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禮物(3)

商稚言被吓得不輕,下意識往樹靠,受傷的腳軟了一瞬,立刻被黑三哥扶着。

“黑、黑三表哥……”商稚言結結巴巴。

或許是因為她眼裏的恐懼和緊張太明顯,黑三松了手。他問了商稚言受傷的事兒,還順便問了她父母的情況。商稚言盯着他看,試圖從他臉上找出一點兒兇悍的氣息。

但是沒有。

她對黑三的印象已經非常模糊了,最後一眼,是他拎着鐵棍,手臂上全是血,一滴滴淌到地上。

眼前的黑三哥幹瘦,即便站定眼珠子也骨碌碌亂轉,不知道是畏懼,還是眼前的世界改變太大,他還不适應。他盯着商稚言觀察的模樣很令商稚言毛骨悚然,仿佛黑三哥在稱量她,仔細而深入。

為了盡快擺脫他,商稚言自動自覺掏出了錢包。

錢包裏只躺着一張二十塊錢,這還是她蹭了餘樂這幾天賠禮早餐剩下的餐費。這怎麽拿得出手?商稚言頭都不敢擡,她怕看到黑三哥憤怒的表情。

“我……我沒帶多少錢……”商稚言說完又立刻改口,“不是,我、我沒有錢的……”

她甚至已經感覺到冷汗從背脊滑落。

黑三一言不發,按着她的手讓她把錢包收好,将提着的一袋橘子塞進她手裏。商稚言木木地接過,塑料袋卻破了,黃澄澄的橘子一個接一個落地,滾進樹根裏。

黑三忙蹲下撿橘子,讓商稚言別動。商稚言茫然又彷徨,身邊來來往往的學生沒有一個她認識的,而校門口的警衛已經皺眉盯過來,神情警惕地靠近。

不能讓門衛知道這件事,不能把事情鬧大,商稚言急得說不出話,此時終于看到從另一個方向過來的謝朝。

“謝朝!”她連忙大喊,帶着僵硬的笑,“這邊!”

謝朝沖她咧嘴一笑,随即發現她面前蹲着一個撿果子的人。

“給你介紹!”商稚言故意放大了聲音好讓門衛聽見,“這是我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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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朝騎車滑行到倆人面前,沖站直身的黑三哥伸出手:“表哥,你好。”

黑三點點頭,也沒應聲,看看商稚言,直接把懷裏的七八個橘子放進了謝朝的車籃子。

“我在那邊跟着一個大哥修車,做正當生意。”他指着斜對面的一條街說,“有時間可以去找我。”

商稚言心想不可能去的,但她乖巧地點點頭。

“我有空再去看阿姑和姑丈。”黑三戴上了黑色的鴨舌帽,“回家小心。”

他沖謝朝擺擺手,穿過斑馬線,快步離去。遠遠的,商稚言看見有幾塊修車鋪的招牌擺在那兒,但她不知道哪一家是黑三哥的。

“你表哥這麽好,來看你還帶橘子?”謝朝笑着問。

商稚言搖搖頭,她不太想提。她又朝黑三哥的背影瞥了一眼。黑三已經站在街口,娴熟地點燃一支煙。

“你去哪兒了?”商稚言好奇地問謝朝。

謝朝不是從學校裏走出來的,他似乎是去了另一個方向,車頭還挂着一個小袋子,裏面的東西沉甸甸地晃動。

謝朝輕咳一聲,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但很快又像鼓足勇氣似的,伸直手把那小袋子遞給商稚言:“我去給你買夏天最後一個冰淇淋。”

抵達海堤的時候,袋裏的冰塊已經融化。雖然入秋,白天的氣溫仍舊很高,商稚言取出裏面的兩個三色杯,想起應南鄉承諾今年會從北京給她寄雪回來。

學校小賣部的三色杯已經賣完了,而這又是商稚言最愛的冰淇淋。謝朝跑了兩家小店才找到她想吃的草莓口味,兩人把自行車靠在松樹下,坐在海堤邊上分享冰淇淋和黑三哥的橘子。

天黑得越來越早了,仿佛天空提前閉上了眼皮,沉沉暮色從東方侵襲而來。西面的夕陽還窩在厚如棉垛的雲層裏,日晖慷慨,雲層全繪上了金邊,連海水也泛着薄薄的金色,不停浮動、蕩漾。水面的幾艘小船像一個個剪影,沉默而寧靜。

“丁達爾效應。”謝朝指着雲層下方一束束光芒給商稚言解釋。

“這些都是小漁船,出不了遠海,可以在海邊下網捉些小魚。”商稚言也給他解釋。

冰淇淋也融化了一些。謝朝把自己杯子裏那塊草莓味跟商稚言的原味交換,商稚言笑着問:“你和餘樂都不喜歡吃草莓味嗎?”

如果餘樂也在這裏,她可以得到三塊草莓味冰淇淋。

謝朝忽然之間有點兒惱怒,還有些說不清楚的黯淡。“我不清楚他的事情。”他敷衍回答。

沙灘上有小孩在放風筝,線斷了,他開始在沙上打滾哇哇亂哭。但很快他又發現了新的樂趣:沙面上許多小蟹爬來爬去,動作迅速地鑽進一個個小洞口,看樣子十分狡猾,值得探索。

海堤比沙灘高出一截,還未漲潮,兩人高高坐着,看沙灘上各色各樣的人如何消磨時光。

商稚言告訴謝朝自己這次考得不錯,還把數學卷子給謝朝看。謝朝很認真地過了一遍,點點頭:“有90分。”

商稚言頓時松了一口氣:“那太好了,不用把大姐給餘樂。”

謝朝擡頭笑了笑,抄出一支筆幫她畫正确的輔助線。他面露笑容的時候,那張滿是冷淡表情的臉會産生有趣的變化,仿佛隐藏在他身體裏的孩子,這時候才突然顯露出快樂活潑的本色。

“餘樂想讓嘟嘟和大姐生小貓。”商稚言很不樂意,“大姐還是小姑娘貓,不能這樣。”

“大姐都那麽胖了。”

“再胖也是小姑娘貓。”商稚言說,“再說大姐的老公是大哥,不能這樣。”

謝朝很喜歡她說“不能這樣”時的腔調,她也只是個小姑娘,有一些還說不清楚但已經成型的原則,有一點點小小的固執,并不讓人讨厭。

“你跟餘樂和徐路關系很好嗎?”她問謝朝,“老看見你們在聊天。”

謝朝身為插班生,坐在垃圾筐旁,是全班的最後一個學生。他前面是餘樂和徐路,倆人一下課就開始聊天說話,要是餘樂不出去,能足足聊十分鐘。有時候謝朝也會被拉扯進他們的談話之中,聽餘樂聊NBA,或者聽徐路聊她摯愛的東方神起。

雖然大部分內容謝朝左耳進右耳出,根本沒興趣,但他其實挺中意聽他們瞎聊。

商稚言告訴他,徐路和餘樂從初中開始就是同桌,高一時總算分開了,結果高二分文理,徐路和餘樂同時進了重點班。徐路個子足有一米七,不得不一直坐在後排,陰差陽錯地又和餘樂成了同桌。

“徐路對貓毛過敏。”商稚言說,“所以她不喜歡我。”

謝朝心想,那餘樂家裏也養貓啊。

他沒認識商稚言之前之所以對她印象深刻,全因為徐路。開學之後商稚言常常會來找餘樂,不是把書給他就是催他還書還錢,偶爾诓餘樂一兩根烤腸。

他們的位置靠窗,每次一看見商稚言過來,徐路立刻起身:商稚言來了,我得躲一躲。

謝朝會擡頭看到底是何方神聖,讓班上最彪悍的姑娘也怕得遁地溜走。他記住了商稚言的名字,還記住了她表情豐富又快樂的模樣。

商稚言正津津有味地偷聽剛才放風筝的小孩和他爸爸的談話。小孩捉了一桶小蟹,但不知道這是不能吃的,拎着桶子要求父親給他煮。但他爸孜孜不倦,還在堅持搞理想教育:“寶寶,你長大了想做什麽呀?”

小孩:“我要做螃蟹。”

他爸:“不、不行,你是人!”

小孩:“那我去抓螃蟹。”

他爸拎着他離開了海灘,經過坐在海堤時,挺不好意思地瞪了眼樹下那兩位大笑的中學生。

“你長大了想做什麽?”謝朝忽然問。

商稚言倒是坦然:“小時候想當老師或者科學家,現在不知道。你呢?”

謝朝喝完杯子裏最後一點兒融化的汁水:“我要做機器人。”

商稚言學剛剛那位老父親:“……不行,你是人。”

謝朝大笑:“我要學機械工程,制造機器人。”

商稚言對這些并無概念:“變形金剛嗎?”

謝朝:“雖然國內還沒有,但是國外已經有很多醫療機器人團隊了。有的機器人可以幫助醫生斷症,有的還能夠替代醫生動手術。”

商稚言還是頭一回看到謝朝會對某件事情流露出這麽強烈的興趣。和那晚上他跟自己分享家裏的事情大不一樣,謝朝談到自己以後想做什麽的時候,臉上是滿布光彩的。他談論理想,談論自己對機器人和高級機械的理解,談論它們的前景與可能帶來的倫理沖擊。

很多內容商稚言當時還不能完全理解,但她在未來的許許多多年裏,都對那一刻的謝朝充滿感激。

謝朝是第一個在她面前這樣談論理想的人。

他仿佛完全篤定,自己可以考上國內最好的機械工程專業,可以讀研讀博,可以制造出令世人震驚的醫療機器人,他可以改變這個行業的未來,甚至創造出新的未來。

要是餘樂或者應南鄉在商稚言面前這樣談論,商稚言可能會笑,可能會懷疑。但她毫不懷疑謝朝。

謝朝是堅定的,謝朝什麽都能做到,他想抵達的地方,最終都可以穩穩邁進。

有那麽一瞬間,謝朝的神情刺痛了商稚言。在飽滿的謝朝面前,她感覺自己像一個癟了的氣球,像那只斷了線後落進大海的風筝,只能随着海浪起伏流動,沒有選擇路徑的餘裕。

最後是謝朝停了口。他尴尬地笑笑:“對不起,這些很無聊。”

“不不,很有趣,非常有趣。”商稚言忙說,“你說的都是我沒聽過的事情,再多說一些吧。”

“你該回家吃飯了。”謝朝說着站起身,“下次我帶一些相關資料給你看看。”

他朝商稚言伸出手。抓住他的手時,商稚言頭腦忽然一凜——她想起自己從海邊把謝朝拉回岸上的那個晚上。

“謝朝,”她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跑進海裏?當時已經那麽晚了。”

和謝朝相處的時間長了,她很快察覺,謝朝雖然不太愛跟人來往,很少說話,但他并不善于——或者說不願意掩飾自己的情緒。

問出這個問題後,商稚言便見到謝朝神情發生了急劇變化,上一刻令他眉目生輝的神采消失了。

謝朝沒有回答。他收回手,轉身走向自行車。

“我送你回去。”這是謝朝這一天說的最後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趙生、冷杉的地雷。

謝謝淚奔的桃花、沈老師的教鞭、趙生的營養液。

謝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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