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零一五年的兒童節,殷遙過得十分操蛋。
她拍到了Yin Studio開業以來最糟糕的模特。
那天晚上,黃婉盛的電話打來時,她還在棚內,當天的拍攝還剩最後一套,模特換好衣服,在背景板前就位。
殷遙看一眼光線,說:“反光板撤掉。”
一旁的調光師立刻上前照做。
不知是不是急于收工,模特終于有了點開竅的苗頭,助理汀汀站在飲料桌旁看着殷遙按快門,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模特明顯是個新人,鏡頭感和表現力極差,甚至還有點聽不明白話,倘若不是搭上甲方高層的關系,以她白天的表現,恐怕三年內都進不了Yin Studio的攝影棚,更不用指望讓殷遙給她掌鏡。
可這圈子就是如此,找對了人,就什麽都有了指望。
晚上九點,拍攝終于結束。
甲方執行主編邀請大家一道去用宵夜,殷遙直接拒絕。等甲方人一走,汀汀過來叫大家去休息室吃宵夜。
緊繃了一天的影棚內瞬間松乏了,大家一邊收東西,一邊喊“謝謝老板”。
汀汀告訴殷遙:“黃小姐又來了電話。”
殷遙給黃婉盛回了電話,講完幾句就離開攝影棚。
等汀汀再見到她,已經是吃完宵夜散場時,大家走出休息室,看到殷遙從二樓辦公區出來,她換掉了襯衣長褲,穿一件黑色長裙,沿着樓梯走下來。
頭頂那束軌道燈太亮,她的肩頸白得有些晃眼。
汀汀和其他同事都不是第一回看她工作完即刻換裝,早已曉得他們殷老師上工下工兩個樣子,據說她母家是蘇州人,她長相氣質都随母親,生了一副抱不動相機的模樣,上工時倒是不嬌不弱,只是離開攝影棚,不扛機器時,她愛穿裙子,也愛玩,交際不少,像這樣一收工就趕場子的情形并不少見。
大家見怪不怪地和殷遙打了招呼,只有新來的實習助理看呆了,等人走遠仍挪不回眼,驚訝道:“殷老師穿得這樣好看,是見男朋友吧?”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大家默契地以笑帶過,只有調光師大哥一臉滄桑地拍拍他的背:“老板的八卦只看不聊。”
殷遙是打車走的,黃婉盛發來的地址并不陌生,到了附近,司機找不到地方,全靠她指路。
侍應生認識殷遙,妥貼地引她去包廂。
進門便看到了黃婉盛,到底是女明星,整桌人就屬她最亮眼。
黃婉盛招手:“遙遙!”
殷遙走過去,看了一眼,除了幾個作陪的年輕女孩,其他都算熟臉,個個都有“某總”或“某公子”的名頭。
這是哪種飯局,一看便知。
殷遙還未落座,就有人開口:“殷小姐姍姍來遲,該罰吧。”
立刻有人笑着駁道:“什麽殷小姐,叫殷老師。”
“什麽殷老師,叫殷老板!”
說話的是靳家的小公子靳紹,他天生花蝴蝶,哪兒有局,哪兒就有他,這人語調誇張,惹得一桌人都笑,笑完才正經說起話,有人問殷遙:“昨兒見你哥哥,說你成工作狂,家都不回了?”
殷遙坐下來,說:“您也知道,我哥哥好兇,沒勁得很,他管我像管小學生,我哪敢回他那兒?”
她講話音色一貫柔軟,明明在抱怨,聽起來更多的卻是兄妹親近的意味。
靳紹聽完哈哈大笑,深有同感:“你哥哥是真沒意思,放我兩回鴿子了!”
這話題一轉,幾個熟識的便跟着吐槽,殷遙趁他們說話的空檔吃東西,這家的甜點是她心頭好。
黃婉盛小聲提醒:“少吃點,太甜。”
殷遙說:“我又不是女朋星。”
“是是是,你不用控制體重。”黃婉盛調侃她,“今天拍哪位帥哥,這麽敬業?”
“不是帥哥,”殷遙邊吃邊答,“女模特。”
黃婉盛:“漂亮嗎?”
“沒你漂亮。”
黃婉盛嗔笑:“又哄我。”
聊了一會兒,時間不早,幾位“上了年紀”的先走了,留他們年輕人繼續。
桌上又推杯換盞,靳紹吆喝着,連罰殷遙三杯。
今天無人管束,殷遙也很放肆。
喝到五分醉時,侍應生引了個人進來,殷遙以為自己喝高了眼花,直到聽見靳紹和那人講話,喊他“津南哥”,才确定真是他,梁津南。
梁津南看起來像是剛談完事情,穿一身剪裁講究的襯衣西褲,瘦削挺拔,搭上那樣得天獨厚的一張臉,只要站在那裏,輕易就成為焦點。
從頭到腳,一身壓死人的貴氣。
包廂裏幾個小姑娘都看向他。
梁津南在靳紹身邊落座,目光越過滿桌的盤碟杯盞,落在對面。
梁津南的眼睛長得好,看人的時候眼底深得像藏了別樣的情意,他薄薄的唇動了下,似乎要開口,靳紹卻在這時喊着要罰他的酒,又叫身邊一個漂亮姑娘去給他倒酒。
只要有靳小公子張羅着,就沒有一秒會冷清。
殷遙在這熱鬧中起身去洗手間,她沒去包廂裏那個,推門出去了。
黃婉盛跟過去,問:“他怎麽來了?”
“不知道。”
殷遙面色平靜,黃婉盛也分辨不出她心裏究竟如何,只說:“早知道,不叫你來了。”
“沒關系,遲早得碰上。”
“那……”剛要開口,手機響了,黃婉盛走到一旁接電話。
殷遙聽她講了兩句便知道是她新交的男朋友,兩個人因戲生情,在一起不過一個月,正是如膠似漆的時候,可惜通告排滿,只能見縫插針地找些碰面機會。
黃婉盛講完電話,見殷遙靠在牆邊笑着看她,有點兒無語:“你看戲呢?”
“嗯。”殷遙打趣道,“他來接你過兒童節麽?”
黃婉盛被她逗笑:“是啊,你跟我一道走吧。”
殷遙搖搖頭,“我不做電燈泡。”
“那你怎麽回去?”
“等會兒叫周束過來就行了。”
周束?
“那個小模特?”黃婉盛驚訝,“還沒散啊?”
“嗯。”
黃婉盛:“你喜歡他?”
也許是酒喝得過頭,殷遙的臉有些紅,眼神也不太清明。她答非所問:“他挺可愛的。”
黃婉盛走後,殷遙獨自在走道窗口靠了一會,回到包廂,那幾位公子哥兒已經在裏間開了局,搓起麻将來。
真是好興致。
外間空蕩蕩,桌上好酒卻剩不少,殷遙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給周束發微信,問他在不在北京。發完她就放了手機,好像并不是一定要等到回複。
此時此刻,在朝陽區的另一頭,周束正開開心心地撸串兒。
夏天夜晚的大排檔,煙火氣十足,一個人喝酒也不顯得孤獨,況且周束今天心情好,因為明天又有活兒幹,要給一個品牌走臺,那個品牌從前他想都沒想過。
雖然對方沒講明,但周束能猜到是因為殷遙。
周束一直覺得自己走了狗屎運。
大概一年前,他最窮的時候,接了幾個項目都沒結到錢,實在被逼得沒辦法,打聽到那個賴皮編輯的行程,混進棚裏堵他,結果差點被對方叫人打了。
就是在那時碰到殷遙,她當天也在,随口幫他講了兩句話,他免了一頓胖揍,還順利拿到簽單要回了賬。
他等在停車場,等到她出來,跑去跟她道謝,殷遙當時給了他一張名片,他循着手機號加到殷遙的微信,後來她有次吃飯,忽然發消息讓他過去,再後來不知怎麽的,偶爾有飯局,殷遙就會叫上他,幾次之後,旁人看他的目光就有些暧昧。
周束也想過殷遙是不是看上了他,畢竟他是個模特,自問身材沒的說,臉也過得去,不過後來多相處幾回他就不這麽自戀了。
她根本不碰他。
周束年紀不大,江湖經驗不淺,人也聰明機靈,他在這一行摸爬滾打過,知道臉皮厚點活得好。進了這圈子還裝個屁的清高?
不管殷遙是出于什麽想法,他都挺樂意的。
于是就這麽一直持續到現在。
這半年來通告多了不少,雖然殷遙沒直接給他什麽,但那些人是看誰的面子找他,周束很清楚。
只是,這次的機會真的來得出乎意料,那天接到電話他特別興奮,但挂掉後又有些手足無措。他覺得,這次的走臺不是誰看殷遙的面子就會主動給他的,所以很可能是殷遙為他開了口。
這種人情就太大了。
厚臉皮的周束産生了一點心理負擔。
這點負擔和興奮相比幾乎可以忽略,但他是憋不住事的人,幾罐啤酒下去,忍不住要找個人說說。
周束十七歲離家北上,漂泊五年,身邊來來往往稱兄道弟的不少,但真正算作朋友的就一個——他的室友肖樾。周束最落魄的時候曾經在肖樾那兒白吃白喝三個月,加上房租,差不多搜刮了人家一部戲的片酬,這種落難兄弟情還是很經得起考驗的,他幾乎什麽事都不瞞肖樾。
肖樾今天殺青,快淩晨的夜班飛機回北京,現在還在蘭州。
周束給他發微信,把事情講了,問出自己的困惑:你說,她到底圖什麽,她又不睡我,我又沒獻身什麽,值不了這麽大回報吧,我這是不是有點兒……德不配位?
周束一貫亂用成語,反正意思到了就成。
結果等半天才有回複,點開一看,差點氣絕。
肖樾:是有點兒。
這家夥平常當面聊天話還多點,微信上簡直悶蛋一個。
周束正準備一個電話打過去,忽然又來一條消息,一看是殷遙發來的,他立刻回了。幾分鐘後,殷遙發了定位過來,問他有沒有空。
周束對她充滿感激,當然不會拒絕,他匆忙結賬,叫了輛車。
路途不算近,這個點該堵的地方還是堵。
周束不清楚殷遙那邊什麽情況,以為和以往一樣,喊他過去是陪着吃飯喝酒,誰知到了地方,卻看到殷遙在包廂門口被一個男人拽着手腕拉扯。
他趕緊跑過去。
殷遙這時掙脫了梁津南,她站不穩,往前撲跌,周束及時扶住了她,聞到她身上濃郁酒氣,又見她臉很紅,神色不對,才知道她喝多了酒。
周束沒見過她這個樣子,有些擔心:“殷遙姐?”
殷遙靠在他身上,回頭看了一下,聲音含糊不清:“走啊。”
“哦。”周束趕緊拿過她手腕上的包,扶她進電梯。
外頭街上依然燈火絢爛,人潮攘攘。
周束叫了出租,把人扶上車,問她是不是回家。
殷遙頭暈得厲害,晚風一吹,醉意更甚,她渾渾噩噩說了句“随便”,一沾座便昏睡過去,叫都叫不醒。
司機師傅一連問了幾遍“去哪兒”,周束沒轍,他跟殷遙這麽久,還不知她住哪,她從沒帶他回過家。想找個酒店也不行,現在身上就一個手機,沒帶證件,翻了翻殷遙的包,她也沒有。
周束無奈:“大哥,您先走着,先走着!”
司機師傅是個實誠人,自個兒瞎開了兩條路,憋不住了說:“這麽走着不是事兒啊,您到底是去哪個地兒,有個準話沒有?”
殷遙睡得絲毫沒有要醒的意思。
周束一咬牙,把自己住處的地址報給了司機。
他當然不是想做什麽,只是殷遙這個樣子,也只能帶回去,他那小破床至少可以讓她睡個覺,反正他明早四點就得出門,沙發上湊合幾個小時沒問題。
對,就這麽辦。
……
殷遙睡了好長的一覺,醒來頭痛欲裂,記憶殘缺不全。
宿醉果然要命。
她躺着沒動,拿手遮住眼睛,緩了兩分鐘,轉過頭,借着窗口照進來的充沛陽光看了看這個房間——牆上的畫報、半敞着門的簡易衣櫃以及衣櫃裏的衣服……
這是周束的房間。
屋裏很安靜。
殷遙輕輕吸了一口氣,撐着手肘坐起來,将放在床尾的包拿過來,摸出手機摁了下,仍然黑屏。
沒電了。
殷遙想了想,确定今天沒有拍攝,便很坦然地繼續坐着。
五分鐘後,她起身下床,開門出去。
客廳沒人。
這房子不大,整個結構一覽無餘,兩室一廳的老房子,裝修早已過時,白牆上留了些斑駁的污跡,瓷磚地面磨損過度。
屋裏收拾得一般,沙發和餐桌都放了雜物,挺亂,玄關那邊的牆面有排挂衣架,挂着球服和棒球帽,鞋架最底層卡着個籃球。
一眼能看出是男人住的屋子。
殷遙确定了衛生間的位置,過去上廁所。
衛生間倒不算小,分了兩小間,洗手臺在外面,殷遙出來洗手時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長發淩亂,一臉殘妝,實在狼狽。
她用了洗手臺上的男士卸妝水和洗面奶,這時聽到對面卧室門打開的聲音。
殷遙以為是周束,沒有在意,直到沖掉臉上的泡沫才轉頭看了一眼,這一看,視線就頓住了。
不是周束。
沙發那邊,一個瘦高的年輕男人,穿着黑色的運動衛褲,他手裏一件同色T恤,還沒來得及穿上。
作者有話要說:暫定每晚八點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