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有時候覺得夜色像一道門。每當夜色降臨,世界就會湧入一些我們看不見的東西。它們可能在空氣裏,可能在不被注意的某些角落,也可能,在人們的心裏。
它們來臨了,人們紛紛發生一些變化。
世界也悄悄發生變化。
而現在,夜色籠罩了整個視野,餐廳的門終于再一次被推動。我們和服務員開門的動作同時起身,看到爺爺對服務員點點頭,然後走進來。
他穿得十分鄭重。戴了帽子,鼻梁架着他過去在職時用的眼鏡,全套西裝,上衣的胸前別了一枚十字胸針,甚至還拿了自己不怎麽真要用的手杖,氣質異乎尋常地莊嚴。
他就在門口稍稍站定,遠遠與我們相望。
我悄悄碰了碰宴宗羨的手背,他用餘光和我對視一眼,我們一起向爺爺走去。短短一段路,我有種既遠又近的煎熬感,腦子裏飛速想了很多問題,其中最诙諧的一個是,我還叫他爺爺嗎?
“爸。”宴宗羨開口道。
我張了張口,什麽也沒喊,只不安地站在他面前,好像小時候做錯事等着被批評。爺爺也不說話,臉上的表情看不出态度。場面有些難以捉摸。
我盼着有個人來打破僵局。
就真的有人來了。
葉訣匆匆穿過夜色,他自路邊起就看着我了。他知道我的不安,面上帶着笑意過來。“宴叔。”他先對爺爺打了招呼。
爺爺偏頭看看他,淡淡點頭。
“恭喜你們。”葉訣給我遞來一個禮袋,是他一貫喜歡用的黑色,裏面也依舊大大小小的盒子不止一個,“來得着急,禮物沒有精挑細選,希望有你們喜歡的。”
他就這樣輕而易舉地把僵局變成相見甚歡,沒有格外熱情,也不冷落任何人,自然而然把爺爺領進餐廳去了。我和宴宗羨又在門邊等了一會兒,等到最後過來的宴宗明和傅秋溪。
——哦不對,最後的人,現在是宴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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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還來的話。
我吃驚地發現,今天想到她我心裏異常難受,甚而火燒一般地疼。出門時發出去的信息依舊沒有回複,就像這段日子我給她發的所有信息和通話請求一樣。她不願意理我。
很偶爾的,荊舟會代她回我一些信息。
太卑微了——每當看着荊舟提到她的時候,開頭所用的“宴昱小姐可能覺得”,我都會這麽想,然後心裏嫉妒荊舟嫉妒得要命。
我嫉妒他守在我的小公主身邊,嫉妒他能聽到宴昱說真心話,嫉妒他曾經提過的他知道的秘密可能比我還多……而最嫉妒的,是此時此刻我在眼巴巴地等一條回複,他卻可能在安慰她。
這是我想想都感覺要發瘋的場景。
——我的小公主,怎麽輪得到別人來安慰?
可這個局面,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可以對所有人自信問心無愧,只有對她,欠一句對不起。
“走吧,別等了,先進去。”宴宗羨對我踟蹰的原因了然于心,他的手臂從我左邊搭到我的右肩,手指微微用力按了按,哄着我說,“小家夥遲早會哭着撲回你懷裏,再給她點時間。”
我們回到餐廳裏。
現在人都來了,露天陽臺上特地布置的長桌終于不再空曠尴尬。燈光明亮,燭光搖曳。室內演出臺上有一個四重奏樂團在演奏海頓著名的76號四重奏組曲中的第二支,輕快的節奏和智能釋放的淡香氛,似乎也如願起到了讓氣氛變得輕松的效果。
香槟是服務員悄然送上來的,宴宗羨親自一一端給所有人。然後回到我身邊,挽住我的手臂。他笑容滿面,彬彬有禮,大大方方,舉杯道:“謝謝大家都肯來,我和雀兒為生在這個家感到幸運。”
說話的時候,他的目光認真地和每個人對視,包括爺爺。
不記得從什麽時候開始,每一次他們嚴肅的對視,都像對峙。并且,每一次都以宴宗羨氣急敗壞撤退為結局。
但這一次理應有所改變。
一秒,兩秒……過了好幾秒鐘,爺爺還沒有給出任何态度和舉動,宴宗羨挽着我的手臂似乎不由自主夾緊了起來。我于是像我們每一次互相幫助那樣,偷偷托住他。
這次葉訣也不好再做那個打破僵持氣氛的人。因為沒人有資格去破一個一對一的父子局——哦,也不盡然,其實還是有的,那就是父親的妻子、孩子的母親。
可惜,這個角色已經不在了。
人與人之間共通的認知與體悟,大抵相似。想到那個角色的人,不止是我而已。
僵持中的爺爺也在某個霎那,眼神忽地和緩下來。原本緊抿的雙唇稍稍開啓,釋放出極輕的一嘆。接着擡手摘下胸前的十字胸針,往前遞。
姑姑神色詫異的接過去,遞送給宴宗羨。她眼中的笑意意外而激動,示意我們這個胸針非比尋常。
“這個是……”宴宗羨翻到胸針背後,原來這枚造型別致優雅的配飾,是一個微型播放器。宴宗羨的手指按住底部的手動開關,指紋便被識別了。
剛剛從姑姑那裏看完三十年前的視頻,我們都對這個播放器中所儲存的東西有點預感。宴宗羨在播放與不放之間猶豫。
爺爺說:“裏面有一點你母親的舊物,你不是一直想看關于他的東西嗎?就給你收着吧。成家立業了,以後定定心,好好生活。”
說罷,他拿起手邊的香槟杯,微傾致意。
我托着的手臂倏然一松,宴宗羨望向爺爺,欲言又止。
他想問關于奶奶的故事,想了解那是個怎樣的人——從爺爺口中。他還想問他,是否半生惦念亡人,是否曾因為自己降生而那個人舍命離去,恨過......可他終究什麽都沒有問,只将胸針揣進了口袋裏,沖爺爺舉杯一飲而盡了。
我也喝完自己杯中酒。
兩只空空如也的杯子,換來爺爺吝啬了一晚上的笑意。
好了,這下會有一頓和諧的晚餐了。謝天謝地,每個人都在善良地對待這個中秋節。
唯一的遺憾......
我偷偷查看信息欄,唉,算了吧,總要有一些遺憾。
後來,十月份是在異乎尋常的寧靜與和諧中過去的。
不管怎麽樣,中秋節的晚餐之後,我便以新的身份成為宴家的家庭成員。現在,這個“新身份”無法在法律關系上獲得認可了,但爺爺慷慨地在娜塔莎晴雯這個家庭系統上做了修改。他為自己的“承認”給出了實際行動。
其他人,也不約而同給出了自己的承認。
葉訣和傅秋溪都帶我回了家,于是我一下子多出了很多親戚。他們都擁有良好的教養,給予我溫和的善意。
宴宗明在一個深夜給我發來很長的信息,為自己身為養父的失職道歉。語氣一如既往理性得近乎涼薄,但這已經是他最溫柔的低頭了。并且不得不說,他确實知道我想要什麽——一句“對不起”和一句“你沒有錯”而已。
他都給了。
沒有“懂得”是無緣無故的。所以從這一點來說,他對我也有十分盡職的地方。
這一切都太圓滿了,有好幾天我都覺得不真實。
因為......因為那些秘密折磨了我太久,我總以為它們從不見天日的地方被抛到眼光下,應該更激烈一點才對——才對得起那些徘徊與壓抑。比如,應該有眼淚,應該有争吵,應該有漫長的對峙。
而現在事情順利得幾乎有些平淡了,除了宴昱,沒有人再與我對峙,沒有人再令我煩惱。我居然就這樣,真的活在了曾經夢寐以求的光明與甜美中,如夢似幻。
直到一整個十月都過去了,不真實才逐漸被習慣所取代,塵埃落定的感覺珊珊遲來。
然後,冬天也來了。
以前,每一個過年前的冬天,我們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和宴宗羨的生日。因為兩人生日只差了兩天,所以一直是選擇折中那一天來一起過。
兩個人的日子,分量總是更重,這一天也就顯得更特別。最重要的是,宴昱從來沒有缺席過這個日子,哪怕是做練習生的兩年。
如果,我能夠期待一個和解的機會,就是那一天了。
作者有話說:
收尾難過擠最後的牙膏,每一句話都特別難做到“恰好”,如果寫小說可以不寫結尾就好了哈哈哈。不過這個故事沒有真塵埃落定的結尾,因為在預設裏,結尾就是抖出一個新的、令人哭笑不得的小炸彈。啊~~為了這個小炸彈,我要堅持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