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張汐顏做了一個很長的噩夢。
她夢到張家村沒有了, 她放下了斷龍石, 祖陵塌得只剩下黑牢和藏書樓被深埋在山底, 她變成一只人形蠱蟲在漆黑的滿是毒蟲、毒菌、蠱瘴的山洞裏捕食其它蠱類還會修煉蠱術和道術。那山洞很大,大得像一座山谷, 有很多深不見底的深澗和坑洞, 像是能通往地獄, 大量的蠱類在洞壁上生息繁衍。她從來沒有物種這麽豐富的山洞,也沒有遭遇過這麽險惡的地方,可謂是步步殺機, 各式各樣的蠱類,各式各樣的攻擊方向令人防不勝防, 每時每刻都在經歷死亡和與蠱的殊死搏鬥。這裏沒有食物沒有新鮮的空氣,除了沾滿蠱液的劇毒毒菌就是蠱, 要活下去唯有以蠱為食。
山洞裏有很多地方非常奇怪, 像是有什麽特殊的磁場幹擾引力形成失重, 宛若步入太空。在那地方, 甚至能夠看到星空,看到北鬥七星、看到銀河。那裏的蠱類很強大,她不敢久留。
她在山洞裏漫無目的地游蕩和捕食其它蠱類,後來穿過一片蠱瘴, 見到一個滿是蠱蟲的墨綠水大水坑, 水坑裏有一個巨大的繭, 有一個人那麽長, 呈橢圓形, 隐隐約約的,還可以看見裏面有一道人影。莫名親切,更讓她有種想哭的沖動。她在蠱池邊坐了很久才離開。
有時候她還會做夢中夢,夢到家人,夢到爸媽、爺爺、太爺爺、三姑奶奶,夢到家裏的親戚,睡夢中會很難受,萬分悲恸,卻連哭都哭不出來。
後來她遇到一只被人飼養過還帶着蠱鼎的大蠱。那蠱受了很重的傷,皮肉都潰爛了,卻總是倔強地要把蠱鼎送給她,然後鑽進蠱鼎中蜷縮着,遇到有厲害的蠱類來攻擊她,它會不顧傷勢出來保護她。她尋找蠱藥替它治好傷,它便一直跟着她,搬家的時候它會帶着蠱鼎跟在她身邊,其它時候喜歡鑽進她的衣服裏貼在她的胸口處。她給大蠱起了個名字叫豬蹄,雖然它更像一根火腿腸,可不知道為什麽,她總覺得它的名字應該叫豬蹄。
随着時間的推移,她走過山洞的很多地方,也逐漸摸清楚裏面的物種分布和各處的情況,知道哪裏有可口的食物,哪些地方有危險需要回避。她的腦海中總是會浮現起很多人的身影,卻漸漸地想不起他們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們是誰,只是格外難受,後來她盡量不想自己去想。不想,就不那麽難受了。
漸漸的,她有一種自己忘記很多事情的感覺,但去想,又怎麽都想不起來發生了什麽事,只是總有一種悲傷籠罩住她,又說不出自己為什麽會傷心。她的腦海中總浮現起一團模糊的身影,似有一個年輕的女人在喊她張十三,有時候又喊她汐顏寶寶,那又是一種很複雜的情緒,她會下意識地想,她好不好、有沒有活着。可她不知道那人是誰,甚至不知道世上到底有沒有這麽個人。她想,大概是沒有的吧,這裏只有她。大概是太孤單了,才會幻想着有自己的同類。
直到有一天,她真的見到了同類。
她在睡夢中驚醒,擡起頭就見一個穿着月白色道袍的年輕女人站在她的面前低頭看着她,那眼神是她看不懂的複雜。她長得很好看,給她一種很親切的感覺,就像她們曾經認識且關系極親。她擡起頭看着那女人,不知道該做出什麽反應,也不知道該說什麽。
張嬌妍閉關醒來便見到黑牢中的蠱類少了很多,有着人類活動的痕跡,還腳下很多的腳印,從大小形狀可以确定是個女人的腳,且腳型極好。能在黑牢裏生存下來的人屈指可數,她最先想到的就是張汐顏,但又不敢确定,因為張汐顏的臭毛病其實挺多,還有些小潔癖,光着腳板在黑牢裏到處轉悠的事不像是張汐顏能幹得出來的。
腳印太多踩得到處都是,反倒是并不好找人,她在附近轉悠一圈沒有找到人,便往山洞外去。是不是張汐顏下黑牢歷練,出去一問便知。然而,她出了黑牢,見到的卻是被大力撞擊得變形的青銅大門和放下的斷龍石。她調頭回到黑牢,找了很久,才在一處角落裏找到靠着岩石睡得正熟的張汐顏。
如果不是旁邊的蠱鼎和守護在側的豬蹄,她幾乎不敢認。
一向愛幹淨的張汐顏髒得連膚色都看不出來,原本柔順的長發髒得打成結亂成雞窩,身上的衣服布滿破洞用過三年沒洗的抹布都比她的衣服幹淨,鞋子、背包、劍全都不見了,整個人和以前那些流浪的瘋子沒兩樣。張汐顏看向她的眼神帶着對陌生人的打量,似乎已經不認識她。哪怕她恢複了年輕時的相貌,張汐顏看過她的照片,怎麽可能認不出來?眼下唯一的解釋就是張汐顏的腦子出了問題。
她問張汐顏:“你認識我嗎?”
張汐顏覺得熟悉,但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于是回答:“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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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嬌妍簡直要被她氣笑了:你還知道自己忘了。她問張汐顏:“發生了什麽事?”
張汐顏的腦海中浮現起很多模糊的畫面,她看不清楚,也不敢仔細去看,好像會讓她特別難受、特別傷心。她只隐約看見有很大的火,有燃燒的村落,死了很多人,有些人穿着原始部落的服飾,有些則看不清楚,她看不見人,只看見滿地的灰燼。她想,是幻覺吧。
過了好一會兒,那女人起說:“你起來,跟我走。”兇巴巴的語氣,讓她莫名有點害怕,又有點安心。她的腦海中忽然劃過一道骷髅般的身影,比鬼一樣可怕。
她莫名地覺得這人是信得過的,于是默默地跟在她的身後。
豬蹄托起蠱鼎,慢慢悠悠地跟在張汐顏的身邊,飛累了還把蠱鼎擱在張汐顏的肩膀上歇腳。
張嬌妍沒忍住扭頭仔細看了豬蹄好幾眼,原本胖呼呼的蠱祖宗瘦了何止三分之一,身上布滿疤痕,以它的恢複力還能留下這麽多深刻的能使得皮肉變色的疤足可見當時受傷的慘重。
她帶着張汐顏穿過黑牢,從另一條路出去。
她倆到達黑牢邊緣地帶時,張汐顏停下來不願再往前。
張嬌妍沒理張汐顏,徑直穿過蠱瘴到了地下暗河邊,跳進河裏,逆流往上游去。
張汐顏站在蠱瘴邊,她下意識地想要調頭回去,卻又怎麽都邁不開步,一個聲音在她的腦海中告訴她,她應該出去。
她習慣了這裏,習慣了這樣的夢境,出去後,她會醒過來的吧,會面對些什麽很可怕的事吧?
她不想醒。
可人怎麽可能睡一輩子呢。逃避,永遠都解決不了問題。她刻意遺忘的那些,哪怕是遺忘了,并不代表不存在,不代表沒發生過。
她穿過蠱瘴,淌過地下暗河,穿過溶洞和幻陣,又再在一個幽深狹窄的岩洞中爬行很久,最後從一個不到一米高的山洞裏爬出去。洞口塌方過,但石頭都碎了,被人強行刨出一條通道。
七八月時節,天氣正熱,刺眼陽光照得她睜不開眼。她眯着眼,用手擋住光,過了好一會兒才适應光線。
旁邊站着她剛才遇到的女人,不遠處就是莊稼地,她倆站的位置正是一處小荒坡,地上都是亂石土地貧瘠,并不适合種莊稼,因此荒廢在這裏。稍遠處就是村莊和鄉村公路,有車輛和行人。她說道:“我叫張汐顏,不知您怎麽稱呼?”
張嬌妍說:“我是你三姑奶奶。”
如果不是這語氣過于熟悉且帶着與年歲不相符的老練讓她下意識地信了,她真想怼一句,我還是你祖宗呢,不過,沒敢。雖然不知道為什麽,但潛意識告訴她,如果怼了後果會很嚴重。張汐顏很是客氣地說:“您很年輕。”雖然情感上她相信這人的話,但理智上告訴她,她的姑奶奶至少得有八十多歲了吧?
張嬌妍領着張汐顏往山下去,先找了戶人家打了幾盆水把張汐顏的臉洗幹淨,又再領到派出所補辦身份證,之後拿着身份證領着張汐顏去補辦銀行卡和網銀盾,以及辦理了信用卡。她拿走了張汐顏的網銀盾和信用卡,帶着張汐顏到酒店,先把個人衛生收拾幹淨。
張汐顏洗好澡換上幹淨衣服,她仔細地看看鏡子中的自己,又出去盯着張嬌妍看了好一會兒,問:“我們是雙胞胎?”
張嬌妍決定去找民宗協了解情況的事往後挪一挪,還是先帶張汐顏去看醫生。
醫生診斷張汐顏為創傷後應激障礙。
張嬌妍給張汐顏辦了住院手續,請了護工,便匆匆趕往張家村。
張汐顏老老實實地接受住院治療,但她總是做噩夢,有時候夢到自己在黑牢,有時候夢到被屠村,有時候又夢到一個惡鬼提着龍頭大刀在追殺她,更甚至夢到數以萬計的棺材崩塌,成千上萬的蠱人從棺材裏爬出來又再被一把龍頭大刀像切豆腐般劈開。
醫生告訴她,那些都是噩夢,只是她內心的寫照,并不是真實的。
可她有種感覺,那些就是真實發生的。
最讓她感覺到難受的是她知道她爸去哪了,但是怎麽都想不起來他去哪了。她只記得她爸背着她往祖陵逃,之後就是萬棺陣被破了,從去祖陵的路上到萬棺陣這段路上發生的事她全想不起來了,她爸去哪了?
張汐顏出院的時候,已經是深冬。
她看起來像一個正常人,她的思維邏輯很清楚,甚至是個擁有強大的記憶力和較高智商的正常人,但她自己知道她的病并沒有治好,她對這個世界缺少真實感,記憶是混亂的,遺忘了很多人和事,總是莫名地傷心難受,醫生給她開了抗精神病和抗抑郁藥,但因為她的體質特殊并沒有什麽治療效果。
她就像是一個人在扮演正常的張汐顏在活着,理智告訴她該做什麽,怎麽做是對的,她便怎麽做。
她在假扮一個健康的自己。
她隐約記得曾經似乎有一個人得過和她一樣的病,那是一個很模糊的身影坐在辦公桌坐後面,那人長什麽樣子、多大了、與她是什麽關系,她都記不起來了,更不知道那人是死是活。她不知道那是什麽人,無從打聽,只希望那人還活着吧。
她回到老家。鎮子還是那個鎮子,她記憶中的張氏香火鋪拆遷了,變成了工地。她沿着記憶中的路往山裏去,沒找到村子,只找到一大片地陷和塌方的地方。
一個穿着風衣長靴的女人站在大坑邊。
那女人很瘦,肩窄腰細腿長,頭發過肩燙成微卷披在身後,冬時的冷風吹吹拂着她的頭發拂過她的臉頰,她的神情比寒風更冷,整個人從內至外溢散着傷悲的情緒。
那女人似乎覺察到她在看她,扭頭看過來,她看到那女人的臉上帶着眼淚。
那女人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眼裏有着她讀不懂的情緒。
張汐顏假裝沒有看見她臉上的淚,走過去,問:“這地方以前是不是有個村子?”她想這女人能站在這裏,又是這副模樣,應該是知道這裏的。
張汐顏輕描淡寫般的一句問話,卻讓柳雨幾乎五內俱崩:以過目不忘著稱的張學霸竟然連自己的老家都不記得了。全村被滅,地陷山崩,她不知道張汐顏是怎麽活下來的,又是怎麽熬過來的。
柳雨哽咽着把眼眶裏的淚水逼回去,強行露出一個笑容,扭頭看向張汐顏,卻說不出一個“是”。
張汐顏從柳雨的表情看到了答案,她說了句:“多謝”,順着斜坡往下去,試圖尋找什麽,但又不知道要找什麽,有些茫然,更有種悲傷的情緒往上湧又被強行抛開。
那女人走到她的身後,忽然從後面摟住她的腰,緊緊地抱住她,她的耳畔響起那女人壓抑的抽氣的聲音。
張汐顏渾身僵直地立在原地,莫名的也想哭,但理智告訴她,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安慰道:“別哭了,被滅門的是我,又不是你。”這人挺奇怪的……是挺奇怪的吧?認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