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第十四章
顧清眠只覺身體一輕,繼而滑過一道無形氣牆,陡然一重。
天幕驟遠,花香撲鼻。顧清眠還未反應回來,便被人一把接住——子琀。
玉妖惱道:“怎麽回事?”
顧清眠:“什麽?”
“方才浣花鏡突然震出一股氣流,把我們全拴出去了,而你的身體卻被整個吸進去了。前輩拉都沒拉住,差點強闖鏡子,還好你出來了——”程舟插嘴,繼而道,“啧啧啧,好哇,顧途——顧清眠,原來就我一個被瞞在鼓裏!”
慕萬水仗着自己是鬼,徑自穿過程舟,撲到眼前:“陛下,為什麽你會在這裏,怎麽還變了模樣?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他倆你一嘴我一嘴,說得顧清眠頭亂如麻。他還沒來得及開口,便被子琀一把握住腰,高高舉起。玉祖宗向來話說得慢,一急又蓋不過,頓時火了:“先到先得懂不懂——讓本座先問!”
話音未落一聲巨響,天邊忽起驚雷。
程舟:“……”
老天也看不下去了麽?
子琀與慕萬水俱是一愣——他們倆一妖一鬼,最怕就是天雷。慕萬水還不及反應,腰上便卷了一圈紅綢,遠處人一拉,将她拉了過去。荼蘼笑道:“大人,您舉起來的這位,恐怕是要渡劫了。您自己過來?”
子琀:“……”
顧清眠幹笑兩聲:“後——後來者居上?”
閃電竄過,割開穹宇。雷聲轟鳴,山谷回響。倒是荼蘼早有準備,在山谷外備下了陣法,引幾人過去,留顧清眠一人渡劫。
天雷一道道劈下,震得山谷四顫。程舟望着遠處:“這便是分神升大乘的雷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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荼蘼笑道:“是。”
她側過頭,向慕萬水道:“與你們同來的那一人,已叫底下弟子送走了。你與她,怎麽說?”
慕滄瀾見荼蘼看來,露出兇狠眼神。她伏低身子,呲牙。慕萬水一把拉過她,安撫性地摸她發,嘴裏同荼蘼道:“我——我也不知道。”
“我們當初一死,就被那些陰陽人抓去了,倒不料還能出來。”
慕滄瀾喉嚨裏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朝慕萬水靠了靠,就像一只貓。
荼蘼颔首:“若有什麽要幫忙的,便同我說。”
慕萬水點頭。她的手停下,慕滄瀾不滿地蹭過來,于是慕萬水繼續撫她的發,嘴裏道:“确實還有一事相求。”
她抿抿唇,有些猶豫。
子琀站在程舟邊上,也看向天雷方向。他鳳眼半斂,長眉皺起,不知想些什麽。
閃電蔽日,雷聲震耳。白雲染墨,倉皇而逃。狂風呼嘯,飛石折木。飓風一卷殘枝,直上九霄,又被當頭劈倒,栽入地下。茵茵綠草,頃刻焦土,暴雨傾盆而下。
雨聲、雷聲,轟鳴間,閃電将天地洗成雪色。
程舟看得目不轉睛,嘴裏追問:“對了,前輩,為什麽我半路就出了心魔幻境?”
可子琀不回他,于是他又道一聲:“前輩?”
子琀依舊沒說話。程舟扭頭,驚覺他竟已變回了玉佩。
程舟:“……”
他伸手想去拾起玉佩,然而裏頭傳來玉祖宗暴躁的聲音:“別動,放本座靜會兒!”
靜?
在地上靜?
這兒滿地青草,他自個兒又是青色的,指不定誰不小心就踩了!
程舟不懂玉祖宗在鬧什麽別扭,只好摸摸鼻子,蹲下來守着他。
顧清眠不知為何壓制了很久的境界。根基紮實,靈力醇厚,加之他本身是雙重劍心,心魔初破,天劫渡得相當潇灑。待得雷聲散去,他于儲物袋裏尋了件衣,随意穿了,前來找他們。
方埋進陣法,顧清眠就問:“前輩呢?”
程舟指指地,顧清眠失笑,蹲下。
程舟連忙制止:“前輩說他要——”
話還沒說完,顧清眠已将玉佩拿起,扭頭不解:“怎麽了?”
程舟:“……”
“沒什麽,沒什麽。”
荼蘼上前,嬌聲笑道:“恭賀道長,喜至大乘。”
顧清眠拱手道:“多謝境主。”
那根紅繩被天劫燒盡,惹得顧清眠一頭青絲披散。他将發撥開,眼見着慕萬水要開口,拿指抵在自己唇邊,笑道:“先等等——”
言罷,他低頭問手裏玉佩:“前輩,出什麽事了麽?”
玉佩哼了一聲。一道紅繩飛出,玉佩一躍,挂在了顧清眠脖頸上。繼而他一翻身,翻進了他衣襟。
“本座須得與人接觸,才能傳音。”子琀冷冷傳音道,“你身上有他的魂魄,是麽?他在浣花鏡裏?”
玉佩貼上肌膚又落開,帶來幾分冷意。顧清眠垂眸,掩去眸中驚異,嘴裏“嗯”了一聲,也傳音道:“只不過,現下的祖師是一縷殘魂。”
子琀沉默片刻:“那他為什麽不見我。”
顧清眠道:“祖師似乎在等人,他将晚輩叫去,是看在晚輩雙重劍心,要晚輩多照顧照顧前輩。”
浣花鏡,上古花妖血脈。兩滴血,滴作鏡花水月令。當年江清分三魂六魄,這一魂,怕是用來等那位寒木落影的。一萬年,都沒有等到麽?
子琀又是一聲冷哼:“本座還用得着一個小輩照顧?”
顧清眠笑了:“是啊,是前輩照顧晚輩。”
子琀悶悶再哼,不說話了。
顧清眠隔着衣,本想拍拍他,又覺得冒犯,于是擡頭,看向慕萬水。她其實有些陌生,他們倆成親那些年,她一日日帶着同樣的妝——尊貴而華美,卻像一面面具,蓋得嚴實。此刻卸盡紅妝,她倒同慕千山很像,一樣的劍眉,一樣的星目,除了身量纖細,眉目柔和些,似乎再無不同了。
“你——”
“你——”
二人同時開口,最後顧清眠道:“你先說吧。”
慕萬水又抿唇,而後道:“陛下被人救走了?”
顧清眠:“是。”
他頓了頓,又道:“我早不是皇帝了,不用再叫陛下了。”
慕萬水點頭,躊躇片刻,又道:“我想請那位仙人幫我做個事。”
她扭頭看了看荼蘼,繼而道:“我想找到我墳墓,将屍骨帶走。我爹他——他雖謀反,但沒有毀皇陵,故而我同你的衣冠冢葬在一起。畢竟也是你家中祖墳,所以——”
她有些為難,顧清眠卻笑道:“好。”
“反正你就開我衣冠冢,沒什麽事。”
“還有——我想把我的名字抹掉。”
“什麽意思?”
慕萬水笑了,似乎是她想了許久的事情,雙眼發亮:“我想把顧慕氏抹掉。也讓你衣冠冢少個人,清靜些。”
顧清眠一愣,他擡眼看慕萬水,看慕萬水手裏牽着的慕滄瀾。顧清眠道:“對不住——嫁給我,委屈你了。”
“哈哈哈。”慕萬水笑了,“也委屈你了。沒什麽對不對得住的。”
“你想抹便抹吧。”顧清眠道,他伸手從袖中摸了摸,摸出兩個玉瓶,“這是凝魂露,可以将你二人的魂魄凝練起來,再積些福,日後投個好胎。”
慕萬水愣住,她笑了笑,卻只接過一瓶,搖頭道:“另一瓶便不用了,我不投胎。”
顧清眠的手僵在半空,他看向慕萬水:“為什麽?”
“沒什麽為什麽。”慕萬水道,“對于我,做人哪有做鬼自在?”
“姑娘——”程舟提醒道:“做鬼怕光,還可能一不小心被鬼修給煉了。”
慕萬水哈哈笑了,笑罷道:“怕光,那也是我自己怕的,不是旁人逼我怕的。”
她拉過慕滄瀾,她看着她眸,那是澄透的藍,好看極了。她幼時愛讀書,最愛游記,她想,興許這就是海的顏色。海的顏色——真好,她一直想看看呢。
“我本想着帶她去尋她家鄉,可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慕萬水一面說,一面看慕滄瀾擡起臉,“啊啊”了兩聲,将頭埋在慕萬水膝上,“那就帶她四處走走,興許哪一天就找到了。倘若找不到,我灰飛煙滅前,便送她去輪回。”
荼蘼:“你若實在想看風景,進浣花鏡也可,那裏能凝聚天地幻象。足不出戶即可領略天下名山大川,還能養魂護魄。你再仔細想一想,要不要輪回,想好了再決定也不遲。”
“多謝仙人好意。”慕萬水笑了,“不用了。幻象我在書裏看得夠多了。我想出去走一走。倘若不幸再‘死’了,那就這樣吧。”
她長嘆一聲,那一聲嘆很長,便似飄忽不定的年光。一度春一度秋,亂了冬雪夏荷:“我祈盼有一日,天下所有女兒都可以堂堂正正地活着;祈盼她們可以說自己想說之話,做想做之事,愛想愛之人;祈盼她們不必困在高門大戶裏,也不必被當作讨好他人的貨物;祈盼她們不願便是不願,不要便是不要;祈盼再沒人可以強迫她們——”
“只可惜。”慕萬水,“我是等不到那一天了。”
她拉住慕滄瀾,教她正對顧清眠行了一禮。繼而她自己也作了一禮:“與君相知一場,你我終非良緣。從今往後,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顧清眠回禮。
荼蘼遣人,将她們二鬼送走。她遞了慕萬水一道令牌,說若有事,便喚浣花境。慕萬水接過,卻也不知聽進去沒有。
程舟原先似乎有很多話要說,此刻意識到了他是那位顧清眠,反而讪讪站着,不知當說什麽。二人沉默片刻,顧清眠突聽子琀問:“她不是姓慕麽,怎麽又姓顧了?”
顧清眠:“人間的規矩,女子嫁人後要冠夫姓。她現在不是了。”
子琀:“你們凡人真麻煩。我們妖族就從不管這些名啊姓啊的。頂多将族群名稱挂在前頭,以防那些不長眼的小妖怪認錯。”
顧清眠笑了笑,又聽他問:“所以慕雪的慕,也是她夫君的姓?”
顧清眠:“是。”
子琀:“她換了個姓,似乎很開心?”
“前輩,她本就心儀她夫君。”顧清眠笑了,卻也不知該作何解釋,便胡謅道,“阿雪本就無姓,興許心儀另一個人,便想添個姓吧。這樣,也算修同姓之好吧。”
“同姓之好?”子琀疑惑,“這又是什麽意思?”
其實原詞是兩姓之好,但顧清眠仗着二人是傳音,光明正大胡說八道:“一個成語,指兩人同心,便結同姓。”
子琀哼了第四次:“你們凡人花樣真多。”
顧清眠明明看不見他神情,竟鬼使神差覺得他一定是皺着眉,做出高深莫測,實則摸不着頭腦的模樣。他心底想着,終于沒忍住,直接平地一踉跄,順手拍了拍胸口,更順手拍到了子琀。青冥玉貼上肌膚,帶着徹骨寒意,然而心魔幻境裏,那人冰冷的懷抱暖過漫漫風雪。顧清眠心跳無端一快,卻若無其事拉開,嘴裏驚慌道:“呀,對不住前輩,剛沒站穩。”
大乘期的修士,還能平地摔跤?
你怎麽不往天上摔呢?
子琀:“……”
他冷哼了第五次。
那一廂,浣花鏡送來許多靈石仙物。顧清眠眼底笑尚未收去,口中同荼蘼道:“多謝境主了,我們幾人也該走了,便不叨擾了。”
荼蘼一笑,伸手,将一塊羅盤放入他手裏。那羅盤不标方位,指針卻似一把閉合折扇,指向遠方。
顧清眠:“這是?”
荼蘼:“焚琴道人有請。”
“至于去不去,便看道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