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挑燈夜讀《牡丹亭》
靜琬并不知曉那夜自己所做的荒唐之事,只道是醉後昏睡罷了,幾日下來,倒也未曾再多費心思思量幾分。又過了幾日,天微微的暖和了起來,已是春光正好的四月,靜琬看着京都少有的藍天,便悄然起身往程信之的書屋走去,她笑,今日春光正好,給他說一聲後自己便出去走走吧。
一路上倒是未碰到半個人影,靜琬微有些奇怪的走到拐角處,再轉個彎便是書屋了,她剛側過身卻見前方蜿蜒小路上一紅衣翩跹的女子推門便進了書屋。奈良純一。靜琬微愣,卻無意知曉這本應成為眷侶的兩人的私密之事,她走到書屋門前,正欲推開門,卻聽裏面傳來了奈良純一嬌柔的嗓音,其中熟悉的字眼讓她頓時停住手,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
奈良純一的聲音婉轉而悅耳,“信之哥哥。我自幼便極仰慕慕容将軍,聽聞謹之姐姐與慕容将軍喜結良緣之事甚是欣喜,如今想要返回內陸不過是送上一聲恭喜罷了,為何信之哥哥非要糾纏着不肯呢。”
程信之負手立于窗前,神色複雜。“純一。你我自幼一同長大,如今謹之與那慕容沣結為夫妻便是喜事,祝福就好。你為何偏偏要回到內陸親自恭賀呢。拍一份電報過去便是心意到了。”純一漸漸收斂了笑容,美麗的丹鳳眼中依舊水波撩人,“那年的驚鴻一瞥便注定了此生我再也無法愛上別的人。信之哥哥,當年的我以為他無心于情愛,便遠走他鄉,如今他已娶妻,我便是寧願做那最見不得人的狐媚子也要留在他身邊。”紅衣美人,明明是烈火般的絕情卻又帶着水袖般的柔美,程信之回過頭,清俊的臉上只有深深的凝重,“純一。謹之的性格,可容得下你的存在。你本為扶桑人,扶桑自然也有好兒郎,何不嫁與一心人,白首不相離。”
純一笑道:“我奈良純一此生非慕容沣不嫁。就算他根本不知道在這櫻花之都有着我的存在。”信之嘆首,不語。
室內只聽見二人淡淡的呼吸聲。
靜琬的手指冰冷,她努力地聽懂每一個字眼,那些熟悉的字眼卻組成了生澀的句子。原來奈良純一也愛慕着那個人,原來當年的悔婚是因為那個人,原來程謹之的性格并非屬于柔情女子,想來也是個嚴謹自負之人吧。
她昏昏沉沉的往外走着,遇見了管家也只是狼狽的說了句:“出去散散心。”便落荒而逃。走出程府,便有扶桑的馬車夫在門口守着,見她出來便熱情地問道:“小姐去哪?”她被問得怔然,她能夠去哪,這裏于她陌生得如同嬰兒初探這個世界一般。她又可以去哪。慕容沣的步步緊逼讓她不得不以欺瞞的謊言生活下去,在這裏,她無依無靠,一點小小的力量就能讓她再也無法站立。
馬車夫哪知道這些,但憑着他多年的眼光,一眼便知這小姐生得富貴,又是外鄉人,不由格外熱情起來,用自己生澀的漢語說道:“京都的寺廟是極有名氣的。其中淺草寺祈願還願都是極好的。”靜琬點點頭,遂向淺草寺駛去。
四月的京都櫻花最是燦爛之時,寬廣的石板路上處處可見身着和服的女子及衣着傳統的扶桑男子,偶爾有洋車駛過,便會引來一陣注目。異國的語言充斥在靜琬耳邊,她微微側過頭,看着在陽光下燦爛綻放的櫻花,心中一陣凄然,原來的自己本是最最不屑見花落淚,見草傷情的人,如今才真真有了感受,看着那燦爛的花心中都是凄然與妒忌。
行至淺草寺正門,轎夫道:“小姐,25幣。”靜琬微微一怔,随即大窘起來,自己身無分文,怕是連那25幣都付不起。不由嗫嚅道:“這位先生……”偏偏扶桑語于她本就生澀,如今這一急更是什麽也說不出來了,那轎夫本以為能夠好好賺上一筆,怎料拉了個沒錢的主子,不由當場便了臉色,語氣威脅的道:“這位小姐敲着也算是個富貴人,為何偏偏與我這沒錢沒勢的窮鄉下人為難,這算是個天理麽!”這轎夫的聲音本來就大,再者是刻意為之,更是加大了音量,引得旁人無端注目。
靜琬何曾受過這般質問,偏偏有錯的又是自己,她倒是無法辯解,只能夠難堪的站在那裏,手往衣兜裏一摸,拿出來一看卻是從不離身的那塊懷表,刺眼的金屬光澤讓她險些落了淚——慕容沣,你說過要保護我一輩子,可是現在,你在哪裏?你在哪裏呢。
那轎夫一眼便瞧出那懷表是好東西,不由一把拉住靜琬手腕,道:“若是拿不出錢來便把這表給我便好!”靜琬何曾與男子如此拉拉扯扯過,當場不由變了臉,馬上将懷表放入衣兜中,掙脫了轎夫的手,道:“那懷表的價錢可不是25幣便能買着的,瞧着你也是個老實人,為何如此言語!”她氣得紅了臉,一雙明眸更是閃爍出攝人的光彩——她原本便出生富貴人家,早已有了幾分旁人沒有的傲氣,再加上在慕容沣身邊耳濡目染,此刻生了氣也頗有幾分威嚴,讓那轎夫生了忌憚之意。
正在兩人僵持不下之時,只聽一聲清洌的男聲傳來,“25幣給你便是,何必為難一介女子。”靜琬吃驚的轉過頭,看着身後的男子,吃驚的說不出話來——來人正是伊藤由野。
此刻的他一身黑色西服,更是襯得他肌膚似雪,竟讓人生了為何此人不是女子的念頭。轎夫見來人衣着顯貴,只得拿着錢走掉,靜琬出聲到過謝後不由低下頭,不知再說些什麽。低着頭的她并未看見由野眼前閃過的複雜的情緒。
“聽聞尹小姐身子不适,于藤原家療養,怎麽會出現在這裏與一介粗人争執不休?”由野的話清冷而直白,讓低着頭的靜琬渾身僵硬——千逃萬逃,最終還是逃不出那個人的手心是麽……
Advertisement
她正欲答話,卻聽由野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既然我與小姐偶遇,便一同賞這櫻花罷。來淺草寺的人莫不是為了祈願還願,這燦爛雲櫻倒是無人欣賞了。”靜琬點點頭,轉身遂由野進入淺草寺內。扶桑的寺廟與大陸并無太大區別,加之靜琬并不是個信佛之人,随即也不太在意那香煙袅袅淺草大殿,随由野去了殿後。
殿後是一片櫻花林,淡粉色的花瓣夾着不可比拟的羞澀,春風從疏離的枝丫中匆匆穿過,枝丫搖曳,花瓣卷起層層芳香,海波般散去,留下滿地落紅。清冽的芬芳傳入還願者鼻端,繁盛的櫻花,寂寞的影像,好像一幅永遠不可能長久的畫,只能在瞬間留下驚人的美麗。
由野走入櫻花林中,風拂過的花瓣落在他的發間,更顯得眼前的男子孤傲得讓人無法親近。靜琬突然想起純一的話,伊藤家族原是最興盛的家族。如果真的是這樣,那麽伊藤家族一定不甘願如此衰敗下去吧。她看着由野單薄的身體,微微眯起了眼,身為長房長子的他又會以如何的手段去贏得這京都的半邊天。“小姐還是專心賞花便是了。”正在她出神間,卻聽耳邊傳來戲虐的聲音,不由鬧了個大紅臉,遂扭過頭,仔仔細細的賞起花來。
“天。”靜琬惱羞成怒的捂着臉,自己竟然盯着一個不算相熟的男子看了這麽久,身後傳來由野低沉的笑聲,靜琬裝作沒有聽見,只是加快了步伐。由野看着眼前落荒而逃的女子,笑了起來——眼中有着連他也未發覺的寵溺。
由野确實是一個很好的解說者,寥寥幾語便将淺草寺的歷史說得清清楚楚,一路行來,他精致的面容不由引得衆人注目,可是他卻仿若從未察覺一般,依舊平常的講述着這裏的歷史。待到人潮散去,他倆才邁入淺草大殿,殿堂清雅肅靜,有着淡淡的檀香,幾個僧人在一旁安靜的祈禱,靜琬不信鬼神之說,索性只是随意看了看,卻見由野極虔誠的拜了三拜,不由微微詫異,眼前的男子必定是留洋歸來,為何還信奉這毫無根據的鬼神呢。
由野一笑,笑容仿若冰雪初化時的清涼,“家母信奉這淺草還願之說,卻因着身子不便不能親自來訪,便遣了我來這代她還願。”靜琬展顏一笑,不再言語。在這亂世中雖是萍水相逢,但靜琬因着由野的貼心與善意不由對他稍稍親近了些。
出了淺草大殿,靜琬便看見大殿香爐前竟有一株鐵樹。微微一愣,脫口道:“在中原有佛語,一花一世界,一樹一菩提。往往佛寺中都是菩提松柏,有着延年益壽,長盛不衰之意,為何扶桑寺院中卻有着這數年難得開花的鐵樹。”由野未料她竟知曉如此之多,稍稍有瞬間的驚異,但随即回答道:“我聽聞中原還有詩詞,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扶桑人信奉及時行樂,就如同見到這千年鐵樹開花,要做的不是膜拜而是欣賞一樣。”一席話令靜琬心服口服,了然的點點頭,心中對眼前這個不比自己大多少的男子更是欽佩了幾分。
人在脆弱之時便是最易對人投以信心與依賴之時,一如當初靜琬為救許建彰卻苦于無門而偶遇慕容六少一般,如今的靜琬在被逼上絕路時卻偏偏遇上了憐惜自己的程信之與清冷孤傲的伊藤由野——就算靜琬再恨程家人,卻不得不念着程信之在這些日子中對她的好,不得不漸漸依賴上這樣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