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花雙鈎
禮拜天,大學城風景如畫,彙雲商貿有限公司的何智總經理考完高等數學,走出教學大樓。
一身看似便宜,實際很貴的休閑裝。陽光下,何總的表情頗為憂郁,面色有些灰暗。
本來很風流俊秀的一個人,此時看起來特別挫。
屢考屢敗,屢敗屢考,仿佛成了何智圓滿人生的唯一缺口。
趙聽雪在樓前,看着他一路恍惚地走出來,只有在這個時候,何智平日裝飾的伶俐潇灑風流自信全被考光,只剩素白的一個純人,看上去仿佛是Q版的,很拙,很挫,很可愛,非常招人稀罕。
縱然是當年父母離異,何智選擇了跟父親一起生活,離開大院的時候也是含着眼淚的笑。十八歲的年紀,走得像流雲一般灑脫。公子自茲去,芳草長萋萋,何智什麽時候有過如此哈巴的可憐表情?
正因為如此,聽雪一定要在考場外等他,不願錯過每一次何智的挫敗變身。
“又沒考好?”已經看了許多次,聽雪依舊很想笑。
“唉……”何智一聲嘆息,精神仿佛遠在平流層飄蕩。
“沒關系,下次再交錢重修,咱不差錢。”
那個“咱”字讓何智很受用,湊上前哭喪着臉道:“小雪,你怎麽就能學那麽好?”
初二就學完高中數學的人,讓何智長久以來膜拜不已。
聽雪踮腳摸摸他腦門的頭發,像是在安撫一條大狗:“我們大腦構造不同,說不定你換個專業就過了。”
換個專業,再來五年?
“什麽專業?”何智表情頗為複雜。
聽雪不知他的心思,支着下巴開始思考哪個專業适合他,一直思考到停車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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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她想了這麽久有點傷人,但何智還是很願意享受與小雪并肩而行的美妙時光。
他們的年齡眼看就要沖到三十,在這個全社會都逼着女人衰敗的年紀,她卻始終美麗傲然,像朵雪蓮花,馨香清冽,沁入他的內心最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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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轎車旁,何時揶揄地打遠瞧着走來的奇妙組合——數學系副教授和高數挂科N次的重修生。大哥的目光仿佛粘在窈窕的雪姐身上,居然就沒擡頭往這邊看上一眼。
誰說女人如衣服,兄弟如手足?
如果在何智面前,何時和聽雪同時掉進河裏,何時絕對只有淹死的份。
大概這樣的偏心眼老天都看不下去,所以大哥的司馬昭之心,這世上偏偏只有聽雪一個人看不出來。
大院裏,大家夥都知道何智喜歡誰,但異常有默契的,誰都不告訴聽雪。
說破了大家還玩什麽?
何時憋着笑,用力一聲幹咳。
那倆不着調的哥哥姐姐終于醒過神來。
豔陽下,何智大步飛奔而至,把何時緊緊抱住,一邊用力拍他的背,拍出一連串咳嗽。
沒想到大哥的歡迎儀式如此熱情。
何時邊咳邊閃過一個念頭:也許,何智會把他和雪姐一起撈上來……
聽雪沖熊抱的兄弟倆微笑:“何時,回來啦……”
“嗯,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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藍色轎車在公路上飛馳,何智開車,行雲流水。
“青竹怎麽還在加班?”聽雪有些皺眉。
“最近可能工作有些不順。”何時簡單彙報了一下從暖暖那裏問來的情報。
“這麽說,我家小白筍是被人欺負了?”聽雪的聲音仿佛是從北極吹來的,何家兄弟齊齊打了個寒戰。
“我不是很了解國內職場的潛規則,所以想問你們看看,有什麽辦法沒有?”
“什麽辦法?碾壓!”後車座吹來銳利的冰風雪暴,何時很後悔今天沒多穿點。
何智一邊在立交橋上大轉彎,一邊趕緊笑道:“好事好事,說明我們青竹終于熬出頭了,讓人羨慕嫉妒恨那也是本事,很不賴呀!”
春風化雨也就是這麽回事吧?何智此言一出,寒風退去,車內恢複基本生存溫度。
何時依舊皺眉:“好事也不能總這樣往死裏累,哥,你說說怎麽辦吧?”
何智瞥了一眼不開竅的弟弟:“放心啦,等下我會跟青竹說的,這麽點小事……喂,你們不要這麽嚴肅嘛!何時你就沒被國人洋鬼子嫉妒欺負過嗎?”
“有……”
“小雪呢?”
“自然也有。”
“你們怎麽辦的?”
聽雪冷笑一聲:“叽喳的麻雀,用實力碾壓就好!”
何時點頭贊同:“我們比較聰明。”
何智頓時把車開得晃了兩晃,有些哭笑不得:“咱們講點人情行不行?人際關系是門藝術……總之你們倆別管青竹了,我來教她!”
聽雪抿嘴思考了一會兒,點頭道:“我妹作為大院第一笨,你來教她的确更适合些。”
“因為我更有人情味?”
“因為你和她大腦構造最接近。”
“何時,你雪姐總這麽說是什麽意思?”
何時噗嗤一聲笑:“你不記得了嗎?當年大家一起吃南瓜羹的時候,長輩們聊天聊出了一個個笨娃排行榜……”
聽雪:“何智,你是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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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助餐,最貴的那家,想吃什麽都有。
大院第一笨的那位急沖沖地趕來,包都沒放下,先端了一盤子大蝦。
聽雪看着青竹餓死鬼投胎的德行,搖頭直嘆氣。
何時看她狼吞虎咽卻頗感安慰——至少不萎靡了不是?
青竹叼着一只大海蝦,一邊回神地從包裏掏出個白信封,恭敬遞到何智手上。
何時望着那個撐得鼓鼓囊囊的信封,問道:“什麽東西?”
何智淡定一笑:“半年房租。”
聽雪無法忍受帶殼吃蝦的行為,拖過青竹的盤子替她剝蝦:“你哥是我家小白的房東。”
青竹嗯嗯地直點頭,又出去溜達覓食。
何時皺眉瞪着大哥:“你居然收竹子的錢?”
何智:“怎麽不收?不收她能去住嗎?”
聽雪:“房租八折,還四年沒漲價,夠可以了。不然你以為我家小白那點工資夠租套間?科創園那個黃金地段黃金小區!”
何時欺身上前,咬牙對何智低聲道:“房子賣我。”
“你不是說這次回來只是暫住?做完了研發項目還回美國去?”
“改主意了,我要留下來,長住。”
何智溫存一笑:“不行,那是我結婚的房子。”
何時轉頭望了聽雪一眼,回頭繼續瞪着大哥:“雪姐的大學宿舍也比那個房子大!你那麽多錢,好意思?”
聽雪正專心剝蝦,隐約聽見自己名字,詫異道:“跟我有什麽關系?”
桌下一陣騷動,何時悶哼一聲,捂腿道:“跟你沒關系。”
“哦。”聽雪不走心,起身拿吃的去了。
這邊兄弟倆繼續大眼瞪小眼。
何時咬牙:“那個套間太小了,你用不上!”
何智溫存一笑:“怎麽用不上?我買了一整層,兩大一小400平,留着我将來四世同堂。”
“你是在用青竹釣雪姐!”
“不行麽?将來我小姨子就住我家隔壁,多方便!将來如果她嫁人搬家了,那房子我也留着,咱們院裏誰來都有得地方住!”
“如此甚好,既然一層都是你的,我要租青竹隔壁!”
“拿錢來!想租那房子的人多,你慢慢排隊。”
“排隊不可能,今天就給你轉賬!”
“你就那麽不想跟我們小白筍一起住?”何智露出狡黠的表情,手指頭彈琴似的輕輕敲桌面,興致盎然地望着弟弟。
何時恍然大悟,幹咳一聲:“還是……慢慢排隊好了……”
何智端起咖啡慢慢抿,看着眼前的弟弟,以及不遠處的姐妹倆,眼底眉梢都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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壽司櫃臺前,青竹望着談判的兄弟倆,不禁嘟囔道:“大智哥又贏了什麽吧?你看他笑得像只偷了魚的大貓。”
聽雪眼都不擡,淡定答道:“他的桃花鈎,釣魚成功了呗。”
“釣什麽魚?”
“何時。”聽雪揉了揉妹妹的額發,忍不住微笑,“等了十年,他終于把寶貝弟弟釣回來了。”
“何時是自己開公司回來的。”
聽雪用力給妹妹夾了兩大塊卷壽司:“吃你的吧!小蚯蚓!”
“你是在暗示我是吊何時的魚餌嗎?”青竹撇嘴,“那怎麽可能?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哼,某人就像關爺爺用香蕉皮養的蚯蚓,那個泡沫箱子裏面,紅通通,黏糊糊,渾身粘着土,活的,現在還在鈎上扭呢!”
“那個蚯蚓太瘦了,魚都不喜歡!關爺爺菜園裏的蚯蚓才壯呢,筷子那麽長,手指頭那麽粗,灰色的,四五條就能裝一盤……”
旁邊一位姑娘正在夾炒烏冬面,啪嚓一聲夾子掉在桌上,幹嘔一聲跑了。
姐妹倆望着那姑娘的背影,十分詫異。
“腸胃不好來吃自助?”
“好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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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個人終于湊一起,吃得心滿意足。
末了,青竹很仔細地在啃一大塊炖蘿蔔,何時有些詫異:“竹子你什麽時候吃蘿蔔了?”
在他的記憶裏,青竹曾被趙主任的蘿蔔片煮粥嚴重傷害過,筷子從來繞着走。
青竹吃得很認真,小聲道:“阿泰愛吃的。”
于是桌上一時沉寂。青竹擡頭看了一眼大家,仿佛對于破壞氣氛無動于衷,又低頭專心的吃。
何時伸過叉子去,拐走了其中的半塊,青竹頓了一下,沒有反對。
“竹子,最近總加班是怎麽回事?”何智換話題問道。
青竹朝何時甩過去一個幽怨的眼神:“還不是托某人的福!”
“哦?何時讓你受什麽委屈了?哥給你做主,打斷他的狗腿!”
何時有種操心哈巴兒反被咬的委屈:“我沒有……”
青竹三言兩語說了緋聞的事,說得何智禁不住地悶笑。
何時十分的冤:“于暖暖沒說過還有這事!”,結果桌面下又被大哥踢了一腳。
聽雪冷哼:“是你自己太弱了!只會傻幹活,人家不欺負你欺負誰?都不懂拒絕,怎麽混社會?你還胡賴人家何時?”
何時悶頭喝湯,心想雪姐你才是我親姐。
那廂何智笑道:“小雪,先聽青竹說說具體情況,一上來就罵,吓着她怎麽辦?本來就委屈,這下更不敢說了……”
何時的嘴角有些抽搐:也不知道是誰一上來就要打斷弟弟的腿……
聽雪猛灌一口冰水,依舊冒火地瞪了何智一眼:“我妹還能被吓到?她什麽膽子咱們誰不清楚?”
于是六只通透的眼睛齊刷刷落在青竹腦門上,青竹被關懷得羞愧地低下頭去。
沒錯,“怕”這個字,跟韓青竹指甲蓋大的關系都沒有。
韓青竹小朋友,打小玩死各色蟲子可以車載鬥量,什麽螞蝗蟑螂蜘蛛毛蟲……如果這些蟲子生而有知,韓青竹背後的怨靈可以充斥一個标準體育館。
六歲的時候,韓青竹不高興被送去奶奶家,于是獨自翻了兩座樹林茂密的山頭,夜裏10點一個人走回了大院。
長輩們都說,青竹之所以能長到這麽大,完全是因為那晚山上的豺狗串門子去了,不在家。
這樣彪悍的韓青竹,被一群沒有武裝的都市男女逼得死去活來,确實是一件很沒有說服力的事。
相當的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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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雪女王氣壓實在太足,不利教育,何智便把青竹拉到甜品區,邊逛邊聊天,循循善誘,如沐春風。
“大智哥,我就是不明白,大家平時都那麽好,怎麽就一下子都翻臉了呢?”
“以前大家都一個水平,習慣那麽相處了,如今你開始上升,肯定有個摩擦的過程。同事,既是合作,也是競争的關系。”
“我又沒升官,還得幹更多的活兒……”
“那也是領導信任你,肯定你的能力,你更強了才會這樣。”
“其實我就希望大家還跟以前一樣,上班樂呵呵的。”
“人越往高處走就會越孤單,這是很無奈的現實。”
“就不能想個招,回到從前嗎?我寧可不要上升。”
“晚了,職場逆水行舟。你上升了又退回去,別人眼裏你就是個失敗者,接下來你會被踩死。”
青竹癟了癟嘴:“為什麽就不能像我們這樣,不管多少年不見,不管發生了什麽,見了面還是一樣親……”
“所以我們是親人。而他們是同事,泛泛之交,不一樣的。”
青竹沉默了好一會兒,嘆息道:“我才不過是個小蝦米,混得就這麽難受了……你和何時不是總經理就是副總,你們得堅強成什麽樣,才能坐好現在的位置啊!”
何智的目光忽然黯淡了一下,眼底泛起一層暗黑的潮湧:“何時我不知道,智商高的人可能不一樣。至于我這邊……有時候想起一些事,也挺惡心自己的。”
“大智哥……”青竹有些難過。
何智的父親早年下海做生意,倒買倒賣發了家,于是外面花草不斷,抛妻棄子的事就幹了出來。當年何家爸媽離婚的時候,大家都以為何智也會留在母親身邊,不料這個差三天成年的大孩子,果斷跟了有錢的土豪爸爸。
秦月很傷心,何時因此很多天都不說話。青竹氣不過,跑去質問他為什麽不要大家,難道錢就那麽重要?何智便眨着星光閃爍的眼睛,對她笑道:“一個忘恩負義的父親,總得有個敗家的兒子才像話吧。”
往後的十多年間,何爸的生意越來越大,傳聞有過數不清的女人,無不想登堂入室,卻沒有一個能成為何智的後媽。何家的企業,在莫名其妙的錯誤投資下盛極而衰,如今在何智的事實掌控之中,維持着眼看要倒卻始終活着的狀态,何爸為此愁白了頭。
何智的脾氣好得開花,但不代表他沒有怒氣。一個隐忍而堅韌的人,他的報複可以持續一輩子。
青竹曾經偶遇正在應酬的何智,舉手投足一颦一笑宛如妖豔的花。他周圍仿佛有個幽暗的漩渦,卷進去的衣冠楚楚都是魔。青竹跟他在一個大廳裏,竟然沒敢上前打招呼,那天落荒而逃。
魔化的何智毀滅性太大,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還有一群“親人”,能夠把他拉入光明溫暖的世界。
何智明白青竹的感受,微微一笑,朝她眨了眨眼,眸子裏星光閃耀。
那一瞬間,青竹覺得何智像個魔法師,在黑暗和明亮的邊界危險地穿行。
百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不論何智的那個世界多麽污濁黑暗,到了童年的夥伴面前,蓮花出水,他始終是純粹又溫暖的面貌。
何智望着青竹幹淨的眸子,搖頭笑道:“今天聽說你被人欺負,我立刻想了不下一百種手段。可是呢,那些都不适合你。有位大師開導我說,所謂相由心生,你怎麽看待這個世界,這個世界就怎麽對你,所以你別像我一樣……現在想回去,可難了。”
“我也不想因為自己被踩了就去踩他們,總有別的法子的對不?雖然我還沒想到……”
“嗯,我相信你會找到的。”
青竹笑着點頭,然後一個急轉彎:“大智哥,你什麽時候娶我姐?”
何智手一抖,提拉米蘇落在苦瓜汁裏。
“你都三十了,回來吧!別一個人在外面難過了……你買了那麽大的房子,是要跟我們一起住的,對不?我姐,何時,你媽媽,我們大家都住一起!這麽多年,你最想要的一直是這個!”
何智的表情頓時有些狼狽,還紅了臉,嘴唇翕動了好一會兒,忽然猛拍青竹的背,哈哈笑道:“青竹你可真厲害!誰說你是第一笨的?你才是最聰明……不,最智慧的人!”
青竹被拍得一個趔趄:“你這麽說是為了讓自己翻身吧?我聽說你是咱們院子第二笨。”
“竹子妹妹,所謂智慧,就是你還在乎的人,別拆穿他。”
“哦……”
“那些不真誠的友誼,失去也不用可惜。”
“好……”
“至于別有用心陷害你的小人——”何智一叉子将蛋糕卷紮了個對穿,笑眯眯說道,“一擊必中,別留後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