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海潮(1)

十年之前,這個小小的沿海城市還沒有那麽多光污染。黑天與黑海靜谧極了,但躺在沙灘上,能看到頭頂閃爍的星辰。月亮是一眉彎彎小鈎,海風把海洋的氣息送抵陸地,一刻不停。

他們的衣服都濕了,謝朝濕得尤其厲害,商稚言和餘樂跑進水裏拉他的時候,他跪在了海水中,狠狠吃了幾口鹹水。

披着一件滿是汗味和煙味的外套,謝朝打了個噴嚏。

外套是餘樂父親的。今天是他的生日,但他正在偵辦案子,連回家吃飯都沒空。餘樂專程給他送去晚飯,回來時帶了幾件必須要洗的臭衣服。

餘樂現在越來越習慣于用危險的單手姿勢騎電動車,空出的那只手掏出手機看了又看。應南鄉确實很少給他回信息,網頁版QQ無論刷新多少次,應南鄉的頭像都不會有提示。餘樂有時候會在心裏想,為什麽呢?我有什麽不好的?

他得不到答案。

遇到商稚言是個偶然:他看見商稚言在鹹魚吧的報攤前張望。對應南鄉的不滿發洩在應南鄉閨蜜身上,這很合理——餘樂強烈要求商稚言請他吃光明裏有名的李姨伊面。

兩人正從海堤街往光明裏去,就在這路上發現了謝朝。

餘樂躺在謝朝左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今天晚自習肖老師打算跟我們講題來着,我們逃了,是不是不太好?”

謝朝右邊的商稚言吃驚極了:“你們班晚自習也上課?”

“也不算,肖老師覺得我們生物不行,有時候會給我們講題。”餘樂學她撐起手臂,隔着謝朝沖她說,“你為什麽也逃了?你不是最愛上晚自習嗎?”

“我變态啊我愛上晚自習。”商稚言又躺了下去。她看了一會兒星空,扭頭瞧謝朝。

謝朝睜着眼睛,一聲不吭,正平緩地呼吸。

海堤上掃過的探照燈有時候會掠過三個人的小腿和雙腳。謝朝鼻子高挺,商稚言看到他眼睛裏有光芒閃爍,像落了小小的星辰。

“……我又跟我爸吵架了。”謝朝終于開口。

餘樂和商稚言大氣不敢喘,緊張地等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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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朝常常和謝遼松争執,大多數時候是謝遼松覺得他怎麽都看不順眼,或是認為秦音太寵愛他,他又太理所當然地享用這種寵溺,不成樣子。總之沒有什麽是不能争執的,謝遼松就算去參加了家長會,拿着兒子年級第一、全市總分排名第一的分數條,一樣能跟謝朝吵起來:你這樣性格的人,拿第一又有什麽用。

今日是謝朝奶奶的忌日,她已經走了五年。這五年中,只要從墓園回來,謝遼松沒有一次不與謝朝發生争吵。

“是我害死了奶奶。”謝朝輕聲說,“所以他怪我。”

謝朝的奶奶和他很親近,在謝朝父母辦離婚手續的那段日子裏,他是跟奶奶一塊兒生活的。奶奶是海邊人,嫁給爺爺後便離開了故鄉,她常跟謝朝說這座小城市的事兒,白沙灘、綠松樹,波光粼粼的海面,永遠青翠的樹林。謝朝非常依賴奶奶,即便謝遼松和秦音結婚,他有了平靜完整的家庭,他每周也都會去探望奶奶。

上初中之後,謝朝認識了新的朋友。那個周末他本來是要去奶奶家的,但朋友約他一塊兒去滑冰,謝朝匆匆和奶奶見了一面,留下一句“我晚上回來吃飯”便走了。

幾個男孩玩得太開心,新開的溜冰場周圍全是吃的喝的玩的,他們提議就地解決晚飯,吃完繼續再滑一場。謝朝用公共電話給奶奶打電話,但沒有人接。他吃完飯之後再打,仍舊沒有人聽。

那時候謝朝已經有點不安了。但他沒有立刻回家:朋友還在等待着他,他看了看時間,這時候奶奶應該吃完了飯出門散步,所以無法接聽電話。

八點多,謝朝終于提前告別朋友,匆匆蹬車回到奶奶家。奶奶并沒有做晚飯,她甚至沒有來得及做飯,一個人躺在沙發上,閉着眼睛。電視正開着,鍋冷竈冷,浸在水裏的木耳發漲成滿滿一盆。

“心髒病突發。”謝朝說,“沒能救回來。”

一開始沒有任何人責怪謝朝,父親還抱着他哭了一會兒。但在得知謝朝因為出門玩兒耽誤了時間之後,謝遼松的态度立刻就變了。

“……他是對的,我該死。”謝朝喃喃說着,他的手開始微微發顫,不由自主地,“我如果回得早一些……”

他坐起身,仍舊披着餘樂父親的外套,呆呆看着漆黑的海面。

謝朝察覺,自己雖然能在卷面上寫出接近滿分的作文,但那是因為他熟悉套路,熟悉得分點,也熟悉漂亮工整的套路話,而不是因為他的表達多麽恰如其分,多麽準确。比如現在,他就沒法跟自己的朋友表達,十三四歲的自己曾經多麽恐懼。

新認識的朋友知道出了這樣的事情,怯意頓生,對他的态度總是隔着一層紗,不再熱情。妹妹年紀小,什麽都不懂,而懂得一切的父親總會用古怪眼神盯着他。謝朝知道那是很複雜的愛和恨。

秦音會安慰他,會告訴他不是你的錯,雖然你确實回得太遲,但是奶奶不會怪你。

這些話一開始是奏效的,但漸漸,連這些安慰的話也成為了謝朝的夢魇,他不斷地失眠,從淺薄短暫的夢境裏驚醒,總是徘徊在那間狹小的房間裏無法離去。

餘樂和商稚言對視了一眼,兩人都滿心不解:“你阿姨怎麽能這麽說?”

謝朝:“說什麽?”

商稚言:“奶奶出事不是你的責任,你根本不可能預知會發生什麽事情。”

謝朝低頭:“她沒有怪我,只是說了實情。如果我回得早一些……”

“這就是在怪你啊!”餘樂大喊,“這個人太可怕了吧!”

“她對我很好!”謝朝忍不住反駁,“從小到大,她沒有罵過我也沒有打過我,就連我妹小時候不聽話,她揍起來都是不留手的。”

餘樂欲言又止,他蹲在沙灘上用貝殼畫圈圈,良久才擡頭看商稚言:“反正我覺得那個阿姨不行。”

商稚言抓起沙子砸他,示意他閉嘴。“你奶奶以前是這裏的人?她住哪裏?”

她成功岔開了話題,謝朝開始慢慢跟他們說奶奶的事情,說他從未見過的漁船,織網的方法,崎岖的山路與山路盡頭的燈塔。

“燈塔,燈塔還在的啊!”餘樂蹦了起來,“我帶你去看,走走走。”

倆人把謝朝拉起來,餘樂又嘀咕:“你去看奶奶,跟她說過我和言言的事情嗎?”

“沒有。”

餘樂在他背上砸了一拳:“下次記得說。就說你在這裏認識了兩個兄弟。”

沿着沙灘走出一段路,謝朝看到了一段廢棄的海堤。他緊跑幾步躍上去,顫巍巍站穩了。這段海堤很窄,他走得搖搖晃晃。身體微微發熱,舊外套上的煙味愈發沖鼻,他扭頭想跟餘樂開個玩笑,看見餘樂和商稚言都提着鞋子,光腳踩在淺淺的水裏,陪他往前走。

“你們不冷嗎?”謝朝說,“上來吧。”

商稚言:“你跳下來吧。”

謝朝搖搖頭。

然後他便看見商稚言站在鼓蕩的、漆黑的海面上,擡起手臂,做了個托抱着什麽的手勢。

“我會接住你的。”她說,“信我。”

這是謝朝對商稚言說過的話,他站在圖書館樓下,沖打算從二樓跳下來的商稚言這樣說。

“你接不住我的。”謝朝喃喃道。

餘樂雖然莫名其妙,但似乎覺得這是個有趣的儀式動作,于是也學着商稚言擡起手:“還有我啊,我們會接住你的。”

謝朝是瞅準了位置跳下來的。他決定配合這兩個人的玩笑,或者是自己本身想跳——他完全沒能弄清楚其中分別,但總之他是跳下來了。落在淺水中,水面濺起一片冰涼水花,謝朝沒能站穩,他一整天幾乎都沒吃過什麽東西,搖晃着撲向商稚言。

商稚言托住了他,餘樂支撐着商稚言,把倆人一起抱在懷裏。

謝朝聽見自己和別人的心跳聲,聽見海潮打向岸邊,又退往海中。他聽見低沉的哭聲,從自己鼻腔中發出。有人拉起他,有人抱着他,謝朝繃緊的力氣消失了,他只想靠在他們肩上,用徹底依賴的姿勢。安撫地拍他背的是餘樂,小心翼翼揉他頭發的是商稚言,謝朝發現,他能分得清楚了。

直到很久很久之後,謝朝才有機會對商稚言說出這一夜所有事情是如何在未來漫長的歲月裏,像一團不會熄滅的火,永遠細細地、溫柔地炙烤着他冰冷的手腳。

他在這個世界上,有了一片能立足的堅實土地,它是安全的,餘樂和商稚言在那裏。

三人走上海堤街,餘樂和謝朝連打幾個噴嚏。餘樂冷得受不了,舉手提議:“我們回家換件衣服再去吧。”

他讓謝朝到自己家換衣服,商稚言跟着他倆往餘樂家去。走到半路餘樂忍不住了:“商稚言,你回你家啊。我們倆帥哥更衣,你是想跟着去偷窺嗎?”

“我不回去。”商稚言理直氣壯,“我離家出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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