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重逢
對于軒轅望而言,過年沒有任何意義。
別人家大年三十在一起圍着紅通通的爐火,吃着香噴噴的餃子,談着一年來的光景,展望來年的年成。而對于沒有親人甚至沒有什麽很好的朋友的軒轅望,陪他度過大年三十的,就只有那柄劍了。
由于是過年,三十這天街上的客人很少,便是車行也停了大部分生意,只有少數象軒轅望這般無家可歸者,還在大街上游蕩,希望能撿着一兩個客人。一切的親情與熱鬧,一切的溫暖與歡樂,那都是別人的,他們,什麽也沒有。
軒轅望呆呆地看着空蕩蕩的街道,這樣的時節裏,便是天香樓的嫖客也少了許多。姑娘們都在忙着過年,前兩天軒轅望拉她們去購年貨忙得團團轉,這些千嬌百媚的風塵女子少不得欺負老實人,一面支使着他做這做那一面拿他打趣。不過她們付起車錢來倒大方,軒轅望人又随和,不過傻笑而已。
“喂,你小子今天還在這等人啊?”
翠兒今天沒有塗脂抹粉,軒轅望對她笑了笑,心中覺得她還是不要打扮更好看些。
“就知道傻笑,傻子,你為何不回家去?”
“我沒有家。”軒轅望略有些澀然地說,“反正沒事,所以出來轉轉,看看是不是能拉上一個客人。”
翠兒哦了聲,低低說道:“你也沒有家啊。”
兩人沉默了會兒,翠兒大眼睛轉了轉,道:“傻子,在這等我,別走了啊。”
軒轅望有些驚奇,只見她飛快地跑進天香樓裏,雖然裹着厚厚的棉衣,她婀娜的身體依然顯得苗條。過了會兒,她小心翼翼地走出來,手裏捧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
“來,吃了吧,魚頭豆腐,年年有餘啊。”她将碗遞了過來,聲音輕柔,軒轅望吓得跳到一邊,喃喃道:“謝謝,謝謝……不過我不餓啊。”
翠兒雙眼一瞪,又用上了她一慣的尖聲:“傻子,讓你吃你就吃,你翠兒姐姐賞你的,你敢不吃?”
軒轅望狼狽了,對于這個丫頭,他實在是沒有辦法,這個刀子嘴的丫頭啊……
魚頭豆腐裏有着淡淡的腥味,但味道确實很好,軒轅望雖然不餓,在翠兒不依不饒地命令下,還是大口大口地将之全部吃了。看到他津津有味,翠兒微微露出一絲笑意。
“吆,翠丫頭,看上這個拉車的傻小子了?”一個外出的姑娘見了這一幕,咯咯嬌笑起來,軒轅望臉騰地紅了,忙不疊地将碗遞還給翠兒,拉起車子就想跑。倒是翠兒毫無羞澀,她銀鈴一樣的笑聲,讓軒轅望跑得更快了。他心裏倒有自知之明,翠兒在這天香樓中是管事的丫頭,再過幾個月只怕也要成為接客的姑娘了,她見過的富家子弟風流才子多如牛毛,象自己這樣又窮又沒本領的傻小子,她只不過是同情罷了。
肚子裏是暖暖的魚頭豆腐湯,軒轅望的心情卻不曾好轉起來,他想要的,不是這種同情,而是那親人間的關切。
一種自憐身世的感覺從他心裏湧起,酸酸的,澀澀的。街道上冷冷地刮着西北風,将零星的雪花卷到軒轅望的臉上。軒轅望微微嘆了口氣,記得在今年第一場大雪的那天晚上,緋雨離開了他……
“喂,拉車的,拉我去最近一家面館。”
他低着頭思忖之際,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他哦了聲,停下車子向回看,只見緋雨端端正正地坐在車裏,眉眼間盡是盈盈笑意。初看到她,軒轅望呆呆愣在那裏,一時間癡了。
“傻子!”緋雨揚了揚眉,半羞半嗔地擲了一句。
“緋雨!”軒轅望扔下車把,大叫了聲撲過去。以往他見緋雨,只覺她身形有些模糊看不真切,但這次緋雨卻真真切切出現在他面前。他一把握住緋雨的手,也不象以往那般從虛空中穿過去,而是似乎握着了什麽。
“緋雨……”大叫變成了低低的呼喚,軒轅望拼命盯着她,生怕她又消失一般。緋雨見街上少有行人,也就任他握着。二人相視而笑,什麽也沒說,在風雪中立了半晌。
“好啦!”隐隐聽到有人聲來了,緋雨抽回手,輕輕拂了拂衣袖,正癡癡看着她的軒轅望打了個冷顫,這才醒悟過來。
“你回來了,可真是太好了。”他心中有千言萬語要說,到了嘴邊,卻只有翻來覆去這一句,連着說了十餘遍,緋雨心中雖然甜滋滋的,但也禁不住又嗔了聲:“傻子呵,說了十餘遍了!”
“呵呵……”軒轅望微微笑了起來,在別人面前,他是老實而非真傻,但在緋雨面前,他則是真真正正地傻了,他也希望永遠如此。
緋雨在車上向後一靠,微微伸展了一下身軀:“拉車的,讓你拉本小姐去最近的面館,沒聽到嗎?”
“好咧,客官!”軒轅望迎和着她,又拾起車柄,用力拉了起來,一面拉還一面呵呵地笑着,逗得緋雨也撒下一路銀鈴般的笑聲。
因為過年的關系,軒轅望一連拉了足有三裏,在大街小巷中鑽來鑽去,卻沒見着一家面館是開門營業的。但他心中絲毫不覺沮喪,只巴不得所有的面館都歇業了,他能拉着緋雨永遠尋找下去。
“緋雨,你明明來過了,為什麽不讓我見到你?”
“哼,給你見着了,就走不開啦。”緋雨聲音亦喜亦嗔,讓軒轅望聽得又是歡喜,又是擔憂。
“喏,這一家還開張呢!”軒轅望一個勁兒在拉車,沒有注意路邊,還是緋雨見着路邊開着的門面。軒轅望将車在那面館停了下來,緋雨輕捷地走進去,叫了聲:“店家,店家!”
“來了來了!”這家小面館的主人跑了出來,“正要打烊呢,姑娘要吃什麽?”
“大過年的,當然要吃餃子啦,來兩大碗餃子。”
軒轅望笑嘻嘻地看着緋雨吩咐面館主人,面館主人應了聲跑進後房,緋雨被軒轅望瞧得有些不好意思,嗔道:“好了,又不是沒看過。”
她這一說倒真的提醒了軒轅望,軒轅望咦了聲:“緋雨,今天看着你,與往常不同呢,看得好清楚啊。”
緋雨微微一笑:“是嘛?”過了會兒,她有些羞澀地道:“好看麽?”
“好看!”軒轅望脫口而出,讓緋雨心中分外甜蜜。過了會兒,她道:“總看總看的,也看膩啦。”
“一輩子也看不膩!”軒轅望又是脫口而出,兩人臉上都浮起大團的紅暈,神色也有些不自然起來。
“這些日子,你都在哪兒呢?”軒轅望出聲打破了尴尬,他撓着頭道:“我在英雄會上打敗了好多劍技高手。”
“知道啊,你劍技可長進了。”
“呵呵,對了,我的傷是你給我治好的吧?”
緋雨沒有否認,岔開了話題:“阿望,拉車辛苦麽?”
軒轅望心中湧起一種暖暖的感覺,緋雨是常捉弄他,這次近兩個月不見更讓他失魂落魄,但緋雨始終在默默地關切着他。當初替自己疏通經絡讓自己身體擁有同齡劍士一般的素質是如此,而今為自己治傷也是如此。她的關切,從來不挂在嘴中,而在她那纖巧的心思裏。
軒轅望沒有說感激的話,他心中拿定主意,自己對緋雨的感激也不會挂在嘴邊。
面館主人端着兩大碗餃子上來,軒轅望捧着熱氣騰騰的碗,有些遲疑地看着緋雨。緋雨一只手支着下巴,偏着頭道:“吃啊,傻子。”
“那我就吃了!”軒轅望一口咬住一個水餃,使勁地咀嚼咽了下去。緋雨歪着腦袋看他吃得津津有味,一種發自內心的喜悅浮現在她臉上。
“是什麽餡的?”她問。
“唔唔不知道……”軒轅望含糊不清地回答。
緋雨長長嘆了口氣:“傻子,是什麽餡都嘗不出來麽?”
“嘻嘻,你嘗嘗不就知道了?”軒轅望笑道。
緋雨一拂衣袖,軒轅望只覺寒氣徹骨,牙齒都禁不住咯咯作響起來。見他狼狽的樣子,緋雨才呵呵笑道:“真是個傻子,我沒有身體,要是能吃還用問你嗎?”
軒轅望低下頭,大口咬着餃子,吃下一個才又擡起頭來:“是肉餡呢。”
“好吃麽?”
“當然好吃!”軒轅望斬釘截鐵地回答。緋雨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這種神情讓軒轅望吸了口氣,緋雨似乎又在想捉弄人了。
“那麽,比起那碗魚頭豆腐,哪一個好吃些!”緋雨的問題有如晴天霹靂,讓軒轅望心中又是擔憂,又是狂喜。一急之下,他險些個個餃子噎住,拍胸撫背了好半天,才喘過氣來。
“你……你都看到了?”
軒轅望的結結巴巴讓緋雨眼中閃過一絲得意,但她臉上的神情卻很嚴厲:“哼,最難消受美人恩啊,阿望,那魚頭豆腐很補吧?”
軒轅望急得抓耳撓腮,一時間也想不出如何對緋雨解釋。緋雨見他那個樣子,心中一軟,臉再也板不起來,卟噗一聲笑了起來:“真是個傻子……”
“吓死我了。”軒轅望見她神色又開朗起來,總算籲了口氣,“我可是被你捉弄壞啦。”
緋雨看着他又大口大口地吃起餃子,心中湧起一陣甜蜜的感覺,他越是吃得津津有味,緋雨心中的喜意也就越強烈。軒轅望連吃完兩大碗水餃,才停下來笑道:“緋雨的那一份,我可也幫你吃掉啦!”
“嗯。”緋雨柔柔地嗯了聲,兩人相對而坐,過了半晌,只覺得一生一世能這樣對視着坐下去,那就再好不過了。
可那面館主人卻不識趣,他急着打烊回去過年,見兩大碗水餃都已經光了,便湊過來問道:“二位吃好了請結帳吧,我還急着回去過年呢。”
緋雨與軒轅望相對看了一眼,兩人會心一笑。緋雨道:“快付錢吧,別誤了人家回去!”
“什麽,不是你請我吃的水餃麽,為什麽我付帳?”軒轅望抗議道。
“哼,水餃全都被你吃了,你不付誰付啊?”
“是因為你不吃我才吃了的,說起來我替你吃東西,你還得給我辛苦錢呢。”見她興致頗高,軒轅望有心逗她開心,故意與她拌嘴。她二人你一句我一句地争執,倒讓面館的老板心中直犯嘀咕,這兩人一個人力車夫打扮,一個則穿的古色古香的女子,湊到一塊還真是蹊跷。
“我不管你二位如何争,先付了我的水餃錢二位再到外邊去吵去。”老板實在等不下去,打斷了二人的話。
軒轅望呵呵笑着,伸手入懷去掏錢。手一入懷他臉色就變了,他猛然想起,自己今日還不曾拉着客人,身上一個銅子也沒帶。
緋雨身上更不可能帶錢,她無形無體,有錢也無處可擺。軒轅望滿臉窘迫,落入面館老板眼中,更覺十分可疑。
緋雨與軒轅望眼光看到一起,二人此刻心意想通,軒轅望似乎自緋雨眼中看到她詢問之意,而緋雨也可以從軒轅望眼中看到他的窘迫。
緋雨調皮地眨眨眼,軒轅望立刻明白她的意思,剛想搖頭反對,但緋雨撇嘴作生氣狀,軒轅望無奈地苦笑了一下。緋雨氣呼呼地道:“從來不曾聽說吃東西要女子付錢的,你走吧,我付帳就是。”
軒轅望三步一回頭地離開面館,出了之後拉起自己車子,他還想在門口等緋雨出來,哪知一會功夫緋雨便在他身後道:“傻子,快跑吧,老板要追出來了!”
軒轅望拉起車便跑,二人一路大笑着,而那店主人發覺自己一眨眼功夫原本在面前的女子忽然不見了,此刻正渾身冷汗,口裏念着諸多神仙的名字,心裏盤算過完年便請個風水術士來。
這個新年,軒轅望過得極歡喜。車行的大通鋪上還留下了五六個同他一般無處可去的,大夥湊份子吃了頓還算豐盛的年夜飯。軒轅望将劍枕在自己枕下,很快就進入甜甜的夢鄉。
連續不斷的鞭炮聲讓軒轅望從夢中醒來,他揉揉眼,發覺窗紙外天色已大亮了。
“就天亮了?”軒轅望伸了伸腰,從炕上跳了起來,第一件事便是抓起枕下的劍,來到院子之中。
“嘩!”他打了個冷戰,映入眼中,盡是銀妝素裹,原來昨夜入睡之後,一場大雪不期而至,将整個東都都妝扮得粉雕玉琢一般。
當軒轅望練完劍,其餘的車夫才懶洋洋起了床。今日是大年初一,拜年的人會不少,但這些車夫都無心拉客,只有軒轅望一如往常,拉着車便出了門。街上積雪頗厚,零星可以看到出來掃雪的人們,但大夥都是自掃門前雪。軒轅望拉着車專走僻靜的小巷,當他從小巷裏出來時,緋雨已經坐在他的車上了。
“嘩,好漂亮的雪!”雖然緋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靈是鬼還是妖,但女孩家的心性卻如常人無異,她放眼望着路邊樹上的積雪與挂着的冰淩,時不時發出驚嘆。過了會兒又伸手自樹上“抓”下一把雪來,扔進軒轅望脖子裏,讓軒轅望冰得直跳,她卻咯咯笑個不停。
不經意中,軒轅望拉着緋雨便來到了天香樓前。當緋雨發覺他習慣性地将車拉到這來時,又将一團雪扔在他脖子裏:“好哇,大年初一就想着上這肮髒地方來了。”
軒轅望大窘,這幾日天天如此,習慣竟成自然了。他忙不疊地要拉着車兒離開,正這時,一個聲音忽然喚住了他:“軒轅望!”
軒轅望吃了一驚,天香樓裏認識他的人都喚他阿旺,這喚他的一定不是天香樓裏的。他四下張望,看見一張似曾相識的少年的臉。
“你是……”
“原來你在這兒!”那少年揚了揚眉,軒轅望立刻認出,他便是英雄會中徒弟組最後的優勝者,華閑之的弟子崔遠鐘。一見到他,便想起華閑之那铮铮作響的“劍道”二字,想起華閑之那一夜裏獨戰衆多好手時的風采。
“崔遠鐘!”遠鐘大聲報了自己名字,他上下打量了軒轅望幾眼,“你怎麽成了拉車的了?”
軒轅望回頭看了看緋雨,她已經消失不見了。軒轅望心中有些悵然,但對華閑之劍技的向往又沖淡了這種悵然,他苦笑道:“我離開了董師傅。”
“哦。”崔遠鐘随意應了聲,過了會兒,他忽然睜大眼睛盯着軒轅望道:“軒轅望,英雄會上沒有同你交手是我最大的遺憾,難得今日遇上你,你何時有空?”
軒轅望心中也頗想與他交手試試,點頭道:“我一日都有空,你呢?”
崔遠鐘笑道:“那好,你在這等我。”話一出口,想到這軒轅望難得遇上,他又改變了主意:“不成,你随我來,你這車子擱在哪兒吧。”
軒轅望将人力車擱在天香樓邊,托把門的小厮替他看着,崔遠鐘便拉着他進了天香樓中。雖然這些日子他天天在此侯客,但進來還是頭一遭,看着裏頭各式各樣的擺設,他也有些驚奇,這天香樓雖然是青樓,但擺設卻幽雅清淡。
“咦,阿旺,你怎麽進來了!是不是也想哪位姑娘啊?”
翠兒正打裏頭出來,一眼看到軒轅望,不禁似笑非笑地問道。
軒轅望立刻大窘,崔遠鐘掃了翠兒一眼,道:“胡說!我們是趙王府的,他們人呢?”
翠兒臉色一正,也不敢玩笑了,只是心中暗暗奇怪,這軒轅望明明是街上拉人力車的,何時成了趙王府的。軒轅望看出她且疑且懼,想起昨日她那一碗魚頭豆腐,便道:“我是陪這位來的。”
翠兒向崔遠鐘行了一禮,她終究是見過世面的,神色很快就恢複正常:“這位少爺,趙王請的客人都在香雪樓呢。”
翠兒喊了個小厮領二人來得香雪樓,一進樓便聽見裏頭歌舞管弦之聲。二人一進去立即引起衆人注意,軒轅望從來沒有來過這樣的場合,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是好。而崔遠鐘也是大姑娘上轎頭一回,目光在廳中掃來掃去,見着自己老師才松了口氣。
“老師。”他拉着軒轅望來到華閑之身邊,低聲道:“我在門口遇着軒轅望了。”
華閑之點點頭,沖軒轅望微微一笑:“那一夜謝謝了。”
軒轅望先是一愕,立刻明白那一晚自己偷看董千野等暗襲華閑之已經被華閑之知曉了。他臉上一紅,雖然已經脫離了董千野門下,但想起自己這個師傅的所作所為,依舊讓他覺得羞愧。
崔遠鐘看着老師道:“老師,我可以先離開麽?”
華閑之眼中浮出一絲笑意:“不成,你和軒轅望都在這兒等着。”
崔遠鐘一皺眉,嘟哝了句“悶死了”卻依言立在華閑之身後。軒轅望看了看崔遠鐘,又看了看華閑之,華閑之鼓勵式地向他微微一笑,他也站在崔遠鐘身邊。
起初軒轅望不知這些人在此做什麽,他們既不似一般的嫖客,又不似單純地來欣賞歌舞。但漸漸他便明白,這是趙王命屬下在此陪自京師趕來的幾位年輕人。看這裏都是青年俊彥,年長的也不過三十歲左右。
這些人大都是世家子弟,嘴中談的是風花雪月的韻事,眼中見的是沉魚落雁的嬌人,漸漸便放浪形骸起來。那京城中來的幾位更是肆無忌憚,左擁右抱上下其手,瞧得軒轅望與崔遠鐘都面紅耳熱。
“這種程度,你們兩個都受不了?”
當二人想溜出去時,華閑之平靜的聲音傳了過來。軒轅望向他臉上望去,只見他神色如常,似乎眼前這些火熱場面都不存在一般。
崔遠鐘道:“老師,這也無聊太甚了。”
“修劍即修心,心靜則劍靜。”華閑之微微一笑,“對手劍上的花樣,劍外的手段,都可能讓你心中充滿七情六欲,你心若不靜,你手中的劍便不穩。”
軒轅望吃驚地看着華閑之,他從來沒想過在這種場合之下會有人傳授劍理。但崔遠鐘的反應看來,他們師徒這樣談論劍理應是經常的事。
又看了會兒,見那自京城來的幾人更為浮浪,華閑之這才緩緩起身:“你們随我來吧。”
告辭出了天香樓,華閑之慢慢行在街道上,出來時穿梭往來的仆役有些詫異地看着這三個不在溫柔鄉中而到外頭喝西北風的人。
“遠鐘,方才這些人,都是所謂士人君子。”華閑之目光中似乎有些黯然。
崔遠鐘撇着嘴道:“士人君子?我看全是些好酒好色之徒才是。”
軒轅望心中也有同感,那些人都是在這個國家中居于高位的一時之選,但其所作所為,哪有半點是為民為國。他們在此花天酒地,難道就不知他們一盤點心的花費,便足以讓數口之家過上一個富足的新年麽?他們只是略動一動的菜肴便便撤下倒掉,難道不知這大街之上尚有不少餓得嗷嗷直哭的人麽?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呵。
華閑之輕輕嘆了聲:“這些人,不出意外在十年二十年後都将身擔重任,可他們如此風骨……哈哈,不談這個了。軒轅望,這是你的車?”
他見軒轅望到小厮那兒道謝拉了人力車來,微微一笑問道。軒轅望只道他譏嘲自己,神色頗有些羞愧:“是。”
華閑之眉間微微一挑:“正應當如此,學劍與做人是一般道理,不識人間疾苦,怎知劍上滋味。”
遠鐘也笑了:“別看我跟着老師,其實我還是老師病坊的小厮,老師每月都給我開工錢,我在老師那吃飯可是要繳夥食的。我也是用自己之手養活自己呢!”
軒轅望吃了一驚,遠鐘所說讓他想起了董千野待他騙來的少年們。但看到崔遠鐘臉上的笑意,便知道遠鐘對作病坊的小厮不但不反感,而且還很歡喜。
軒轅望微垂下頭去,過了會兒道:“崔……崔遠鐘,你究竟要帶我到何處去?”
“自然是去尋一個別人找不着的地方,痛痛快快打上一場啦!”崔遠鐘哈哈笑道,“不同你交過手,我心中始終覺得有些疙瘩。”
“我知道,是去哪個地方呢?”軒轅望又問。華閑之微微一笑:“趙王府如何,那兒有現成的劍室,而且不會有閑雜人等打擾。”
“趙王府!”軒轅望吃了一驚,他這樣的尋常百姓,一輩子也不曾想過進堂堂王府見識,他對于王府的氣派,雖然也有欣羨之心,但更多的還是曾通人那種敬而遠之的心理。
“無妨,只借趙王劍室一用。”華閑之忽然停住了身體,“軒轅望,可否拉我去趙王府?”
“是。”軒轅望拉着華閑之小跑起來,崔遠鐘則與他并肩而跑,兩人有一茬沒一茬地談着,華閑之微微閉上眼,似乎陷入重重心事之中。軒轅望偶爾回過頭去看他那儒雅剛毅的臉,心中卻有些奇怪,象他這樣劍技幾達不可思異之界的高人,難道說還會有什麽煩惱麽。
不知何時起,天空中又開始飄着雪花來,二人一車經過的雪地裏,留下長長的一串印跡。
有華閑之這趙王劍技師傅在,軒轅望終于來到趙王的劍室。比起尋常劍士的劍室,趙王的劍室更為寬大,牆上裝飾着同劍有關的精美的壁畫,各式各樣的器械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幾個盛氣淩人的仆役在一旁侍候。軒轅望打量了一周,禁不住欣羨道:“這地方可真是華麗。”
“這地方卻不是練劍的好所在。”華閑之淡淡道,卻不曾說明,軒轅望略一思忖,猛然省悟:“練劍需要專心,對着這些精美的壁畫,看着這些精巧的器械,長期耳渲目染,如何能專心練劍?”
“你且休息一下。”華閑之看了看軒轅望氣色,方才拉他過來,軒轅望雖然并不覺吃力,但比起崔遠鐘來說總算有些吃虧。
軒轅望知道崔遠鐘能勝過鳳羽,定然是前所未有的好敵手,因此依言盤坐在蒲團之上休息。過了會兒,華閑之問道:“你好了麽?”
正這時,有個聲音傳了過來:“有熱鬧不叫我,華先生你可也太小氣了。”軒轅望見在劍室裏侍候的仆役個個屏氣凝神,方才那盛氣淩人的神色都收斂不見了。
軒轅望心念一轉,立即明白來者是誰了,在這趙王府中,除了趙王本人,還有誰有這般威勢?
轉眼看華閑之師徒,卻發覺這兩人神色一如方才。軒轅望心中有些欽佩,這東都城中,能夠在趙王來之際面不改色者,只怕寥寥無幾吧。
随着腳步聲越來越近,趙王終于進了劍室。軒轅望在英雄會上曾遠遠見過他,自然沒有如今就在眼前看得真切。他年紀不過三十幾許,濃眉大眼略顯福态,雖然無不怒自威的威嚴,但倒也有着幾分皇家風範。
“殿下。”
華閑之與崔遠鐘向趙王行過禮,軒轅望也依照模樣深深一揖。趙王擺了擺手,上上下下打量着軒轅望道:“這少年叫什麽名字,會是遠鐘的對手麽?”
華閑之道:“殿下也見過他,英雄會中徒弟組裏的妖劍軒轅望,因為與柳孤寒兩敗俱傷,故此不曾與遠鐘交手。”
“哦,我想起了,妖劍軒轅望,毒蛇柳孤寒,劍癡鳳羽,再加上黃金之劍遠鐘,英雄會中四強啊,哈哈……”趙王點點頭,“既是如此,孤王就更要看了,華先生可作仲裁。”
軒轅望與崔遠鐘拔劍行禮,二人劍輕輕一交,發出清脆的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