃,嗤笑:“我那時只是個分神,他已是大乘頂端。殺他?我也要有那個本事。”

“這可不一定,畢竟焚琴道人神通廣大。”顧清眠往後一轉,坐到了另一把椅上,“顧子清其人,只認成仙一條正道,便當這天下人人都想做神仙。他殺了你祖父母,将你帶回來,沒準還覺得救了你。待你通曉人事,自會謝他。”

顧三面色不變,嘴角噙笑,然而他手裏再剝開核桃——顧清眠曾經與他呆久了,知道這人越是心情不好,便越喜歡吃東西。顧三咬了幾口,笑道:“你今日是來找死的?”

“沒吧。”顧清眠思索片刻,一本正經道,“我又不傻。”

“只是同你算一筆賬,我們之間如何兩清——”顧清眠靠在椅背,“顧子清殺了你爺爺,你又殺了我爺爺;清寒觀利用你對付顧家,你再利用我對付清寒觀。”

“這麽一想。”顧三眼中更冷,顧清眠卻笑道,“這賬怕是無休無止了——核桃好吃麽?”

顧三又剝了一片入口,聽顧清眠笑問:“有沒有人告訴你——”

“不要在丹修面前吃東西?”

話音未落,顧三一笑。一道風聲碾過,顧清眠只覺人騰空而起,被重重抵在了門上。

“哐”

那張椅踉跄兩下,翻倒在地。

顧三抵着他,一把長劍壓在顧清眠耳邊,再多一寸,便要将他整個左耳折下。顧三笑:“那有沒有人告訴你——”

“不要在焚琴面前耍花招?”

焚琴起樂,焰火燎燎。然而顧三還是胸口一痛。他頃刻運功,将血硬壓回去,眉頭都不曾皺一下。然而顧清眠看着他,那雙眼極深極靜,就像滲了毒的寒潭。顧清眠玩味道:“哦?想來焚琴不如道長想得那麽有用——嘶——”

顧三提起劍,手起劍落。問塵一整個刺入,從顧清眠肩骨下穿過,将他釘在門上。鮮血瞬間染上了顧清眠後背前襟。

顧三:“那又如何?不妨試試,是你的丹毒,還是我的劍快。”

顧清眠也笑:“道長當明白,劍是有形的,而丹是無形的。”

以有形防無形,是防不住的。

二人對視片刻。顧三拔出長劍,顧清眠直呼“疼”,撐在門前,就差涕泗橫流了。

顧三:“解藥。”

顧清眠擡手,扔過去一包粉末。顧三低頭一看,卻是“靜心粉”——這壓根算不得丹藥,玄門裏都是喂吵鬧不休的嬰孩,因此靈力極少,性情極平。門前顧清眠自己摸出一瓶藥,吸着冷氣給自己抹上了。

“你心緒不平,外多壓抑,而提升實力的丹藥又多性烈。長期服用,加之久伴焚琴,顧清遼又是你一根逆鱗。觸之,火長,傷得是你自己。”

自從顧子清第一次将顧三清領回,他暗地找上顧清眠。顧三清大半的丹藥,都是顧清眠準備的。顧三清防人之心不輕,每次送來的單子上,總會少些或多些丹藥,會有一些去找別人做。

但顧清眠,他真看不出來麽?

顧清眠生冷不忌,仙魔不挑。早在顧三清入顧家前,他就已将顧家以及清寒觀所有丹方,所有藥材秉性、特征,所有雜七雜八的相生相克一一記下,丹藥一一煉熟。之後更是四處搜羅,添一方煉一方。

九洲的丹修本就不多,只攻丹道的更是鳳毛菱角。顧清眠作為這鳳毛菱角裏的佼佼者,一個門外漢的糊弄,自然是糊弄不住的。哪些丹藥一并服用最佳,哪些丹藥不宜共食;那些丹藥分別是何作用,合起來又是怎樣效果;增一分劑量如何,少一分劑量又如何,顧清眠一清二楚。

別說顧三清在單子上添減丹藥,就是他在丹方上做手腳,顧清眠沒準都能一眼看出。

所以他從來都知道,顧三清在用什麽藥,在吃什麽方子。所以他也一直清楚,這個人的身體如何,哪裏最薄弱。

這是他手裏的一把“刀”,為顧三清量身而做。他有上千種方法殺了他,連毒都不必用。

故而他壓根沒有在核桃上下藥。有着焚琴的無形之火灼燒,倘若藥粉還能滲過,這仙神兵不要也罷。

顧三顯然懂他言外之意,掂了掂那包粉末,看上頭“靜心”二字:“說罷,你要我用什麽換?”

顧清眠想了想,湊去,貼着顧三耳朵低語相告。

焚琴道人素來聰慧,有些事只說一二,他能将三四也一并摸出。顧三眼底一驚,扭頭問他:“你瘋了?”

顧清眠笑了:“這是個好目标,我以後再做吧。”

接着他又嗤嗤笑道:“這樣‘兩清’,不虧吧?”

顧三坐回原處,顧清眠肩上血已止住。他站直,拍拍手,笑道:“那——我便先走啦?”

顧三皺眉,到底說了句:“我知道追殺你的人是誰。”

“哦?”顧清眠笑道,“原還有人追殺我呢?”

緊接着他想到顧三不能太動氣,只好摸摸鼻子,讪笑道:“一時嘴滑,一時嘴滑。”

逗慣了別人,有些收不住。

他笑了,難得正色道:“放心,我知道。”

“知道是誰在追殺,也知道他們為了什麽。”

他轉身,負手,也不在乎将後背亮出來——他從來不在乎暴露弱點。只要手裏抓着對方的命門,再怎麽暴露,聰明人都不會真正下手。

“道長放寬心,賬該算在誰頭上,我心裏有數。”

他身後,顧三卻突然開口:“哦?有心上人了?”

房門才打開,門檻還沒邁過去,顧清眠硬生生被絆得摔了一跤。他看見店小二錯愕的眼神,爬起,一把關住門,扶在門扉,扭頭問:“什麽?”

顧三氣定神閑,用白布擦淨問塵上的血。他似乎覺得很有趣:“就是你讓我保的那一個?我倒是很想見一面。”

顧清眠被氣笑了:“別胡謅。你又不是不懂我。”

他這樣的人,連真心都未必有,拿什麽放所謂的“心上人”?

“那可不一定。”顧三笑了,“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言罷,他手一揮,将門打開:“程舟那恐怕真的出了些事,過會兒我将他給你送過去。”

顧清眠摔出門外,客房門又當着他的面,“砰”一聲閉合。顧清眠挑挑眉,拍衣而起。

士為知己者死,女為悅己者容?

莫不是他背後沾了什麽不得了的東西?

顧清眠摸不着頭腦,向小二又要了間空房。

這空房比不得顧三那間舒适,顧清眠卻也不在乎。做修士時他随意慣了,修仙修出了股一貧如洗的仙氣。故而他往椅子上一坐,随手從儲物袋裏摸出面破破爛爛的鏡子。

他本意是胡亂照照。顧清眠凡人衣裳很多,但都是顧子清當年采買的,他穿時也未仔細看。別是後背上秀了什麽大紅牡丹,成雙鴛鴦。那可就糟糕了。

誰知等他照了背後,卻整個人一僵。笑容定在臉上,無處卸下。他屏住氣,慢慢,慢慢地扭頭,直到側過臉,眼睛堪堪能看到鏡中為止。

昏黃的銅鏡裏,發似潑墨,愈發襯得紅繩如血。那血般的繩盤踞其上,抽出一對極薄極美的翅。翅上靈力充裕,固定住翅形,其上山川巍峨,長河漫漫,彙成方寸天地,發間河山。動靜之間,恍若紅蝶欲飛。

這放肆而隐蔽的思慕,這張狂又膽怯的期許。

蝶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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