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禮物(2)

黑三哥原名張英茂,是商稚言的遠房表哥,母親張蕾某個叔伯堂哥的兒子。他從小又瘦又黑,因父母都在外地打工,他跟老人生活在一起,漸漸和一些亂七八糟的人熟悉起來,小學畢業的時候已經是學校裏遠近有名的刺頭。

商稚言對黑三哥是懷着恐懼的。她十三歲的時候跟張蕾外出逛街,在母女倆分開的幾分鐘裏,黑三哥忽然出現在她身後。

那時候的黑三哥是一個初中畢業的小混混,沒有學校願意接收,也沒有人管,天天跟着幾個大哥混日子。他走到商稚言身邊,問商稚言是不是一個人。

商稚言認得他,喊了一聲“黑三表哥”,黑三哥的手便放在了她肩膀上。張蕾正好拿着兩盒果汁從超市走出來,見到黑三哥,紮紮實實吓了一跳。

商稚言記得黑三哥一共說了三句話。

“阿姑,借我兩百塊。”

“那言言先跟我出去走走。”

“幫幫我,我黑三不求人,就一次。”

商稚言當時并不知道母親為什麽害怕,也不明白她為什麽哭喪着臉跑去打電話。大概半小時之後商承志白着一張臉趕來了。他給了黑三哥兩百塊錢,黑三哥便松開了一直放在商稚言肩膀上的那只手。

好幾年後商稚言才從母親口中得知,那天黑三哥腰上藏着一把刀。他從口袋裏給商稚言掏水果糖的時候,張蕾看到了刀柄。

最後一次見黑三哥是高一暑假。商稚言和餘樂、應南鄉去游泳館學游泳,回家時館外喧鬧不已,一問才知道是附近有人打架。

她看到手臂受傷的黑三哥拎着鐵棍徑直沖自己走過來。“有錢嗎?”他一開口還是要錢,“全給我!”

餘樂下意識擋在兩個女孩面前,當先掏出了錢包。三個人身上的錢湊起來還不夠八十塊,但黑三哥不嫌棄,拿了立刻轉頭飛跑。很快,警笛聲從游泳館面前掠過,往他逃竄的方向追去了。

幾個月後,黑三哥進了少管所。

商稚言不知道他的近況,更不知道他什麽時候出來了。張蕾很不願意提起他,一講到他立刻眉頭緊鎖,手掌在眼前揮來揮去,像驅趕一只蒼蠅。

自從知道黑三哥已經離開少管所,商稚言總是提心吊膽。這個表哥是張蕾避之唯恐不及的污點,而她越是長大,越是明白他的存在如同厄運的前兆,只要出現,永不會有好事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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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接下來就要迎接月考,商稚言強迫自己丢開這件事情。

第一天考完數學之後,商稚言感到一陣難得的輕松。數學卷子的選擇題和填空題基本能做出一半,而其中數列的所有題目,她确定自己都做對了。此外幾道大題的第一小問,她也基本能解答。

不枉餘樂和謝朝今天早上一塊兒來接她,耳提面命地跟她強調倆人已經重複無數次的應試心得。

晚上沒有自習,一家人輕輕松松吃飯,商承志聊着他從最新一期《浪潮周刊》上看到的報道:“中山東街觀景臺都裂了,去年臺風吹的,一直沒人去管。記者寫了一篇報道,第二天立刻有人去修,真系勁。”

商稚言驚訝:“比打市長熱線還快?”

“這個記者挺有名的,我看過他很多報道,寫得不錯。”商承志想了想,肯定地說,“他叫崔成州。”

商稚言左耳進右耳出,她迫切地想和父母分享自己的一點點進步:“這次月考我數學應該有90分,我跟孫羨對過答案了。”

孫羨是複讀生,九月月考位列文科第19名,她的答案自然是可靠的。

商承志高興極了:“餘樂和靓仔同學同你補課都幾有效啵。”

商稚言點點頭,還想再說什麽時張蕾忽然冷笑。

“90分?你?”她顯然不相信,“你平時也就六七十分,高二不是還考過28分?你能有90分?”

商稚言低下了頭。張蕾似是還為了她之前突然發火而生氣,她不敢多說。

“我警告你,你可別作弊。”張蕾又講了一句。

商稚言不敢置信,直直瞪着她:“你說什麽?”

“我說讓你好好想想自己的未來!”張蕾呵斥,“別一天到晚做不該做的夢,應南鄉家裏有錢,餘樂腦子好,你老跟他們一塊兒玩,自己是什麽人都不清醒了。你這個成績,随便讀個二本出來找份工作就行了,也不指望你有什麽大成就。”

氣氛一下變得極冷。

“你數學要是真能考90分,也不至于上次月考排到兩百多名。兩百多名是什麽概念,你連一本線都摸不到!”張蕾沒有收住話聲,“保住二本,別繼續退後我就謝天謝地了!你要是考了三本幹脆不要讀,家裏沒那個錢讓你浪費。”

她越說越激動:“商稚言我警告你,你要是退步就退學吧,別讀了,別浪費錢,現在就出去找工作!”

“我在努力了啊……”商稚言必須非常非常小聲地說話,才能忍得下眼淚。母親的火氣來得莫名其妙,她低頭吃飯,眼淚還是掉進了碗裏。

商承志連忙用眼色制止張蕾。商稚言擦了擦眼淚,小聲說了句“我吃完了”,轉頭跑上二樓。

應南鄉給她帶來了北京的果脯和幾片紅葉,夾在一本《十八春》裏。商稚言看着這些哭得愈發厲害,擡頭見到周圍的便利貼,發狠地全都扯了下來。

把便利貼扔進垃圾筐裏之後沒幾分鐘,她又哭着撿了出來,一張張在書桌上攤開。

還沒背完,不能丢。還沒有出成績,不能放棄。她不停給自己說着這些話,胸口像被什麽死死壓住一樣,喘不過氣卻還在兀自一抽一抽地疼。張蕾的每一句話都莫名其妙,但對她來說,無異于入肉的刀子。

商稚言躺在床上哭了一會兒,翻身時看到貼在牆上的地理結構圖。

她坐起身,呆呆看了半晌。謝朝和餘樂的聲音好像距離她很近很近——言哥威武!非常好,你真好。

她捂着眼睛嗚咽,已經分不清那一邊才是真的,是來自母親的否定,還是來自他們的肯定。

九點多時,商承志給商稚言端來了一杯牛奶。商稚言那時候已經收拾好自己的情緒,開始為第二天考小綜合做準備。

父親拿着一份《浪潮周刊》,問她熱線電話怎麽找。他看了浪潮上關于觀景臺的報道,也想用熱線電話報個料,讓記者來看看光明裏這兒一個多月都沒修好的路燈和壞了的井蓋。

商稚言在社會生活版面找到了記者熱線,商承志卻沒有立刻離開。他小心地摸了摸商稚言的頭發,欲言又止。

“……我會努力的。”商稚言小聲說,“我一定會努力的,我會考一本。”

“想考什麽專業?”

商稚言不知道:“……我沒想那麽多,先把成績提上去。”

父親拍拍她肩膀,沒有多說,給了她一些無聲的鼓勵,只是在端着空杯子離開之前,小聲說了一件事:“媽媽下崗了。”

17歲的商稚言,在她剛剛邁過生日門檻的這段時間裏,飛快地經歷許多事情:一些懵懂的心跳,還有洶湧如同巨浪的世事變故。

只在電視新聞裏聽過的詞語忽然變成了身邊的現實,她回不過神。

商稚言試圖回憶這段時間以來張蕾說的所有話、做的所有事。但她想不起來。她的生活是單調的兩點一線,連周日下午這珍貴的休息時間,她也全都用來向餘樂和謝朝學習,不敢松懈一分一秒。

她沒有時間關注父親,更沒有注意到母親的異樣。

入睡之前,商稚言悄悄下了樓。家裏安靜極了,只有電動車充電器發出的嗡嗡聲。那是張蕾的電動車,從光明裏到她的單位需要半小時車程,穿過幾乎沒有遮擋的新建路,鑽進零下十幾度的冷凍車間。

商稚言給自己倒了一杯水,在餐桌旁坐了很久很久。

但她并沒想好怎麽跟張蕾道歉。第二天早上,餘樂仍舊循例來接她,兩人就要離開時,張蕾往商稚言手裏塞了個蘋果,小聲道:“昨天是媽媽不對,你原諒媽媽,好不好?”

商稚言眼圈一下紅了。她攥着蘋果不停點頭,張蕾僵硬地抱了抱她,她哭得愈發厲害。最尴尬的是餘樂,一米八的大男孩跨在自行車上,不知道自己該走還是該留,該看天還是看地。

這一天的小綜合和英語都考得非常順利。商稚言發現,那些她還不懂得怎麽做的題目,至少她知道它們出現在課本的哪個章節,問的是什麽。

用謝朝的話來說,這次不懂,下次肯定就懂了。

想到謝朝可能會說什麽,即便在考場上,她也輕輕笑了幾下。

考完之後,商稚言和孫羨到操場散步。她還不能快跑,孫羨陪着她一圈圈地兜跑道。

“文科的考試就是看積累。”孫羨說,“我第一次月考成績好,那是因為我比你們多花了一年的時間。但是我會慢慢退步,而你們會慢慢進步。”

她的成績是可以進文科重點班的,但孫羨不願意。她說自己害怕,害怕到了下個學期,自己會成為重點班上拖後腿的那個人。

這是商稚言從沒有想過,也很難體會的感受。她靜靜聽着孫羨說話,打算等應南鄉回學校之後,介紹孫羨和她認識。

跑道上有不少鍛煉身體的高三學生,兩人遠遠看見謝朝獨自跑圈,便沖他招手。

“一會兒我送你回去。”謝朝戴了個頭帶,英俊的五官完全顯露出來,此刻臉上挂滿細小汗珠,“餘樂要整理參加校運會的名單。”

孫羨震驚:“……你們理科班這麽積極嗎?”

謝朝:“就當鍛煉身體了,好像挺好玩。”

商稚言比孫羨更震驚:從謝朝口中能聽到“好玩”這個詞,她差點以為謝朝被餘樂奪舍了。

她把做地理題的感受跟謝朝分享,随即便看見謝朝認真說:“沒關系,現在不懂,下次就懂了。”

商稚言于是開始傻笑。

五點半,校門準時開啓。商稚言沒看到謝朝身影,便在門口的大榕樹下等待他。

有人在她肩上拍了一下,粗糙沉重的力道。

“言言。”

商稚言心口一跳,連忙回頭。

比兩年前更高、更瘦也更黑的黑三哥就在她身後。

作者有話要說:  忽然想到,不知道看這個文的有沒有正備戰高考的文科生……

(作者本人的選科已經暴露無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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麽麽噠大家,請大家吃雞絲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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