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上霜
“啊?那些資料全不行?”何時晚餐時聽到了噩耗。
青竹悶不吭聲地點點頭,坐在餐桌旁,對着手指頭,蔫巴得好似出海良久的水母。
“那怎麽才能合格呢?我看過資料,可以寫一份非常充實的産業報告。”何時禁不住有種珠玉蒙塵之感。
“采訪麽,得聊,然後記錄,然後……”
“你的意思是,咱們聊兩個小時,然後你回去整理錄音,就OK了?”何時沒料到采訪的要求這麽低端,“那我弄個語音轉錄程序給你,你都不用花時間整理了,也不用那麽累……”
“不是這樣的!沒那麽簡單!”青竹捏着筷子直想戳他,“重點是我們得交流!交流知道嗎?溝通……”
“我們每天都在說話——交流。”
“不是一般的說話,采訪要有深度。”
“你六歲左腳絆右腳滾下河灘,三厘米的口子如今變成兩厘米的疤——這深度我覺得挺夠了,再深我們就得讨論那次撞擊有沒有限制你大腦神經突觸的某些功能……”
這話何時一口氣說出來,青竹着實消化了足足十秒鐘。
然後,怒火燎原。
“我是摔笨的?哦,原來你智商高,是因為關爺爺的鵝追你追到柴房裏,你因為吓哭了所以老天爺特別照顧你,扔下一捆柴火把你砸聰明的?”
“韓青竹,你居然敢提這事!”
“怎麽不敢?”
“那鵝不是你先拿樹枝戳它的嗎?”
“一只小白鵝而已,我才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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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十公斤的大鵝!”
青竹哼哼冷笑:“大鵝不是鵝嗎?”
“那是公鵝!”
“你也是男的!”
何時被嗆得啞口無言。
青竹忽然覺得胃裏的大石頭消失了,食欲滿格,于是呼啦啦猛扒了一大碗飯,吃完又添了第二碗。
何時坐在桌邊瞪着她扒飯,好半晌,一聲輕嘆:“其實想想,我們真沒怎麽好好交流過,一說話,不知不覺就擡杠了。”
青竹猛地從飯碗裏擡起頭來,腮幫子挂着一粒白飯,呆愣住。
她這個挫樣讓何時多少好受了些,微微一笑,問道:“竹子,我這些年,你了解多少?據說,你連我的英文名都不知道?”
“Hoson。”呆歸呆,青竹答得倒挺溜。
何時有些想磨牙:“我說的是還沒見到我的時候。”
“……”青竹再不吭聲,表示默認。
“我問你,我今年去了美國哪所大學做研究?”
“哈佛。”
“錯!”
青竹頓時有些迷蒙,眨巴了兩下眼睛,答道:“劍橋?”
“劍橋在英國。”何時的目光開始殺人。
“麻省?”
“斯坦福大學,人工智能研究中心!”
“對!你是研究人機器人的,機器學習啊什麽的,呵呵呵……”
“我研究人工智能!機器學習只是做了兩個能夠産業化的研發項目!”何時幾乎要拍桌子。
青竹趕緊給他順毛,十分狗腿地賠笑道:“你看,這說明我們需要交流嘛……”
何時瞪着她,不知該笑還是該哭:“這些雪姐都知道。”
“她數學家麽,跟你比較接近,哈哈哈……”
“淑雅在醫院當護士,都知道!我的消息,院子裏的長輩都知道!”
“我沒注意聽……”
“《小蘋果》我也沒注意聽,但是我都會唱了!”
“不會吧!”青竹驚悚地含住筷子頭。
“我那是打比方!”
何時的表情實在吓人,青竹本能感覺到這人已經到了爆發的邊緣,于是再不敢渾水摸魚。
長出一口氣,青竹低聲招認道:“好吧,我故意不聽的。”
雖然是意料中事,何時還是如遭重擊:“為什麽?”
“不想知道。”
“為什麽?”
“我……我害怕知道,行不行?”青竹像只被逼到牆角的狗。
“害怕什麽?”
青竹憋了半晌,豁出去似的答道:“你走以後,每次聽到你的消息,就會想起阿泰……我痛恨這樣,所以寧可當你也不在了,反正你們都不在了,我一了百了……”
何時沉默地望着青竹,再也問不下去。
屋內時間仿佛停滞,空氣凍結,呼吸都很困難。
過了很久,何時終于慢慢站起來,揉揉她的發,沉重但很溫和地說:“我要清理一下思路,出去走走,不用擔心,睡覺前回來。”
青竹擡頭望着他,看着他換鞋,看着他開門,看着他離開。
一如十年前那樣。
忽然,何時聽見身後青竹無比清晰地說道:“我讨厭你們!”
何時驚訝地回頭,可看見青竹站在燈下淚流滿面。
她站得那麽直,如同尚未張開枝葉的新竹。
昂着頭,大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眨也不眨。
“我讨厭你們!”
“竹子……”
何時的心髒仿佛被紮了個對穿,傷口流出的不是血,而是恐懼。
雙手不自覺捏成拳。
燈光的照射下,青竹的眼簾下蒙着一層暗影,凄然一笑道:“每次我提到阿泰,你,你們所有的人,就會立刻不說話了。好像你們在用沉默告訴我說:阿泰已經死了,他已經不在了,我們不想再聽傷心事了,所以你不要再提他了……”
“死了的人不能想念嗎?不可以說他的名字嗎?死了的人就一定要被遺忘嗎?”
“每次你們沉默的時候,我就讨厭你們,特別特別的讨厭!”
青竹說完,擡起袖子胡亂蹭了兩把臉,轉身走進套間,卡啦一聲鎖上門,再不曾有任何動靜傳出來。
何時趕過去敲門,手指控制不住地抖:“竹子,不是你想的那樣……竹子……”
“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誰都沒有想忘了阿泰,從來沒有過!”
“阿泰走的時候,你哭暈好幾次,所以我們不敢提……我受不了這個,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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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的時候,何時聽見房門一聲輕響,青竹背着雙肩大包,從屋內走出來,神情自然,甚至有種馬上要去春游的輕松感。
“我要去暖暖那邊住兩天。”
何時目測那個大包的分量,分明是要住兩個月的節奏。
“那……采訪呢?”
“回來再說!多大點事啊,死不了人的!”青竹甚至還朝何時笑了笑,“這兩天先看看資料,關爺爺常說,不打無準備的仗不是嗎?”
“你……”何時想說什麽,卻終究沒說出來。
“昨晚我亂發脾氣,是我不好,我出去反省。”
誰要你反省啊?你有什麽可反省的!何時心裏吶喊着。
青竹并沒有給何時回答的時間,朝他潇灑地揮揮手,晨光熹微中大步走出門去。
咣當一聲,鐵門回響,留下何時一個人愣在屋內。
很多年後,何時回憶起門響的那一刻,都有種馬上要死了的錯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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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公園彌漫着淡淡的霧氣。淡金色陽光透過樹葉照射下來,宛如輕薄的窗紗。
青竹坐在樹下的長凳上,不知坐了多久。
露水打濕的額發貼在腦門上,仿佛剛從大雨中穿過。
青竹很安靜,也沒有哭,唇邊甚至還帶着一抹難以言明的微笑。
眼前仿佛有三個孩子跑過,那個露水晶瑩的早晨。
“阿泰,別跟過來,鞋子會濕的!”小青竹站在河堤下的茅草從中,沖着高高的河岸猛擺手。
阿泰像只小焦急的小狗,在河岸頂上團團轉:“讓我下去看看!昨天是我找到的,你們又不知道地方!”
“你鞋子濕了,我媽會抽我手板的!”
“那我脫鞋好啦……”阿泰撅起小屁股,真的開始脫鞋。
“襪子濕了那不是更慘嗎?傻瓜阿泰!你要害死我了!”青竹急的直跺腳,無奈草叢深厚,想走回去也走不快,而阿泰已經扒掉了一只鞋。
身旁閃過小何時的身影:“算了,我去背他下來。”
于是青竹看着何時趟過及膝深的草叢,身形敏捷地爬上河岸,背起了阿泰,又往下爬。
那一幕非常驚險,河岸上田地連綿,只有一條崎岖的田埂,何時晃了好幾下,仿佛要栽到田裏去,所幸總算化險為夷。
最後,阿泰安全到達,何時和青竹四只手搭成田字型,每人臂彎裏塞進阿泰一條小白腿,開飛機似的擡到河灘邊。
曲柳叢中,一窩小麻雀,嫩黃的嘴,羽毛稀疏淩亂,可憐得像是一窩小乞丐。
“就是它們!還活着哎!”阿泰抱過鳥窩。
何時皺眉:“這也太醜了。”
“回去養回去養!放你床底下!”青竹雀躍。
何時瞪她:“為什麽不放你床底下?”
青竹理直氣壯:“我媽會發現的!”
何時削了青竹腦門一巴掌。
還是阿泰會解決問題:“小時的媽媽也會發現的,放我家柴房好啦,反正是養雞的!我們還可以喂蚯蚓給它們吃。”
于是金色晨曦中,何時又背着阿泰爬上去,手腳并用,累得氣喘籲籲,但一路安全。
青竹抱着鳥窩跟在後面,卻一個趔趄坐在泥巴地裏。
看着自己半身黃泥漿,青竹癟了癟嘴,有些呆。
阿泰倒更想哭:“完了,竹子你要被趙媽媽揍了……你換我的鞋!快點!”
“你個笨蛋!竹子你笨死了!”何時把青竹拎上來,看着半身泥漿無可奈何,“褲子脫了!換我的!”
“你們怎麽辦?”
“我爺爺打我也不舍得用大棍子。”
“我媽媽早上有課看不見我,快點!磨磨蹭蹭的!”
青竹氣急敗壞地瞪着何時:“轉過去啦!”
“幹嘛?”
“脫褲子!還有阿泰你,也不許看!”
于是阿泰趕緊蒙住眼。
何時怒視青竹:“你也不許看!轉過去!”
晨光下,兩個孩子背靠背換褲子,站不住地亂晃,另一個蹲在鳥窩旁邊,像只小白狗,捂着眼睛不停地問:“好了沒有啊?要不我再數十個數啊……”
……
往事如老電影回放,青竹看得噗嗤笑了出來。
于暖暖在旁邊觀看青竹神游已久,終于再也忍不住,拎着她大聲道:“竹子,你是不是傻了?跟何總吵架吵傻了是吧?一大清早電話叫我出來,吓死我了!”
“沒有,我還好。”青竹微微一笑。
“離家出走還好?”
“真的挺好。”
“你這叫挺好?”
“我挺好,他不好……我讓他傷心了……”青竹低下頭去,定定地望着腳下的草。
“為了什麽呀?居然這麽幾天就分居?”
青竹吸了下鼻子,低聲道:“有些很好很好好的事,我忘不了……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忘了?”
暖暖迷蒙地望着青竹,明顯沒聽懂,于是慢慢在她身邊坐下,有些惴惴地問道:“可是……你們的專訪呢?怎麽辦?只有六天了……”
“實在不行,就不做了呗……”青竹抹了把眼睛,自嘲地笑了笑,“屋漏下雨,雪上加霜,這不就是人生嗎?”
“狗屁的人生!去他媽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