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晏遙指尖微顫,想要開口,貝齒微啓,話到嘴邊,卻又不知該說些什麽。
她覺得自己的頭腦很亂。
一方面,金玉良一步步走來,從錦州到京城,從魏國公府到這座小廟,可謂是居心叵測,他的話,她不得不存疑三分。
可是另一方面……
晏遙鼻尖微酸。
她想起了自己的阿娘,想起那段還在小村落中時無憂無慮的時光……
可是,可是如今的她,已是李玗身側的太子妃,本是一心想着要助他登基,還這腌臜世道一片清明。
假如,假如金玉良所言非虛,她又當如何自處呢?
金玉良敏銳地捕捉到了晏遙眼神中的搖擺不定,和她相比,他實在是過于鎮定,仿佛一早料定了她的反應。
他的眼眸之中透着屬于某種狡黠動物的精光,雙手反扣于背後,靜靜地等待着晏遙先開口。
晏遙深吸一口氣,終于從悲喜交加的情緒中平複了下來。
她現在還拿不準的地方在于,如果母親蘇嬈尚在人世,那金玉良等人所謀劃之事,蘇嬈究竟是知情,亦或是不知,她是否也受人脅迫?
晏遙雙手握成拳狀,終于開口說道:“倘若你說的都是真的,我想見一見她。”
金玉良似乎早有準備,晏遙的話音剛一落地,他便答道:“自然可以。公主殿下盼這一天,也已盼了多時。”
晏遙聽了,眉頭微蹙。
他的話中其實已經暗藏了蘇嬈的态度,只不過她仍舊不肯相信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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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出功德堂之時,晏遙回過頭去,又看了那塊牌位一眼,突然之間,她只覺得諷刺。
透過金玉良的話,晏遙才知道,原來這些年裏,蘇嬈一直就住在寺廟的後廂房。
而每當她來這裏“拜祭”之時,蘇嬈便會靜靜地在門外守一會兒,默默陪伴。
晏遙跟着金玉良走到那裏時,房內傳出一陣哭聲。
春杏已經先她一步見了蘇嬈,等她進屋之時,那丫頭已然哭成了淚人。
晏遙見到了蘇嬈,看見了她臉上慈愛的笑容,腳步卻不受控地停了下來,猶豫着是否要上前。
眼前的女人還是那樣,溫柔,動人。
就連那一貫殘酷的歲月在她身上,似乎也不忍心留下痕跡。
可是對晏遙而言,她卻是那樣的陌生。
“阿遙。”蘇嬈這樣喚道。
晏遙眉頭一蹙,終于走上前去。
她是想要開口,想要喚她一聲“阿娘”的,可是等到她真的出聲時,卻成了冷冰冰的四個字——“公主殿下”。
蘇嬈明顯怔了怔,朝晏遙伸出去的手也是一滞,“你……”
晏遙踉跄着後退半步。
她仰着頭,看着蘇嬈,嘴中說着“無情”的話。
“你那時詐死,就是為了讓晏昭動恻隐之心,好将我接近魏國公府?”
“你把我丢進那裏自生自滅,等我好不容易站住了腳跟,又盤算着要将我推入另一個火坑?”
“你還活着,你還活着……”
她的心頭傳來一陣絞痛。
說到這裏時,她終于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她說這些冷言冷語之時,又何嘗不是在自己的心口劃上一道道傷?
蘇嬈臉色大變。
就連金玉良,也沒有料到晏遙真的見到生母之時,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他開口想要辯解,“主上”二字一出,卻被晏遙冷冷打斷。
“受不起。”她看向金玉良,漠然道:“你們所謀之事,我概不知情。既非主謀,亦非話事之人,主上二字,我又如何擔當得起?”
金玉良看了一眼晏遙身後的蘇嬈,隐忍道:“為成大業,公主殿下亦是忍常人之不能忍。骨肉相離,近在眼前卻不能相認的苦楚……”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而後咬重了字音說道:“太子妃,就算不能體諒,又是否能寬宥三分呢?”
晏遙別過臉去,只覺得自己在這個廂房之內再也待不下去。
就在這時,金玉良卻又換了副口吻,柔聲說道:“再者,公主并非如你所想,全然不顧你的生死。我接近李念,便是為了要在旁照看你。還有那本殘卷……”
晏遙的眼睛倏地瞪大,“殘卷?你是說……”
金玉良點了點頭,“如今僞帝的後宮之中,仍舊有我們的眼線,是以那些所謂的秘聞,其實都盡在我們的掌控之中。”
晏遙晃了晃神,一個趔趄,就向身側倒去,好在春杏眼尖,快步上前扶住了她,才避過了跌倒。
那本殘卷的事,晏遙未免多生枝節,并未告知于春杏,因而春杏才不明白她聽了這兩個字後,為何會有這樣大的反應。
“那麽說來,那些後來發生的事,還有那個結局……”
“不過是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罷了。”
李玗素來不為李臨所喜愛,李臨百年之後,紛争在所難免。
這樣的“結局”,看上去的确“合理”。
金玉良繼續說道:“那本殘卷中的秘聞,原本是預備了要助你度過危機,可我沒有料到的是,你竟會用它,去助一個不相幹的外人。”
原本,五皇子與李玗相争,朝局混亂之時,便是他們起事,坐收漁翁之利的最好時機。
可偏偏晏遙掀開了前塵往事,從中襄助李臨父子二人化解心結,使得本該混亂的局勢,竟漸漸有了清明之勢。
晏遙緊咬着唇,不說話了。
春杏默默扯了扯她的衣袖,情狀似在安慰。
自剛才起便一直在沉默之中的蘇嬈卻開口說話了,她的聲音,是少見的清冷。
“你走吧。”她沒有為自己辯解一句,而是對晏遙說道:“阿遙,我不逼你。”
晏遙此刻背對着蘇嬈,肩膀卻不受控制地顫抖,眼裏止不住地流下淚來,春杏慌忙拿出絹布,剛要遞過去,卻發現這是自己方才用過的那塊,這才又收了回去,捏在手裏。
晏遙哭了一會兒,起初是壓抑着的低聲啜泣,最後抑制不住地嚎啕大哭。
自她離開那個小村落以後,這似乎是她第一次這般失态,這般的不管不顧。
可是崩潰完以後,她卻用手拭去了自己的眼淚,擡起頭,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
她怕自己再回頭多看一眼,就要支撐不住。
春杏看了眼蘇嬈,又看了眼晏遙的背影,最後還是跑了出去,追上了晏遙。
她與晏遙不同,蘇嬈對她而言是她的恩人,她見了“夫人”,心中只有歡喜。
那些大業,那些國仇家恨,于她而言都是些不相幹的事。
可是晏遙的苦楚,她能明白。
李念雖算不得惡毒寡薄之人,待晏遙,卻絕不可能做到視如己出。
晏遙在國公府上的一切吃穿用度,在李念眼中,皆已是“恩賜”。
那些遭受過的委屈,看厭了的人情冷暖,晏遙一直覺得那就是自己的命。
她沒了阿娘,所以才會遭受這些啊。
她“合該”如此的。
可結果到頭來,她原來卻只不過是被當做了計劃當中的某一部分罷了。
原來,她本不必遭受這些。
“小姐。”馬車內,春杏開口,低低地喚了晏遙一聲。
晏遙自出了廂房後,便一言不發,哭紅了的眼睛還有些微微發腫,這讓春杏實在有些放心不下。
“嗯。”晏遙應了一聲,好教春杏安心,可是除了這一聲,她卻也說不出其他什麽話來了。
她茫然地盯着腳下,聽着外頭馬車行進時發出的聲音。
她想到自己要回的地方,心口突然泛起一陣慌亂。
“停車——”
晏遙很想這樣對車夫喊道。
但她沒有。
因為她忽然間發現,自己好像無處可去。
得知晏遙回來的消息以後,李玗忙放下案牍去門口接她。
今天是晏遙生母的忌日,他原本是知道的,可是近來諸事繁多,到了晌午用膳,不見晏遙人影之時,才将這件事記起。
他見到晏遙臉上的淚痕,并不奇怪,反倒是更為內疚。
李玗帶着歉意說道:“今天這樣的日子,我本該是陪着你一同去的。”
痛失母親的苦楚,他感同身受。
見晏遙不說話,他又小心着說道:“她畢竟是你的生母,無論傳言如何,我都會和你一樣尊她敬她。”
晏遙深吸一口氣,伸手握住了李玗的手腕。
那一刻,她感到自己在剎那間獲得了某種力量,某種足以支撐她走過眼前這條路的力量。
可是對于李玗的歉疚,對于他的善意,晏遙卻不知該作何回應。
這樣短暫的一天,帶給她的卻是一道難以越過的檻。
她頭也不回地走出蘇嬈所在的廂房,離開寺廟,卻并不意味着她真的心如鐵石。
她不願讓李玗成為權力鬥争下的犧牲品,卻并不意味着她可以就那樣毫無保留地将蘇嬈尚在人世的消息,以及金玉良等人的謀劃對他和盤托出。
李玗見她還是不肯說話,有些摸不準了,漸漸也變得急切起來,皺了眉,将目光轉向站在一旁的春杏。
春杏低下頭去,避過李玗的目光,福了福身,輕聲道:“殿下莫怪,娘娘今日在寺中多有感懷,傷了神,這才……”
“我有些累了。”晏遙又握了握李玗的手。
她看着李玗,眼中有千般情愫,卻偏偏口不能言。
這一刻,她希望他能讀懂她的心思,卻又希望他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