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海潮(2)

商稚言離家出走的事情,只有她自己和三只貓知道。

但事情的起因則發生在她從餘樂家回來時接到的那通電話裏。

那通電話是崔成州打來的,商承志聽見他自報家門,還以為報料費終于到手,但崔成州卻稱,他想找的是商稚言。

“來一趟浪潮社。”崔成州言簡意赅地告訴商稚言浪潮社的地址,“有點兒東西給你。”

浪潮社位于舊市區的一座大院裏,兩三棟樣式古舊的樓房,最高只有五層,沒有電梯,一層和二層用鐵門隔開,大院門口坐着打瞌睡的保安。纏繞着爬山虎藤蔓的暗紅色圍牆上釘着白底黑字的招牌,上書三個龍飛鳳舞的行書:浪潮社。

商稚言常經過這兒,但她從來沒有認真打量過它。

在門口用學生證登記了姓名,商稚言好奇問了一句:“今天是周日,報社不放假嗎?”

保安大哥打量她:“崔記者是不放的。”

商稚言來到三樓的社會新聞中心記者部,怯意忽生,不敢貿然踏入。這是一個寬大的辦公區,裏面全是格子間,明明已經是周日下午,但仍有不少人工作。電話鈴聲和手機鈴聲此起彼伏,偶爾還有人匆匆從她身邊跑過,沖進來就大吼:“張小馬呢!再不給定稿電臺那邊可不等了!”

有人看見商稚言:“你找誰?”

依照指點,商稚言在角落處找到了崔成州。崔成州坐在窗邊,而窗戶大開,他胳膊伸出窗外,手上夾着一根點燃的煙。商稚言小心走過去,發現崔成州正對着電腦浏覽網頁。

頁面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圖片和文字,他攤在面前的筆記本和稿紙上,淩亂地寫滿了商稚言看不懂的字。

“張小馬!”崔成州忽然擡頭大喊,“這什麽破網站,我不懂,我也不懂寫啥網站架構……”

他這時才看見怯怯站在一旁的商稚言,愣了兩秒,還是把想說的話吼完了:“我一個記者,不懂做網站,你自己搞!”

他正對面那格子呼地站起一個短發的瘦削姑娘:“吵什麽吵,讓你多看看別人網站怎麽做的,研究研究,提些建議,廢話這麽多。”

“我有客人,你自己弄。”崔成州把面前的資料和筆記本全都一股腦地扔到了張小馬桌面,随即從旁拖來一張椅子,沖商稚言做手勢,“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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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稚言乖乖坐下,因為緊張而縮着手腳。崔成州在桌上翻找東西,回頭見她繃緊了小臉,忍不住笑:“你怕什麽?之前不是還大聲怼我嗎?看不出你膽子這麽小。”

商稚言不吭聲。她頭一次來到這種地方,不由自主地神經緊繃,生怕自己說了不得體的話,做出不得體的事情。崔成州說完之後也沒再嘲笑她,先是取出一個信封,随後打開一份版面校樣。

“兩百塊報料費。”崔成州讓她拆信封,“不用驗了,是真錢。”

但商稚言所有注意力都落在了那份校樣上。

是《浪潮周刊》第六、第七版社會新聞的打樣,第七版版頭上赫然是“方寸報道”的LOGO。這是每個月不定期刊登的社會調查專欄。《二十六個拾荒兒童的前史》,這是調查報道的标題。

崔成州對自己這番做作的展示十分得意。商稚言抓起校樣不錯眼地看,他則擡頭沖面前的張小馬眨了眨眼。

這是一篇關于明仔,以及與明仔情況類似的其他拾荒兒童的綜合性報道。這些孩子大都有類似的身世:沒有完整的家庭或有效的家庭教育,極度貧困,沒有戶口,不能上學……報道以明仔和另外兩個商稚言不認識的孩子為引,串聯起二十六個散落在城市各個角落的拾荒兒童的背後故事。

“被剔除出正常社會秩序的孩子,實則是對社會的控訴:我們的戶籍制度、基層部門,在這件事上失職……”——這是報道的最後一段,被人紅色粗筆圈了起來,“失職”二字之後還有兩行,但全被塗黑,商稚言分辨不出來。

實際上,整篇報道上都有不少塗改和修正的痕跡,紅色、綠色和黑色三種顏色的筆跡,顯然出自三個人之手。商稚言知道這還不是最終定稿,但她壓抑不住內心驚喜:“你寫出來了……”

“寫出來,但不一定能登出來。”崔成州已經抽完了一支煙,“這只是第一次打樣,到周五出刊還有五天,這五天裏什麽都能發生。稿子可能會撤下,可能必須大改,可能導向必須修正……跟你說了也不懂。”

“我懂!”商稚言大聲回答,“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崔成州愣了一下,然後張口大笑,引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看過來。商稚言面紅耳赤,默默縮起肩膀。

“記者被稱為無冕之王,但并不是無所不能。”崔成州問,“即便這樣,你也還對這個職業懷着幻想?”

商稚言不解:“我嗎?我對記者有幻想?”

崔成州:“你好像很想當記者啊。”

商稚言:“我……我沒想過。”

崔成州:“那現在開始想。”

商稚言:“……”

但她确實被崔成州繞了進去,一臉呆愣地開始思考這個問題。張小馬敲了敲崔成州的隔板,無聲地罵他:你想害小孩子是不是!

崔成州小聲回答:“她很适合。”

商稚言揣着兩百塊,慢吞吞踩車回了家。她一直想着崔成州那篇報道,那些字句,一行行叩在她心裏。她穿過高大的行道樹,穿過大王椰投下的樹影,在微冷的風裏,往海邊騎去,心裏鼓滿了新鮮的喜悅。

但新鮮的喜悅維持時效不足一夜。

晚飯的餐桌上,商稚言跟父母說了這件事。商承志的态度從來都是“你喜歡怎樣就怎樣爸爸不幹涉”,但張蕾不一樣。最近一直在試圖重新找工作的張蕾,加上更年期來臨,脾氣愈發捉摸不定。

“你不知道自己成績差嗎?你還搞這種亂七八糟的事情做什麽?”張蕾一聽到明仔的事兒就生氣了,“多看幾頁書多做幾道題,不比你打什麽電話強?!”

商稚言不甘示弱:“我在幫人,而且我沒有耽誤學習的時間。”

“得一點小成績就沾沾自喜,你要是把所有時間都放在學習上,早就進前一百名了。”張蕾白她一眼,“還想當記者?你是這塊料嗎?你作文才多少分啊?人家記者要東奔西跑,你吃得了苦嗎?”

商稚言氣得小臉漲紅,耳朵嗡嗡響,但她又不擅長吵架,只能惱怒瞪着張蕾。

“心比天高,也不看看自己是什麽料。”張蕾說完,眼神掃向商承志,開始數落他的不是,“跟你爸爸一樣,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幹什麽,做什麽什麽不行,沒本事還要……”

商承志啪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桌下等着吃剩骨頭的三只小貓都是一驚,随即看見小主人放下碗筷,扭頭上了樓。

父母在樓下一聲接一聲地争執,直到居委會派人來提醒他倆開會才消停。聽見父母出門,商稚言慢慢從床上爬起,她眼圈發紅,看見小貓跳上床,伸手抱它在懷裏。

大哥和大姐在地上繞着她走來走去,大貓不能上床,它們擔憂地看着商稚言。

商稚言什麽都沒想,她就是覺得家裏令人窒息,一分鐘也不願多呆。她往書包裏塞了幾件衣服,決定去孫羨家裏住一晚上。

那時候孫羨還沒出門上晚自習,她在電話裏答應收留商稚言。商稚言騎車才剛離開海堤街,車鏈子又斷了。等她終于修好,便碰上了餘樂。

聽她囫囵講完,只有謝朝流露了同情,但他還沒說出一句安慰的話,餘樂已經大手一揮:“不行,你回家。”

商稚言:“我帶了衣服。”

餘樂:“那也不能去我家換啊!”

商稚言:“我不換了,我去買點吃的等你們。鹹魚吧見!”

餘樂和謝朝面面相觑,最後吐出一句:“她好煩啊。”

謝朝只是笑。

兩人回餘樂家換了幹淨衣服,餘樂叮囑母親清掃客房讓謝朝住一晚上。來到鹹魚吧時,商稚言已經在衛生間裏換了幹燥暖和的外套,拎着兩袋燒烤等他們。

城市裏有山,但平原地帶,海拔都不太高。謝朝騎車蹬上山腰,嘆氣:“這跟我家鄉的山坡差不多。”

前往燈塔要繞過這座山,抵達一處人跡罕至的海灘。燈塔就伫立在海灘岩石上,黑夜中一束燈光穿透薄霧與天穹,射向遠處。

他們在礁石上分吃了所有的燒烤,謝朝吃得最多,他太餓了。眼前的燈塔外觀陳舊,但應該已經經過修繕,與奶奶所說的燈塔不是同一個東西。在奶奶的回憶裏,海邊燈塔有守塔人,由村人輪流擔任。守塔人會在透鏡後高舉着煤油燈,燈光被放大、散遠,為歸港的漁船指明方向。

此時塔下大門被鐵鏈鎖緊,空無一人。星辰遍布天空,海潮湧動,在他們腳下發出節奏不明的聲音。餘樂擦幹淨手,跳了起來:“來來來,來喊幾聲,喊出來心裏會舒服得多。”

他當先沖着大海吼:“商稚言——好煩啊——”

商稚言跳起來踢他,他躲開了,一把将謝朝拉起來:“跟我一起喊,來來來。”

謝朝沖着大海吼:“商稚言——要當大記者——”

餘樂愣了:“你這個叛徒……”

商稚言跑到謝朝身邊,和他一樣揚聲喊:“謝朝——要制造——最厲害的——機器人——”

餘樂:“兩個叛徒!我呢!我的呢?”

謝朝攬着他肩膀:“餘樂——考上——清華——”

商稚言:“餘樂——收到——小南的——短信——”

餘樂高興了:“我要——收短信!!!”

燈塔下一片亂七八糟的嚷嚷,全是他們的聲音,“我要變好看”“我要看火影忍者和獵人的結局”“我要自己住”……等等等等。

直到喉嚨沙啞他們才消停。餘樂看了眼時間,提醒商稚言:“十點了,晚自習放學,你回家吧。”

商稚言終于說了實話:“我是想回,但我忘記帶鑰匙了。”

謝朝想起,自己也沒帶鑰匙。

“你家又不是沒人。”餘樂催促她,“走吧啊,乖。”

“不想跟爸媽講話,我再給孫羨打個電話。”她仍舊精力充沛,“讓她跟我爸媽講清楚,我今晚在她家裏過夜。”

打完電話,兩個男孩打算護送她前往孫羨的家。商稚言卻揮動手臂:“我想去網吧。”

餘樂:“……你自己去吧,我跟謝朝回家了。”

商稚言:“好,拜拜。”

他回頭走了幾步,發現謝朝并沒跟上來,還和商稚言站在一塊兒。餘樂氣急:“你也跟她一起鬧?回家睡覺啊,明天周一,你們不上學了?”

“那我陪她去。”謝朝說,“不能讓商稚言一個人去網吧,現在太晚了。”

商稚言看着餘樂:“樂仔……”

餘樂沒轍了:“我對那種地方可一點兒都不熟悉啊,我不常去。”

十五分鐘後,他在網吧櫃臺前拍下自己的學生證和校徽:“押證,要一個包廂,三機的有沒有?那來個二機吧。買三個小時。”

商稚言和謝朝看他的目光充滿欽佩:“很上道嘛樂仔。”

餘樂:“噓!”

三小時變成了五小時,最後餘樂在包廂裏玩了一個通宵。商稚言和謝朝對游戲不感興趣,倆人戴着耳機看完兩部電影,因為太困而在小包廂的沙發上睡了過去。餘樂在游戲結束與重新開局的間隙裏回頭看他倆,兩人靠在一起呼呼大睡,商稚言腦袋搭在謝朝肩膀上,謝朝低着頭,很親密的樣子。

餘樂用小破手機拍了張照片,給應南鄉發彩信。那時是淩晨五點,他以為應南鄉還在睡覺,但幾乎在發出瞬間他就收到了回複:什麽情況!!!

餘樂一捶胸口:許願有用,已經成真了。

他一邊後悔自己沒有許下更大的願望,一邊按鍵盤敲字:“我們在網吧通宵。”

應南鄉:“別帶壞我的女朋友。我剛醒,一會兒去畫室做練習。”

餘樂:“北京天亮這麽早嗎?”

應南鄉:“天黑得也很早。”

這個淩晨,是餘樂和應南鄉之間短信來往最頻密也最和善的時刻。餘樂在發完最後一條“加油”之後,把謝朝和商稚言叫醒了。他覺得有些累,但又莫名其妙地充滿了奮鬥的精力。三人在雞絲粉店門口等了一會兒,成為店裏的第一批客人。

運貨的火車轟隆隆駛過,老板娘用肌肉結實的手臂拎出一整桶雞湯,澆在雪白的米粉和翠綠的蔥花上。謝朝仍舊不肯吃蔥花,商稚言仔細挑選溏心荷包蛋,餘樂終于開始打呵欠,嘀咕着:“我再也不熬夜了……”

這混亂而忙碌的一夜,以餘樂在班主任的數學課上呼呼大睡告終。

周五,《浪潮周刊》終于出刊。商稚言班上有活動,她拜托謝朝幫忙去買幾份。

謝朝帶着報紙來到商稚言班級,看到她正跟幾個女孩叽叽喳喳聊天。商稚言個子一米六幾,雖不算十分高挑,但很打眼:她臉上永遠有着豐富而活潑的表情,讓人看不膩。

謝朝确定自己是想喊她全名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脫口而出的卻是另兩個字:“言言。”

商稚言的朋友們全都聽見了,齊聲起哄:“言言——”

商稚言很快跑出來:“買到啦?”

她開開心心地接過報紙,發現謝朝臉上微紅,有些好奇:“……你怎麽了?”

謝朝:“沒什麽。”

但他忽然不敢看商稚言的眼睛了,薄臉皮一陣接一陣地發燙。

作者有話要說:  故事之外的小事情:

餘樂:你是言言,你是朝朝。

謝朝:……

餘樂:我是樂仔。

謝朝:所以?

餘樂:我感覺自己好土啊朝朝。

謝朝:別說了,都很土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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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好意思,這個作者只會寫土土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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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鳕子、冷杉、妄想戰士典典典、沈老師的教鞭的地雷。

謝謝沈老師的教鞭、暖岚的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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