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明仔(2)
小孩動作迅速又靈活,在巷子裏鑽來鑽去,像一只跳躍不停的猴子。
謝朝不熟悉此處地形,商稚言忍着膝蓋上的疼連蹦帶跳地跑,追了一會兒,那髒兮兮的小猴子身後只剩了餘樂一個人。
“明仔!”餘樂喊他名字,“還錢包就行!我們不罵你!”
錢包裏有商稚言的學生證和身份證,丢了很麻煩。但那小孩聞言竟然哈地大笑一聲,跑得更快。
餘樂暗啐一聲,緊追不舍。海堤街沿線有許多像光明裏這樣的小街小巷,有的比光明裏還要狹窄,它們仿佛是從海堤上生長出來的植物,細弱地相互糾纏,往往在不可能的地方忽然開辟出新的通路。小孩确實靈活,但餘樂從小在這兒長大,對這些巷子的熟悉程度一點兒不比明仔少。他繞了一段路,直接攔在明仔面前,把他逮個正着。
小孩野得驚人,餘樂抓住他細瘦手腕,他竟然張口往餘樂胳膊上狠咬。好在餘樂小時候打架打得多,太熟悉套路,見他腦袋一動立刻松手,直接拎着他頸後衣領制服了他。
謝朝這時候才追上來。餘樂把那塑料袋遞給他,他從十幾個易拉罐和塑料瓶子裏找出了商稚言的錢包,還有印着“香格裏拉吧,你的休閑吧”字樣的幾包紙巾。
“好野的小孩子。”餘樂沖一瘸一拐走近的商稚言說,“差點咬我一口。”
他話音剛落,那小孩趁他松手,猛地一竄而起,腦袋沖餘樂肚子撞去。餘樂沒提防,被他沖撞得一個趔趄靠在牆上。就這麽不到三秒鐘的功夫,小孩抄起地上的塑料袋,哐裏哐啷地跑了。
“哎呀他那只髒手!”商稚言大喊,“餘樂!他手是不是蹭破了?”
塑料袋在地面的污水裏浸着,小孩也絲毫不覺得髒。三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後是餘樂嘆了一聲,轉身追了上去。才走了幾步,他咦了一下,回頭對商稚言說:“我們跑到朝陽裏了。”
朝陽裏是海堤街最末端的街道,街上流淌着腥臭的魚汁,到處都是處理小魚小蝦的店鋪。附近港口的漁船回來後,好的漁獲會在靠岸之前就被酒店食肆買走,次一點的運輸往市場販賣,而不成形的死魚爛蝦,全都聚集在朝陽裏。死魚摘了發臭的魚頭,扔進機器裏一同胡攪,加些食用膠質、面粉和色素,能做出不少魚丸魚腐。死了的小蝦小蟹不好這樣處理,往往囫囵搗碎,可以當飼料。
朝陽裏一般是不住人的,因為太髒太臭。這兒的店鋪也只在漁船回來之後短暫地開半天門,餘樂他們走進這條街時已經是傍晚,街面靜谧,只有野狗野貓飛一般竄過,留下模糊殘影。
天色暗得毫不客氣,借着幾盞勉強亮着的路燈,他們很快看到了明仔的身影。
他趴在垃圾桶上,小小的身體幾乎栽進去似的,正在翻找裏面的東西。
找出幾根腐爛的青菜後,明仔拖着塑料袋繼續往前走。剛剛一口氣狂奔,他應該是累了,易拉罐和瓶子在袋子裏與地面摩擦,聲音單調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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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走幾步,袋子破了,易拉罐滾了出來。明仔怔怔回頭,像是一時間沒理解發生了什麽。他攥着破袋子站了好一會兒,瘦小的胸膛不停起伏。昏黃路燈下,可口可樂的殘液從罐口流出,順着有坡度的路面流淌。
他們沒聽見明仔哭,但是小孩蹲下來的時候,鼻子裏發出一抽一抽的聲音。他蹲了一會兒,大腦袋埋在手臂和膝蓋裏,細弱的嗚咽一截截傳出來。但不到半分鐘時間他又站了起來,用髒手粗魯擦拭眼睛後仔細把破口系好,重新撿罐子。
才撿了兩個,塑料袋就被人拿走了。明仔猛地吓了一跳,擡眼狠狠瞪着眼前人。
“我幫你撿。”餘樂一手抓住袋子,一手抓住明仔掙紮的細手腕不讓他亂動,“你家在哪兒?”
明仔的家就在朝陽裏,那間平房和周圍的黑暗沉寂渾然一體,唯一的不同就是,屋子裏有燈光。
餘樂和謝朝想走進去,但明仔的抗拒越來越強,來到門口時,他們甚至覺得牽着的不是一個孩子,而是一頭狂怒的小獸。兩人才松開手,明仔就竄進了半開的門,随即砰地一聲把木門關緊。
商稚言走了這麽半天,膝蓋已經有些疼了。她靠在窗邊,發現窗戶沒關且沒有簾子,裏面的情況一覽無遺。
屋內是慘白的白熾燈,明晃晃從天花板打下來。一個滿頭白發的女人坐在折疊桌旁,正對着手裏的一支筆說話。屋內放着一張床,滿地雜物,似乎從沒有人收拾過。明仔進屋關門之後,聲音驚動了那女人,她受驚一般縮起肩膀,但看到進來的人是明仔,立刻又卸下防備。她神情呆滞,頭發蓬亂地紮在腦後,舉起手裏的筆遞給明仔:“吃糖。”
明仔發現了窗邊的商稚言。狂怒的小孩跳上椅子才夠得着窗戶,他狠狠關上了那扇窗,商稚言終于聽見他今天說的第一句話,幾乎是用盡所有力氣吼出來的:“走開!!!”
這一天發生的意外給商稚言帶來的影響比較嚴重:她的膝蓋活動太多,傷口沒愈合好,發炎了。
謝朝感冒剛好,她就發起了高燒。昏昏沉沉度過了校運會,她一下瘦了兩三斤。
十一月中旬,謝朝終于穿上了冬季校服,第一波強冷空氣從西伯利亞長途奔襲,直達北回歸線以南的沿海小城。矮小的地理老師在講臺上蹿下跳手舞足蹈,提醒衆人注意冷鋒暖鋒的區別,地球和太陽的相對運動如何影響海洋氣溫和大氣環流,以及這股冷空氣從何而來,會帶來什麽影響。
商稚言學得越深,越是覺得世界上的一切似乎都和政史地有關系。她跟孫羨分享自己的心得,因焦慮而失眠的孫羨揉着眼睛答非所問:“英國資産階級革命的時代意義,應該就是歷史意義吧?”
題目換個問法,似乎就披了一層新皮。文科生眼裏看的、手上寫的、腦子裏過的,都是意義不凡的漢字。商稚言掌握方法之後,不僅把謝朝寫的知識結構圖慢慢補充完整,現在也學着自己畫歷史和政治的結構圖了。孫羨看過她那幾張地理圖,非常震驚:“你這個資料哪裏來的?這整理得也太好了!”
因為睡眠不足,早上第一第二節課總有不少人打瞌睡。往往課上到一半,班上忽然就有學生舉手站起,但不提問也不說話,只是站着聽課,抵抗睡意。
商稚言太忙了,所有學生都太忙了。在忙碌的間隙裏,她偶爾才會想起明仔。
膝蓋痊愈那天,商稚言再度自行騎車上學。餘樂像是解放了一樣猛拍自己的車把:“我解放了!我是我自己的主人了!”
商稚言踹他車輪子,他嘿嘿笑着騎遠了,回頭大喊:“你們倆回去吧,我去買點兒文具。”
放學的路上人車擁擠,謝朝騎在外側,時不時還看一眼商稚言的腿:“真的不疼?”
商稚言:“我鐵打的好吧?”
她父母去吃喜酒了,謝朝便和她一塊兒去鹹魚吧解決晚餐。兩個人沒點大菜,各自要了一碗桂林米粉,坐下便吃。
鹹魚吧最近生意被旁邊的香格裏拉吧搶走不少,老板不得不開辟各種新渠道掙錢,門口擺上了潮流雜志和鱿魚絲之類的特産。
“買一本雜志看看啊?”老板熟悉他們幾個,舉着一本《cool輕音樂》開口招呼,“這個特別火,很多人買。”
商稚言:“有《動感新勢力》嗎?”
“沒有。”老板仍不死心,“那買一份《浪潮周刊》啊,剛送來的。”
謝朝這時候忽然碰了碰商稚言的手,示意她看外面的情況。
鹹魚吧外頭也擺着幾張桌子,趁着老板在店裏說話,一個瘦巴巴的小孩快手快腳地抄走了桌面的一碟剩菜。那是沒吃完的燒臘,沒多少汁水,他用一張餐紙包着那幾塊叉燒,揣進了口袋裏。
老板也看到了明仔,他沖謝朝和商稚言搖搖頭。“算了,一點剩菜剩飯,不要緊。”他小聲說,“我老婆還常常給他新鮮飯菜,我也沒說什麽。”
他倆這天才知道,明仔是海堤街商鋪後廚的常客。他不太說話,常常在後廚徘徊,除了能賣錢的瓶瓶罐罐之外,偶爾也問他們要一些吃的。有的老板和廚子可憐他年紀小又瘦弱,允許他去撿客人吃剩的東西,有的幹脆直接給他打包帶走。
“沒有人照顧他嗎?”商稚言問。
“他媽這裏有問題的。”老板指指腦袋。
明仔的媽媽是個精神病人,結婚之後變化不大,但懷孕的時候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病情惡化,生下明仔後愈發變本加厲,誰都認不出來了。明仔的父親說是外出打工,但一走就是五六年,再也沒回來過。明仔的外公外婆在外地,聯系不上,爺爺奶奶不想管。他六歲了,但看上去像是只有四五歲,連戶口都沒上。
“他媽媽正常的時候就在朝陽裏幫人剝蝦剁魚掙點錢,發病的時候不行,連門都不敢出,明仔就自己出來找吃的。”老板嘆氣,“我們也做不了什麽,他現在還學會了偷東西,不知道以後會變成什麽樣。哎哎,靓女,買份報紙啊?”
回去的路上商稚言情緒不高,連話都不太說,謝朝知道她記挂那個小孩,勸她:“連大人都說沒辦法,我們做不了什麽的。”
雖知道他說的是對的,但商稚言總覺得有什麽梗在心裏。明仔太瘦了,因為瘦,眼睛顯得特別大,腦袋也特別大,這讓他仿佛無時無刻都處在饑荒與驚恐之中,渾身散發着敵意,像一只呲牙咧嘴的小獸。
她忽然站定。明仔就在前方,在海堤街的垃圾箱旁。
與他對峙的是幾只守衛自己地盤的野狗。明仔仍舊攥着一個黑塑料袋,裏頭已經裝着他今天的不少收獲。但垃圾堆上還有新的易拉罐和瓶子,他一動不動,與那幾只眈眈的野狗僵持。忽然,明仔猛地踏出一步,“啊”地沖着野狗大吼。野狗們吓了一跳,立刻後撤,明仔眼疾手快,抓起兩個塑料瓶子轉身便跑。野狗動作也一樣迅速,立刻回頭追了上去。
商稚言騎車猛沖過去,鈴鈴地按動車鈴。野狗全都極度懼怕人類,聽到這聲音頓時四散逃開,顧不上追趕小孩了。
回頭再看,明仔已經樂颠颠跑進了光明裏。他左手提着塑料袋,右手攥住瓶子,一蹦一跳,似是懷着巨大喜悅。
“回家吧。”謝朝催促,“大人都幫不了,我們不行的。”
商稚言:“難道我可以當作沒看到嗎?他才那麽小,他跟野狗搶東西啊。”
“……”謝朝很認真地盯着她,“那我們又能怎麽樣呢?他不是小貓,我們不可能收留他。你應該懂的,這個世界上很多事情我們無能為力。”
商稚言卻調轉了車頭:“我想試一試。”
她一口氣蹬車,不顧膝蓋上的隐痛,嘎地在鹹魚吧前停下。
“我要一份《浪潮周刊》!”她掏出三塊錢拍在老板手裏,“我還要打一個電話。”
此時是五點五十五分,商稚言翻到社會生活板塊找到記者熱線的時候,期待浪潮社的記者此時此刻還在上班。
商稚言并不相信命運。她不認為命運會引領她,能改變一切的是一個又一個行動,一次又一次選擇。但在未來的許多年後,她回憶起這個火燒雲遍布天空的傍晚,總有一點兒恍惚的感受。
那時候謝朝站在她身邊,湊頭過來和她一塊兒等待電話裏傳出應答聲。他的眼睛如此明亮,映照着滿天燦爛的霞光,聲音帶着好奇:“你想打給誰……”
有人接聽了。
“你好,浪潮熱線。”那人語速很快,慵懶音調中還帶着明顯的不耐煩,“我是崔成州。”
作者有話要說: 崔老師:大家可別忘記我,我可是重要人物,比謝朝同學登場更早(驕傲仰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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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沈老師的教鞭、冷杉、妄想戰士典典典的地雷。
謝謝趙生的營養液。
麽麽噠大家!
《cool輕音樂》《動感新勢力》還有《easy》《新幹線》《動漫時代》《動漫販》《24格》《看電影》……這些雜志價格其實都挺貴的,一個人肯定扛不下來,好在學校社團和班上有同道中人,你買一份我買一份,交換着看,一本不落。
最好玩的就是,期末考完了班主任扛一堆收繳的雜志放在班裏讓大家認領,大家都忘了哪本是自己的,總之就在班上嘻嘻哈哈一塊兒看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