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牽手
商稚言擦了擦臉,蹑手蹑腳走出房門。四圍寂靜,小貓跟着她出來,細細叫了一聲。商稚言示意它噤聲,小心翼翼下了樓。
謝朝就在樹下等着她。商稚言認出那傘是餘樂去年馬拉松比賽的獎品,傘上還有一行紀念字樣。雨勢不見小,雨傘把兩人籠罩其中,謝朝把車鎖在楊桃樹下,兩人同撐一把傘,往海堤街走去。
從商稚言家到海堤街,步行時間不到十分鐘。初冬的海風已經足夠冰冷,商稚言不禁縮了縮脖子。雨水塗濕街面,兩個人的影子成了地面浮游的活物,随着路燈漸長漸短。
海堤街與光明裏路口有幾家夜宵攤,雖然天氣涼了,但人卻不見減少,棚子和大傘底下還是熱氣騰騰的炊飲煙火。商稚言的肚子咕咕響,她下意識按着胃。
“我餓了。”謝朝說,“我要吃東西。”
他出門時跟餘樂借了二十塊錢,此時亮出來,一臉得意。
兩人在李姨伊面門口坐下。這是光明裏上最有名的夜宵店,老板娘李姨認得他倆,忙從店裏搬出折疊的桌椅,在擁擠的塑料棚子底下生生擠出一個位置來。
“這麽晚了怎麽還不休息?”李姨問,“明天不上學麽?”
謝朝看向商稚言,商稚言只好回答:“睡不着,出來吃點東西。”
“我孩子去年高考,跟你們一樣,晚上老失眠,心理壓力太大了。晚上睡不着,第二天上課怎麽有精神?”她左右看看,“樂仔呢?”
“他還在學習。”這回是謝朝回答。
李姨有些感慨:“樂仔真是勤奮。兩碗牛雜伊面對吧?”
等待食物上桌的間隙,謝朝把黑三身上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商稚言。
商稚言跟母親回家之後,是謝朝送黑三回到偉達修理的。黑三今晚原本打算出門買煙,但煙沒買到,反倒遇上了埋伏的人。
那些混混隸屬于一個名叫雄哥的大佬。而在黑三剛開始混社會的時候,這一帶還有個與雄哥齊名的阿亮。
阿亮比雄哥年輕更比雄哥靓仔,魅力極大,出道後很快在身邊收攏了一堆不上班不上學的年輕人,黑三也是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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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雄哥是不會把阿亮放在眼裏的,他是老牌大佬,看不起阿亮這種半途出道的嫩後生。但雄哥的妹妹卻和阿亮看對了眼,悄悄開始談戀愛。
雄哥雖然聲稱自己黑白兩道通吃,但唯獨搞不定自己妹妹。那女孩學樂器學唱歌,氣質跟雄哥完全不同,只有濃眉大眼這一點還有些相似。雄哥把妹妹看作寶貝,得知阿亮居然敢觊觎,氣得啪啦一掌拍碎了八仙桌。
阿亮和雄哥妹妹是在黑三打工的甜品店相識的。女孩吃完甜品才發現挎包被人割開,錢包已經不翼而飛。阿亮當時在店裏吃免費豆腐花,大手一揮幫女孩買了單。女孩多謝他,給了他一張音樂會的贈券,說自己會出場表演。
阿亮去了,去了一次就有第二、第三次,漸漸的,甜品店成了兩人約會的地方。
黑三告訴謝朝,當時阿亮根本不知道那是雄哥的妹妹,兩人正兒八經談戀愛的時候,阿亮甚至不敢跟姑娘說自己的真實身份,還盤算着金盆洗手,找個正經工作。
得知妹妹和阿亮已經走到了私定終身的地步,雄哥勃然大怒。他親自帶着人在甜品店後門圍堵阿亮,阿亮當時為了跟女友約會,沒帶其他小弟,身邊只有黑三。黑三才十六歲,一個愣頭愣腦的孩子,雄哥的人把他壓在一旁不讓他動彈,拳頭木棍都沖着阿亮砸去。
阿亮被打得口吐血沫,連開口說話都沒力氣。等雄哥的人撤走,黑三立刻找車送阿亮去了醫院。他需要動手術,黑三便取光了阿亮卡裏的錢用來交費,但始終還差兩百塊。
“從銀行出來時,他正好看到你和你媽媽。”謝朝說。
商稚言:“……”
她從小就聽張蕾和商承志議論黑三。兩人會揣測黑三拿着那兩百塊錢去做什麽。有時候猜賭資,有時候猜是去還債,最離譜的一次,是猜他去買白.粉。
“但不管怎麽樣,他要挾你爸媽,是他做得不對。”謝朝又說,“所以他一直很愧疚,覺得對不起你,也對不起你爸媽。”
阿亮身邊的烏合之衆從此如鳥獸散:雄哥發出江湖令,誰都不準接濟阿亮,任他自生自滅。黑三講義氣,他一直照顧卧床的阿亮,直到雄哥的妹妹找上門來——兩人真的牽手跑路了。
雄哥大怒,找不到人出氣,盯上了黑三。
黑三确實不知道阿亮去了哪裏。怕他會洩密,阿亮逃跑的時候甚至沒有跟他說一個字。
雄哥揍了黑三幾回之後,漸漸覺得這後生仔硬頸但講義氣,十分有當自己接班人的潛質,遂威逼利誘齊上,終于說服了黑三。
跟着雄哥之後,黑三的待遇上升不少,但随之而來的危險也越來越多:他要下場拎棍子打人,要訓小弟,還要按時按量給雄哥進貢保護費。
“他被抓的那天正在給雄哥辦事。問你要錢是想坐車出城躲警察,游泳館附近不就是車站麽?”謝朝說,“他後來就是在大巴上被抓住的。”
黑三從此進了少管所。好不容易出來了,他洗心革面想踏實過日子,但雄哥仍想招攬他回歸。黑三幾次三番拒絕,終于惹惱了雄哥,才生出這晚上的事情來。
謝朝講完故事,發現面碗裏卧着一個荷包蛋,心知是李姨額外送的,便打算夾給商稚言。誰知商稚言也在碗裏發現一個,正準備夾給他。倆人面面相觑,同時笑了,把蛋放進對方碗裏。
謝朝說的這一切并沒有洗去黑三身上所有的負面印象。他确實做了些不該做的事情,進少管所的兩年也不可能因此抹消。
但在得知一切事出有因之後,在商稚言心裏,黑三的模樣比以往更清晰了一些。他不再是無頭無腦、莽莽撞撞的混混,他也有自己的苦處,自己的理由。商稚言忽然之間覺得,張蕾對黑三的惡意,或許還是可以消除的。
這念頭一冒出來,商稚言便意識到即便到了此時此刻,自己也仍在為了獲得張蕾的肯定而思考。這令商稚言在瞬間失去了謝朝和牛雜伊面帶來的些微好心情。
她低頭不說話,謝朝沒有再繼續講,靜靜陪她吃完了這碗面。
商稚言放下筷子後,謝朝才拾起話頭:“還有一件事,你應該也很想知道。”
明仔現在住在福利院。每個周末,福利院老師都會陪着他去精神病院探望媽媽。回來的時候他會來到偉達修理,見一見黑三和羅哥這兩個大朋友。黑三說,明仔過得不錯,至少臉上長肉了,穿的衣服也幹淨暖和,還會給他們帶去福利院的餅幹,都是明仔一個個攢下來的,不舍得吃。
“太好了……”商稚言終于笑了,很開心的樣子。她笑起來時眉眼彎彎,面色燦爛,滿是朝氣。
見謝朝盯着自己,她有些害羞,連忙轉移話題:“就是因為他對明仔那麽好,我才覺得他不是特別壞。”
謝朝:“就算他以前不好,但人是會改變的。”
商稚言低頭:“因為他不固執。固執的人是不可能改變的,比如我媽。”
“……我挺固執的。”謝朝說,“但我也有變化。”
商稚言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良久才笑道:“沒看出來。”
她仍舊不想回家,謝朝提議去海邊走走。這兒距離海堤街已經不遠,兩人慢慢往海邊踱去。
夜晚路面平靜,紅綠燈換成單調閃動的黃燈,有車子飛馳而過,沒有減速。謝朝忙一把抓住商稚言的手。
他抓握的地方是手腕。這不是牽手,而是……商稚言想了一會兒才明白,這像是一種保護小孩的姿勢。
謝朝就這樣抓住她的手腕,牽引她跟随自己,直到經過那段路面才松手:“不好意思。”
商稚言倒沒別的想法,她只想問謝朝一個問題:“你把我當成你妹妹了嗎?”
“沒有。”謝朝立刻否認,“這怎麽可能。”
他臉上有幾分羞澀,像躲避商稚言目光一樣看向了黑暗的洋面。海邊□□靜了,只能聽見浪濤的聲音,一波一波地湧上岸。
他們在海邊慢吞吞地走。商稚言告訴謝朝張蕾回家之後究竟說了什麽。談論家人的不是,她起初還很不好意思,但激動的情緒逐漸取代了不安和尴尬,最後差點哭出來。
她只能從同齡人身上尋找共鳴。成年人強大的控制欲和壓力,令她喘不過氣又找不到出口。
而她把這一切告訴謝朝的時候,并未期待謝朝會有什麽積極的回應。讓謝朝得知這一切,對商稚言來說本身就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她偶爾會跟餘樂提起母親的強壓,會掏心掏肺地跟應南鄉抱怨,但站在面前的是認識還不到半年的男孩子。商稚言擦幹了眼淚,看見謝朝注視自己,眼睛裏全是悵然和難受。
“對不起。”謝朝低聲說,“我應該怎麽做?我可以幫你做什麽嗎?”
商稚言鼻子又酸了。她怎麽會以為謝朝冷漠呢?他的溫柔和善良總是出乎意料,讓她愈發想哭。
如果站在她面前的是餘樂,餘樂一定會張開手臂,大咧咧地給她一個緊緊的擁抱。那是夥伴的擁抱,兄弟的擁抱,她和餘樂就像一家人,這樣的親昵解讀不出別的意義——但謝朝不行。
當意識到謝朝不可以這樣做的瞬間,遠海的雲層裏閃現一道孤零零的電光。
“可能雨會變大。”謝朝說。他仍向方才過馬路一樣抓住商稚言的手腕,和她一塊兒沿着石階走上了海堤街。
謝朝的手不像餘樂,他比餘樂瘦很多,手也小了一圈。但商稚言卻覺得他的力氣似乎轉移到了自己身上,兩個人在傘下往家裏走去的時候,商稚言不害怕了。
她後來一直想,雖然不夠正式,但這是不是自己和謝朝第一次手牽手?
“我有時候想,如果我是餘樂就好了。”走在光明裏的路面上,謝朝忽然開口,聲音輕而謹慎,“我可以早一點認識你。”
商稚言心裏正想着別的事情,她下意識回答:“不好,你會跟餘樂一樣,覺得我很煩。”
謝朝扭頭笑道:“不會的,你一點兒都不煩。”
說話間,兩人已經走到了門口。秋天瞎長的小楊桃已經掉光了,葉片翠綠,在夜色和燈光裏泛起油光。秋木棉樹上沒有一朵花,全是橢圓形的長葉片。兩棵樹都是商稚言出生那年種的,和她一個年紀。
謝朝目送她走進家門。商稚言輕手輕腳上樓,跑到陽臺跟謝朝揮手。謝朝果然在樓下等着,看到她出現才真正告別。
被吵醒的小貓在陽臺門處探出小腦袋,看着商稚言的背影。
這一晚上謝朝完全沒有說一句安慰商稚言的話。商稚言愈發明白,他确實是不愛說話,但這并非冷淡。他陪了自己一晚上,告訴自己黑三的事情,聽自己絮絮叨叨發牢騷,這陪伴也是一種沉默的力量。
商稚言在陽臺上打了個冷顫,縮着肩膀鑽進房間,順手把沉甸甸的小貓撈起來。小貓已經長成了中貓,距離大貓尚有一步之遙。商稚言在黑暗中靜靜看着謝朝給自己的第一份禮物。小貓在枕邊睡着了,商稚言也和它一樣,睡了個雖短暫但很滿足的覺。
母女之間的冷戰仍舊持續着,一時半刻沒有和解的意思。
張蕾找到了超市理貨員的新工作,早出晚歸,除了晚餐時間,和商稚言基本碰不到面。
用餘樂的話說,兩個人都需要冷靜冷靜。
十一月份的月考終于結束。商稚言的數學成績穩步上升,餘樂和謝朝敦促她做的數學錯題本終于在兩個月後真正發揮了作用:商稚言已經能看懂所有大題的套路,而且第一次拿到了選擇和填空的滿分。
孫羨教她的寫作文套路非常有用,商稚言怎樣寫作文大綱,頓覺事半功倍。“議論文不能沒有大綱,大綱你自己能看懂就行,寫多了之後你就能控制自己,知道寫到哪裏應該轉折,哪裏應該遞進,結尾怎麽升華。”孫羨的語文成績很好,她幾乎把自己的所有技巧都教給了商稚言。
但商稚言的三門小綜合裏,地理成績仍舊不高。歷史和政治首次突破70分,地理還在及格線徘徊。
要是放在兩個月前,商稚言早就沮喪得說不出話了。
“沒關系,現在不會做,以後就會了。”她跟自己重複謝朝老挂在嘴邊的話,把多次出錯的部分圈出來,在教科書上做好記號。
她去跟謝朝和餘樂報告喜訊時,看見兩人和徐路站在走廊上,吹着冷飕飕的海風,吃着小賣部冬季特供的咖喱魚蛋。咖喱魚蛋味道重,和烤腸一樣都是不能帶入教室的東西,餘樂看見商稚言出現在樓梯口,立刻戳起兩顆魚蛋招呼她:“來吃來吃,徐路請的客。”
徐路頭發長長了,但打理得十分潦草,鬓發別到耳後,造型宛如江姐。她這次月考總分排名首次殺入理科前二十,人變得異常慷慨,主動請身邊兩位學霸吃垃圾食品。
餘樂臉上一直挂着笑,他總分比謝朝多了兩分,終于奪回頭把交椅,連站姿都狂放了許多。
商稚言怎麽看他怎麽不順眼。文科重點班就在商稚言班級隔壁,那一直穩坐第一的女孩特別低調謙遜,渾身散發着書香世家的馥郁墨水味兒,舉手投足間,活脫脫一位生錯了時代的大家閨秀。
“你不像第一名。”商稚言吃了餘樂的兩個魚蛋,又接過謝朝遞過來的一個,“謝朝比較像。”
餘樂:“排名跟長相有什麽關系?我也看不出你是142名啊。”
被捶了一拳之後餘樂仍在大放厥詞:“那你說說,什麽長相才能拿第一名?帥?我也帥啊,路姐,你覺得我帥不帥?”
徐路:“可以。”
餘樂:“謝朝帥不帥?”
徐路:“帥。”
餘樂:“……為什麽我只是‘可以’?!”
徐路慢慢咀嚼魚蛋,吞咽入喉才開口:“最後一道選擇題,全校只有我和謝朝做對了,是嗎?”
餘樂頓時啞口無言,狠狠一拍鐵欄杆。
商稚言:“……???”
她聽不懂面前三位學霸的溝通方式。
預備鈴響,商稚言這才急忙跟倆人分享自己的進步。餘樂說自己早知道了,謝朝只是看着她笑,點點頭,很贊許的樣子。商稚言又一次發自內心地覺得,餘樂說三百句“你真棒”都比不過謝朝的一個笑。
“對了,這次家長會不在學校開,”上課鈴聲正式響起,商稚言忙跑下樓去,餘樂趴在欄杆上沖她喊,“老師要逐一上門家訪!”
這下連謝朝都是一愣:他并不知道這件事。
課上,他悄悄問餘樂:“老師一定會去學生家裏?”
“對,班主任搭配不同的老師,分批去。”餘樂告訴他,家訪從周末開始,按照學號分批進行。謝朝的學號是全班最後一位,他肯定是最後一批。
“……”謝朝嘆氣,“我還打算讓司機來幫我開家長會。”
餘樂驚了:“你不打算回家?不是說月考完了就回去麽?”
謝朝:“你放心,我會搬出去的。”
餘樂:“我不是這個意思,你住多久都可以,我完全沒問題。但我爸他會起疑啊,而且你離家這麽久不太好……”
他還未說完,一顆粉筆頭準确擊中他腦袋,疼得他嗷地一喊。
講臺上的肖老師笑中帶怒:“餘樂,驕傲了是吧?你總分第一,但生物卷分數還達不到單科前三,你還不聽課?!”
餘樂連忙正襟危坐,揚手敬禮。
謝朝卻分神了。他确實不想回去,最重要的原因是,餘樂似乎說對了:謝遼松沒有找他,連秦音也沒有聯系過她。謝斯清給他打電話發短信,但謝朝就像怄氣一樣,沒有回複。
他感覺某種溫馨可愛的假象正在被揭開。那寬敞、華美、富裕的小樓和花園,實際上并沒有他謝朝的容身之處。
放學之後,他和餘樂商稚言告別,獨自回家。
這個時間段家裏應該只有做飯的保姆,但謝斯清居然也在。
“你不住校嗎?”謝朝一把抱住撲到自己身上的妹妹。
“我要去醫院探望媽媽。”謝斯清咬了咬嘴唇,小聲說,“媽媽住院了,但爸爸不讓我告訴你。”
原來在謝朝離家的第二天,秦音就因為劇烈腹痛而進了醫院。她今年已經四十多歲,是名副其實的高齡産婦,腹中胎兒又大,醫院診斷她精神壓力大,且日常比較忙碌,讓她立刻留院觀察。
謝遼松把這一切遷怒于謝朝的任性。秦音多次說明這和謝朝無關,但只要秦音一提起謝朝,立刻會惹得謝遼松大怒。他讓秦音把手頭所有工作交由秘書處理,連手機也不讓她帶。秦音偷偷讓謝斯清聯系謝朝問問情況,但又被謝遼松聽見,謝遼松嚴令禁止謝斯清給哥哥透露任何消息。
“他說你……你要是知道了,肯定要去醫院。但你和媽媽碰面,只會讓她擔心生氣。”謝斯清吞吞吐吐。
謝朝知道,謝遼松肯定說了一些謝斯清沒法轉述的難聽話。既然不讓他去,他不去就是了。謝朝扭頭上樓,拉出行李箱收拾行裝。
謝斯清以為他又要走,一屁股坐在行李箱上:“哥哥,你想去哪裏?”
“我去住酒店。”
謝斯清死死盯着他,半晌才松了一口氣似的:“爸爸現在每晚都在醫院陪床,你住家裏,其實也見不到他的。”
她雖然年紀小,但出奇敏銳,謝朝之前的種種情緒變化,她全都接收甚至解讀了出來。但她的話還不足以讓父母警惕,或者說,無論是謝遼松和秦音,都沒有把謝朝的真實狀态放在心上。這念頭在謝朝心中一掠而過,他甚至不敢細想。
好不容易把謝斯清推開,他往行李箱放一件衣服,謝斯清就拿走一件。
“阿清,我……”
“我們去見媽媽吧!”謝斯清忽然說,“媽媽很想你,她偷偷跟我說,如果你回家了,讓我一定要帶你去看她。”
拗不過她的哀求,謝朝答應了。他本想立刻出發,但謝斯清卻說現在是晚飯時間,秦音叮囑過,如果帶謝朝去就選擇晚上。
謝朝吃着飯,心裏忽然滾過一個想法:晚上去的話,那就一定會碰上陪護的謝遼松。而遇到謝遼松,一定又會起争執。秦音究竟在想什麽,謝朝不能明白。
“爸爸只是有時候脾氣暴,你不要生他氣,好不好?”謝斯清不停往謝朝碗裏夾菜,“他很愛你的,你別怕他。”
謝朝從來沒怕過謝遼松。他只是感覺很難過,父親無法和自己承擔同樣的痛苦,他們甚至不能和平融洽地溝通,他最親的人,正認真地恨着他。
謝朝給商稚言和餘樂發短信,告訴他們今天不去晚自習。
商稚言回了一個哭泣的顏文字:“餘樂又讓我請客,我等你回來吧。”
餘樂:“今晚路姐請客,放學言言請客,你錯過了好多。”
謝朝看着小小的手機屏幕發笑。
他愈發清楚自己為什麽不害怕,不膽怯,也不恐懼了。
月考之後的第二周,商稚言終于迎來了家訪的老師。
班主任餘勝寒是歷史老師,年紀不大,但極受文科班學生歡迎。他上課風格活潑,表情動作豐富,哪怕講課時扯出十萬八千裏,最後也能落在最關鍵的考點上。商稚言很喜歡上他的課,只要課程表裏有歷史課,那一整天她都充滿期待。
張蕾和商承志熱情接待餘勝寒和數學老師,商稚言乖乖坐在一旁,氛圍尚算不錯。但實際上,母女倆的僵持尚未結束。商稚言的執拗完全承繼自張蕾,甚至有過之而無不及,自從那日争吵後,兩人沒有再正經聊過天。
家訪內容和平時家長會沒有太大分別,只是更有針對性。數學老師誇了好幾次商稚言的進步,連帶着感嘆餘樂和謝朝的腦子太過厲害,掌握學習方法比拼命做題還重要。餘勝寒更關心商稚言的情緒,建議張蕾和商承志多給她一點兒鼓勵和肯定。
“商稚言是個非常好的學生,以前成績上不去,不是她不懂,是因材施教,我們做得還不夠。”餘勝寒說,“現在是備戰階段,是儲備軍糧和武器的時候。家長和學生要擰成一股繩,來自父母的鼓勵是最有用的,比老師、學校的鼓舞用處更大。”
張蕾笑道:“她從小就不太機靈,但有股韌勁,看準了目标就要拿十二萬分的力氣去拼。我們也鼓勵她的,但就是怕啊,怕說多了,她盲目自信。”
餘勝寒有些欲言又止似的,扭頭對商稚言說:“稚言,我給你帶了一份地理學習資料,你看看吧。”
商稚言知道他在攆自己走。她故意走得沉重,上樓開門關門之後,又蹑手蹑腳回到樓梯上。
餘勝寒果然在聊她的事情。
“現在大部分孩子的問題不是盲目自信,而是盲目不自信。”餘勝寒說,“現在的孩子壓力比我們當時要大得多,而且心思也複雜很多。商稚言需要鼓勵,她現在比高二進步太多了,是有能力沖刺一本甚至重本的。”
“這說明她以前學得不好。”張蕾說,“她要是能有餘樂謝朝那樣的腦子,也不至于高三了才開始發奮。”
數學老師在一旁補充:“哎,是這樣的啊,文理科不一樣,文科非常看中積累。比如第一次月考,排在前二十名的有十一個複讀生,但是這次月考,只有兩個還在榜上。越是積累得多,文科學生在高三的爆發力就越強。商稚言就是一個非常好的例子,她的知識正在形成系統,而一旦系統做好了,進步一定是飛躍式的。她現在的目标是進步的同時保持穩定,這需要家庭的關懷。只有穩定的情緒,才能有穩定的學習和成績啊。”
張蕾和商承志都沒有吭聲,餘勝寒又說:“很多時候,家長并不一定就真的了解自己的孩子。高三氛圍緊張,家長也會受影響,這是學生和家長共同的戰役。你們是後勤,學生要沖鋒,我們是指揮。只有三方面都配合得好,才能出好的成績。她需要你們的鼓勵,就算是盲目鼓勵也沒有關系,商稚言不是那麽容易飄起來的孩子,這種韌勁能保持住,是會受益終生的。”
片刻後,張蕾才慢慢道:“好,我們記住了。”
小貓跑到商稚言身邊蹲下,它的小主人正坐在樓梯上,捂着眼睛,一言不發。
這一天晚上,商稚言埋頭做題時,隐約聽見張蕾下樓的腳步聲。
第二日早晨,商稚言發現飯桌上攤着一份《浪潮周刊》,正是刊登着明仔報道的那一期。張蕾早早出門去倉庫接貨,商承志一臉神秘地告訴女兒,妻子昨晚戴着眼鏡,細細看了許久《浪潮周刊》,尤其是崔成州寫的報道。
她還給兩個老同學打電話,問她們是否知道國內哪個學校的新聞系比較出色,她想了解了解。
“你第一次迎接高考,媽媽第一次遭遇下崗,這些都是考驗。你很辛苦,她也不容易。”商承志低聲說,“乖,不要哭。爸爸媽媽和你一起學習,一起進步,我們能贏的。”
贏高考,還是贏負重攀山的中年人生,商稚言長大後才漸漸明白,或許兩者皆有。那一天商稚言,忽然有了瞬間長大的感受。
她沒有從張蕾身上得到的東西,是因為張蕾也從來沒有從父母那裏,得到過。
每年的十二月和一月,是這個城市最冷的時節。
氣溫降低到十度以下,濕冷更甚,即便出太陽,室內仍然比室外還凍。寒意鑽進屋子裏,鑽進人的衣服,對備考的學生來說,這是身心雙重的煎熬。
商稚言現在開始羨慕餘樂和謝朝做題看書的方式了。補課的地點從天臺轉移到餘樂的小書房,屋子裏燒着一盆火,有時候還會開小太陽,烤得幾個人口幹舌燥,唇上起了一層幹皮。
但即便是這樣,還是冷。商稚言握着筆,覺得筆也是冰做成的,每寫幾行字就要歇一歇,揉揉手。餘樂和謝朝則動作趨同地靠在椅子上,舉着試卷和習題集,眉頭微皺,在腦子裏做題。
太羨慕不需要大量抄寫的理科生了。商稚言不止一次跟他們抱怨,餘樂拿出自己私藏的熱水袋,謝朝脫下大衣:“那你穿我這件,比較暖。”
謝朝已經回家去住了。商稚言和餘樂只知道他的繼母住了院,但不清楚究竟是什麽事情。總之在班主任去謝朝家家訪的時候,一切如常,沒有異狀。
商稚言想問,但不敢随便問,生怕又觸到謝朝不願意多說的內情。謝朝現在和他們兩個關系越來越好,她有時候覺得,不問也可以,如果謝朝願意說,他總會說的。
“言言你去年是不是長了凍瘡?”餘樂忽然問,“去年特別冷的時候,對吧?”
商稚言點頭:“對啊,你不也長嗎?”
餘樂:“說什麽呢,我從來不長那玩意兒。”
他一邊說一邊撓手,右手小拇指關節已經紅腫起來。商稚言:“……你又複發了是吧?都讓你別去打籃球了,這麽冷的天,還天天下雨。”
餘樂撇撇嘴:“這不是凍瘡,是蚊子咬的。”
謝朝對商稚言說:“餘樂這個人,沒別的毛病,就是這張嘴啊,整天胡說八道。”
說完兩人哈哈大笑。這是餘樂班主任家訪時說的話,已經傳遍整個班級。餘樂一臉無所謂:“胡說八道不好嗎?小南就喜歡我的胡說八道。”
商稚言:“你清醒一點。”
餘樂美滋滋地說:“我給應南鄉準備了一個非常特別的聖誕節禮物。”
商稚言這才想起,又是一年聖誕節。
這是學生鐘愛的節日,沒有民俗和傳統意義,色彩絢麗樂聲輕快,對他們來說是僅為了快樂而存在的美好一天。
這一天孫羨和商稚言往單車棚走去時,聽見幾個高二的學生正在高聲在讨論平安夜節目。
“我給你準備了禮物。”孫羨一點也沒有保密的意思,“是我對付冬季的殺手锏,暖寶寶。你貼手肘上,寫字就不冷了。”
“太好了!”商稚言挽着她的手,“我要送你你最愛的咖啡。”
兩人蹦蹦跳跳進入車棚,孫羨随口問:“你給餘樂和謝朝準備了什麽?”
“還沒想好。”商稚言說,“可能送護膝吧,他倆愛跑步。”
孫羨:“一樣的?這麽敷衍?”
商稚言愣了:“還要送不一樣的?”
孫羨:“不一樣的?那就是區別對待。”
商稚言:“……”
孫羨咧嘴一笑:“我在給你預演餘樂的态度。”
十分鐘後,餘樂和謝朝走向了單車棚,倆人都沒看見縮在牆角避風的商稚言。商稚言倒是聽到了他倆的閑聊。
餘樂:“你打算送我和言言什麽禮物?”
謝朝回答了,但商稚言聽不清楚,她悄悄跟在倆人身後,豎起耳朵。
餘樂:“我靠,你這是區別對待!”
商稚言:“……”
謝朝對他笑了笑,神情得意又藏着點兒小心思。商稚言躲在嘩嘩作響的秋木棉樹下,忽然對謝朝的禮物産生了無限好奇。
作者有話要說: 入V啦,明天更新時間為下午三點。
會給評論的大家發小紅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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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Q_Q、冷杉、MisaTango的地雷。
謝謝Q_Q、有生之年的營養液。
請大家吃牛雜伊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