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明仔(3)

崔成州那天并不是熱線的值班記者。實際上報料熱線五點就停止接聽了,但他的位置距離熱線電話很近,常常加班加點寫稿子,很多時候夜間打來的熱線都是他接的。

說實話,他接得都煩了。

聽見電話對面傳來的聲音屬于一位少女,崔成州的直覺告訴他:這不會是有價值的報料。

等聽完那女孩說的事情,他更加确定,這是一樁沒有采訪必要的新聞。

但他嗯嗯幾聲,裝作記錄:“好的,你說的我全都登記了,我會去了解情況的。”

那姑娘顯然不懂應付套話,聽見他這樣說,挺高興地挂斷了電話。

加班的另一位同事揚頭問崔成州:“什麽事兒啊?”

“朝陽裏那個女瘋子的事情。”崔成州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在空隙裏點燃一支煙,“老張之前寫過,沒有用。”

彼時的浪潮社只有四個新聞中心,新媒體采編中心尚未成立——新世紀伊始,“新媒體”的概念尚未開始撼動傳統紙媒的地位。崔成州是社會新聞中心的記者,但他對這個報料電話毫無興趣,當然也不打算去。

一根煙才剛美滋滋抽起,電話又響了。

“你好,浪潮熱線……”崔成州程式化地應答。

“是我,我是剛剛給你打電話的中學生。”電話那頭傳來女孩清脆的聲音,“你什麽時候來啊?”

崔成州:“……”

“報社離朝陽裏遠嗎?你大概多久能到?”

崔成州覺得她有點兒煩,又有點兒好笑:“我明天會去的,同學。”

“哦,好。”那姑娘似乎在嘩嘩翻紙,“那你給我留個電話好嗎?我明天再聯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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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成州:“你打這個電話就行。”

“好的……那,那你可以選我們不上課的時候來嗎?中午或者傍晚,我們晚自習十點下課,不過十點是不是太晚了?”那姑娘叨個沒完沒了,“是這樣的,你來的時候如果我們沒課,我們可以帶你去明仔家裏。不太好找,而且……”

崔成州揉揉耳朵,打斷了她的話:“你是這小孩什麽親戚?”

“……我們,我們不是親戚。”女孩認真回答,“就路上碰到的。”

“那和你有什麽關系啊?”崔成州樂了,“你管得可真多,高幾了?成績好不好啊?”

斜對面的同事笑了一聲,瞥他一眼。這些都是接熱線時不能說的話,但崔成州現在是代班,而他素來天不怕地不怕,什麽都敢講。

那姑娘沉默片刻,崔成州似乎還聽見她身邊有另一個男孩低低的說話聲。

“學生就要有學生的樣子,你管得了那麽多嗎?”他繼續說,“你把自己學習搞好就行了,社會上這些事兒少理會,你也幫不了他。”

“我是幫不了,你不可以嗎?”那姑娘語氣一下變得不客氣了,“你不是記者嗎?”

崔成州笑了:“記者怎麽了?記者也沒什麽大能耐。”

“……”那姑娘氣沖沖說,“我不要你接聽了,我要找別的記者!”

“這裏只有我一個,你還想找誰?”

“你們報社在哪裏?我自己過去找!”

崔成州真想笑,他臉上肌肉甚至已經擺出了大笑的姿态,但他最後沒有洩露一絲笑聲。他攥着聽筒,對面的姑娘也攥着聽筒,相互對峙。

她幾歲?她高幾?她是什麽樣的學生?崔成州忽然開始好奇,這姑娘的天真勁兒和十幾歲的他可堪一比。

“你叫什麽名字?”他站起身,抄起錄音筆扔進挎包裏,“給我個準确位置,我現在過去。”

剛抵達朝陽裏,崔成州遠遠就看見兩個穿着同華高中校服的學生站在街口。男孩很高,女孩大概到他肩膀,倆人一直盯着路面,是在等人。

“你就是商稚言?”崔成州打量着商稚言,“高三了是吧?”

兩個學生一聲不吭,只是看着他,滿臉懷疑。

“我是浪潮社的崔成州。”崔成州掏出名片在他們面前一亮,那男孩伸出雙手想接,但他收回口袋,并不打算給他們,“怎麽,那小孩在哪兒?”

謝朝收回手,看他的眼神愈發充滿不确定。他大聲問商稚言:“這個人真能幫明仔?”

崔成州:“大概率不能。你們知道那小孩和他媽媽到底怎麽回事嗎?”

兩人都是一愣。

明仔是非婚生子,本來上戶口就極為困難。他母親的監護人是外公外婆,但兩人都在外地,且當初女人是随男友來這兒打工的,這樁來往并未獲得父母準許。父母雖然隐約聽聞女兒的遭遇,但卻完全不打算來接走她。

明仔的父親早就不知去向,連他爺爺奶奶也拒絕透露。爺爺奶奶不願意照顧一大一小兩個負累,現在幹脆搬回了鄉下老家,難以尋找。

商稚言呆呆地問:“你怎麽知道?”

“兩年前已經有人把這事情報給浪潮社,我們采訪過也調查過,其實也刊登過報道。當時負責的記者不是我,是我的上司。但報道出街,沒多少水花。”此時崔成州已經随着商稚言和謝朝來到明仔的家,黑魆魆的街巷裏,只有這一戶人家露出一方小小的燈光。木門半掩,那頭發斑白的女人或許又在等待兒子回家。

“你以為沒有人幫他們嗎?”崔成州點起一支煙,“如果沒有任何人幫忙,你認為他們能有電用?”

見兩個學生一臉呆樣,崔成州再次提醒:“這個問題很棘手,不過多棘手都跟你們沒關系,回去吧。你倆不上晚自習?”

商稚言仰着頭,不客氣地盯着他:“那你是來幹什麽的?”

“我來勸你們不要太天真。”崔成州說,“走了。”

他走出幾步,回頭看到那倆孩子站在原地不動彈,臉上幾乎是一色的執拗和堅持。

崔成州幾乎一下就來了火,他走回商稚言面前:“我不是萬能的,記者也不是萬能的。這小孩跟你們沒有任何關系,偶爾關心關心給點兒東西就行了,別自尋煩惱。”

商稚言還是盯着他,震驚又固執:“誰都不是萬能的。但你是大人,你是記者,你總能做些什麽吧?”

崔成州完全不想跟她溝通,扭頭就走。商稚言茫然地看着謝朝,無聲詢問:怎麽辦?

謝朝正在斟酌怎麽跟商稚言解釋。或許是因為家中經商,他耳濡目染,已經習慣了做一件事之前權衡利弊,尋找最佳的方法與獲益最大的手段。……雖然轉學之後,他做了許多沒有用但很快樂的事情,比如和餘樂下海捉魚,比如給商稚言整理地理的知識系統。

但現在這個情況,謝朝認為他倆已經做了能做的一切,足夠了。

“我覺得他說的是對的,你能做的已經做了,回去吧。”謝朝對商稚言說,“晚自習你還去嗎?”

商稚言震驚得說不出話,她不眨眼地盯着謝朝,像看着一個陌生人。

“去他媽的晚自習。”商稚言回答。

她大步離開謝朝身邊,連每次必說的“明天見”都沒有講。

騎車在海堤街轉了兩圈,商稚言沒有看到明仔。她不知道明仔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是否又和野狗起了争執。騎車經過鹹魚吧時,商稚言停下了。

崔成州正坐在路邊,一碗蝦粥就着一碟炸小魚,邊吃邊跟鹹魚吧的老板和老板娘聊天。

“……什麽時候來的我也記不清楚了,一開始那男的還在,大概是到了明仔懂得走路的時候吧,他就去打工了。”老板娘正在說明仔的事情,“明仔明年七歲,要上學了。不上學不行啊,總不能一直在這裏撿垃圾,有什麽前途?”

老板笑着接話:“我們家亮亮說,他在幼兒園也見過明仔。就在圍牆外面嘛,看他們小孩在幼兒園裏玩游戲。有時候老師也給他些東西,但他都不要的。”

“他脾氣好奇怪,有時候很兇,有時候就勉強還像個小孩。”老板娘低聲說,“我們都猜,他會不會也跟他媽媽一樣,這裏有問題。”

崔成州這時擡起頭,沖呆呆站着的商稚言咧嘴一笑,還做了個手勢:“請坐。”

商稚言坐在老板娘身邊,聽見崔成州問了一個新問題:“這附近像明仔這樣的小孩多嗎?”

商稚言對于記者這個職業的想象,在這個晚上被打破了許多;但打破的同時,有些新的東西被建立了起來。

崔成州在海堤街、朝陽裏和光明裏一帶采訪了不少人。凡是在這兒生活的人,大都能說上一些明仔家裏的事情。崔成州只是問問題,并沒有說自己的看法,商稚言看不出他有什麽打算,但崔成州采訪的時候,态度和之前又大不一樣。他很誠懇,很真誠,像閑話家常一樣,能問到許多商稚言根本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明仔的父親其實早就在別處結了婚,有兩個比明仔更大的孩子,他根本沒有和明仔母親結婚的打算。

明仔還是不跟人對話,遠遠看見商稚言和崔成州走來,砰地關上了門。崔成州收好錄音筆,對商稚言說:“我明天再來吧。”

商稚言:“嗯。”

崔成州覺得好笑:“你不問我明天什麽時候來了?”

商稚言不想問了。她知道崔成州一定會來的,雖然她并不曉得,是什麽讓崔成州改變了主意。

崔成州騎着電動車沿着海堤街離開,商稚言的車子又掉了鏈,她只能慢慢推回家。父母尚未回來,她打開卷閘門,打算再做一會兒生意。但夜間的租書店門庭冷落,只有隔壁趙伯的兒子過來借了兩本武俠小說。

商稚言随手攤開一本書,坐着發愣。鋪子外頭偶爾有車子經過,遠遠傳來野狗的吠聲。她隐約感覺自己做了一件挺不得了的事情,但說不清楚哪兒不得了。

這一夜發生的所有事情,對明仔和商稚言,甚至謝朝和崔成州的影響,綿延數十年。但當時并沒有任何人知曉,因生活中的一切都和以往無異,這是一個平平常常的秋夜。屋前的秋木棉開始落花,沉重碩大的粉紅色花朵落在地上,鋪了輕而軟的一層。楊桃樹分不清季節,稀裏糊塗地開花結果,拇指大的小楊桃被冷空氣凍得一個個往下掉。

小貓在商稚言腿上露着肚子睡覺,無心看書做題的商稚言從書架上抓下一本漫畫翻開,便聽見有人走進租書店。

謝朝在她面前放下一杯奶茶,想了兩秒鐘,讷讷開口:“我來看貓。”

作者有話要說:  謝朝:我來看貓。

貓:那你給誰帶奶茶呢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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