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隆至三十五年的八月裏,炎炎酷暑之下,雖未入秋,發生的事——意料之中或是意料之外的,卻是一件不少。
一是太興縣于八月一十日起動工修渠,監工正是那被視作太子親信的“榆木腦袋”晏紹。
二是貴妃張氏德行有虧,被皇帝廢除妃位打入冷宮,盛怒之下,連帶過去幾年權勢滔天的徐氏一族亦難于幸免。
倘若聽得上述一二,局外人當推得,聖上終于定了心思,要将這江山傳于太子——
可你猜怎麽着?
聖心難料啊!
說書人在茶館堂前說得是繪聲繪色,眉飛色舞。
底下坐着的,那都是些尋常百姓,穿着粗布麻衣,偏偏聽起這些皇家辛秘、朝堂之事,最是醉心。
故事聽到一半,那滋味自然是不好受。
這不,拍桌子的拍桌子,起哄的起哄,一個個嚷嚷着讓那說書先生“少賣關子”——只除了一人。
那人聽到這裏,從荷包裏取出些碎銀子,放在桌上,然後默默起身。
得了賞錢,自然有人上前來招呼,“謝這位……這位爺的賞。”小二笑呵呵地招呼道:“不再坐會兒?”
晏遙搖了搖頭,他也并不阻攔,想來是個識趣的,否則,對于她的女扮男裝,也不會佯裝不知。
這兒不是京城,而是尹縣,位處西南,與胡地接壤。
山高皇帝遠,又人員複雜,這小小茶館之中的氛圍,自比不得京中拘束,就是尋常百姓,也是敢“妄議”上兩句國事的。
出了茶館的門,春杏瞧了晏遙的神色,才小心着開口說道:“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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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遙沉了心思,只是搖頭,示意自己沒事,到外頭着了風,卻忍不住咳嗽了幾聲。
春杏又忙将搭在手臂彎處的皮襖給抖落了兩三下,給晏遙披上。
此時已是隆冬臘月,尹縣地處西南,雖比京城要暖和上幾分,卻有種難以言喻的陰冷。她們這些北方人,到了這兒,多少是有些不适應的。
至于晏遙與她二人為何要埋名隐姓,千裏迢迢趕赴于此,還要從三個月前說起。
九月初,公孫淵從前線傳來捷報,已成功收複圖瓦堡,稱匪患将除,不日班師回朝。
正逢李臨久病初愈,聖心大悅,當即就要給公孫淵封賞。
誰料沒過了幾天,皇帝這病是終于好了,公孫淵卻似是被人下了毒,昏迷不醒,一病不起。
這主将一倒,軍心難免不穩,原本的大好形勢,眼見着就要被逆轉,李臨當即下令,要令太子代替自己親征——
而這,也正是那說書先生口中所說的,“聖心難料”。
太子是什麽樣的身份?
一國儲君!
任李臨說得再冠冕堂皇,此令一出,終免不了讓人對他的真實意圖起了猜疑之心。
太子卻是欣然受命,領五千精兵,當夜離京趕往尹縣,于三日後與公孫淵部下回合,穩定軍心。
兩月後,前線再次傳來大捷,寇匪被逼退至邊境五裏開外,士氣大減,主将被誅,副将歸降。
就在晏遙懸着的一顆心終于放下,等他歸來之時,太子失蹤的消息,卻傳回了京城。
兩軍交戰之時,主将一時下落不明也不是沒有前例,因而剛得知消息的那幾天,晏遙還能強自鎮定心神,安撫東宮上下。
可後來……
李玗出事後的第十日,李臨召回了五萬大軍,只留了一支由百人組成的隊伍仍留在當地尋找。
第十五日,李臨宣晏遙進殿,二人相顧無言。
晏遙心裏明白,李臨的本意,并非是想讓李玗去送死。
她的身世被他知曉以後,李臨本欲逼李玗同她和離,以絕後患。
李玗不肯,他才下了那道诏令,想要磨一磨他的性子——
這些事,李玗以為她不知。
可她卻自有知曉的渠道。
前朝殘部的勢力,或許遠比李臨所知曉的,要大得多。
晏遙也明白,守家衛國,原本就是李玗想做之事,願做之事。
更何況沙場之上,瞬息萬變……
她怪不得誰。
可此時此刻,她就這麽看着李臨,眼中卻充滿了抑制不住的怨恨。
又或許她的血液裏,原本就流淌着這一份怨恨。
李臨沒有去看她,顫抖着手,将眼前的奏折一一攤開——
也許,他從來都是在意自己的這個兒子的。
只是這孩子性子太孤,太傲,他越是想要将他馴服,便越是讓彼此間的距離漸行漸遠。
“這些,還有這些。”李臨終于開口說話了,目光落在那一個個寫得蒼勁有力的字上,頓了頓,才接着說道:“都是上書,請朕,給太子,設衣冠冢,建廟立碑,以,弘揚功績。”
晏遙聽到這裏,眉頭輕蹙,雙目緊閉。
她不想要接受這個結果,卻偏偏有那樣多的人,那樣多張嘴,迫不及待似的告訴她:
別等了,他回不來了。
李臨說完以後,便默不作聲,似在等她的答案。
晏遙緩緩睜開雙眼,眼前已變得有些模糊。
她看着他的父親,閉口不言。
無論他再怎麽傷神,看起來再怎麽憔悴也好——
他始終,還有那樣多的繼承人在等着他的青睐。
可是她不同。
偌大的宣室殿,空空蕩蕩,靜得可怕。
“哎——”半晌,李臨終于長嘆一口氣,打破了這份沉寂。
晏遙亦開口,雙眼空洞無神,漠然道:“父皇心中想必早有決斷。臣媳,不敢妄言。”
“罷了。”李玗又是一嘆。
于是京中人人缟素,東宮上下哀嚎一片。
唯有一人,只是成日望着西邊那片天,默然不語,眼神卻異常堅定。
無論是死是活,總歸要親眼見着了,她才死心。
春杏不是沒想過要勸她——
十天半個月過去了,就是找着了屍身,只恐怕也……
可是每次話到嘴邊,看見晏遙的眼睛之時,她卻又再也說不下去了。
最後,便也只能陪着晏遙,跋山涉水地來到這尹縣,求一份心安。
“馬副将呢?”回到歇腳的客棧後,晏遙開口問道。
她口中的馬副将,便是昔日李玗安插在魏國公府的眼線,馬先安。
他那時受了李玗的推舉,跟随公孫淵一起前往西南邊境,後來立了戰功,又一路被提拔至副将。
皇帝十日前将大隊人馬召回,如今正是論功領封賞的時候,馬先安卻自請要留在尹縣,繼續尋找太子。
春杏提着茶壺的手一頓,頭低了下去。
顯然是知道些什麽,卻又不方便說。
“出什麽事了嗎?”晏遙急切地問道。
她喬裝打扮來這裏的事,宣室殿裏的那位看着像是默許了的,卻也難免會出什麽纰漏。
畢竟,李玗不在了,依那位的性子,該更加無所顧忌才是。
“不是不是。”春杏放下茶壺,忙道,“是,是……”
可她結結巴巴的,卻又說不出話來。
晏遙試探着,緩緩地開口問道:“是……是有消息了?”她的聲音不受控地有些發顫,手緊緊地攥成拳頭,屏息凝神。
春杏皺了眉,無奈道:“馬副将不讓我告訴你,怕……怕又是空歡喜一場。”
晏遙搖頭,伸手捂住口鼻。
他們不明白,哪怕有一絲希望,于她而言,也是照亮黑暗深處的光。
“門外有動靜!”春杏仿佛找到了救星,小聲道:“是不是馬副将回來了?”
門外之人在門前站定,敲門聲三長一短,一短一長,又說了事先約定的暗號,正是馬先安無疑。
春杏走到門前,給他開了門。
晏遙原本是驚喜的,可見了馬先安一副神色凝重的樣子,原本揚起的眉,又落了下去。
“你……”馬先安瞧了春杏一眼,走過去,壓低了聲音問道:“你又說漏嘴了?”
“我……”春杏委屈地瞪他一眼,道:“我哪裏瞞得過主子?”
晏遙坐了下來,以手托額,只是問:“有什麽消息,好的也好,壞的也罷,還請馬副将,能如實相告。”
事已至此,李玗在那樣多的人眼裏,都已經成了一個死人,還有什麽消息,能比此事,更教人悲恸呢?
話雖如此,可此刻,她到底是不敢去看馬先安的眼睛的。
馬先安清了清嗓子,皺了眉,卻并不說話。
沉默良久以後,他走近半步,才低聲道:“有探子來報,說是在肅縣見到了樣貌與太子殿下頗為相似之人。”
晏遙肩膀一顫,重複了其中的兩個字,遲疑道:“肅縣?”她扶着桌子邊角處,站了起來,神情有些恍惚。
肅縣與此地一個在東南,一個在西南,相隔數十裏,最緊要的是……
肅縣并非闕國的土地版圖之一,而是歸屬于東越國,也就是這次西南匪患幕後的謀劃者。
至此,晏遙才一下子明白了馬先安面色凝重的原因。
倘若一國的儲君,成了他國的人質……
不談那些機要之事,如若東越将這個消息傳出,闕國将顏面無存。
而李玗先前所建立的那些功勳,也将成為一個笑話。
原來,這才是東越最深的心思。
站在一個臣子的角度,馬先安不願見到李玗死,卻更不願讓“謠言”辱沒了李玗的名聲。
可晏遙不是。
她只想要他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