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火點(7)

商稚言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跟謝朝沒有真正經歷過戀愛。那是少年時期懵懂初開的心思,雛葉一般,被冷風一刮就消失了。

可她聽懂了所有悲傷的情歌,看懂了所有悲情的電影。她懂了之餘還要防禦,還要在心裏嘲諷:這有什麽大不了的,那又有什麽值得哭的。她記憶裏是沒怎麽哭過,好像一旦為謝朝、為這份朦胧不清的心事落過眼淚,仿佛一切定調,她就确鑿地失去了什麽。

“如果在你心裏排序,我和餘樂肯定是排在很後面、很後面的。這很正常,我們只是你的朋友。但謝朝,我跟餘樂都認為,我們三個人之間的感情沒有那麽簡單。你知道我們經歷過什麽的。”有車子從路邊飛速經過,濺起一潑水花,謝朝擡手擋了擋,商稚言徑直說下去,“你知道我和餘樂害怕什麽嗎?我們怕你又跑到海裏,我們怕你已經沒了!”

所以餘樂每年發一封郵件,收到閱讀回執便知道,謝朝還在。他雖然保持沉默,但仍舊活着,在世界上某個角落。

“對不起。”謝朝低聲道。

“不是要你道歉!”商稚言揉揉鼻子。

“我說什麽你才能不生氣?”

“我現在沒有生氣!”商稚言有些着急,“我……我确實生氣過,但不是現在。”

她歇了好一會兒才能繼續開口,這回問起了謝斯清的情況。

謝斯清在美國經歷了幾次手術,她的膝蓋和小腿神經受損,醫生起初判斷要終身拄拐行走。年紀尚小的謝斯清吓得每天都哭,她抱着秦音哭,抱着謝朝哭,在全然陌生的環境裏,惶恐如一只失巢的小雀。

謝朝開始上大學的時候,秦音和弟弟也去了美國。弟弟太小,秦音要在家中照顧他,又要奔波于醫院和康複中心照顧謝斯清,她脾氣變得很糟糕,每每見到謝朝都是一張愠怒的臉。

謝朝先是住進了學生公寓,後來又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自己住。他把大量的時間放在研究室裏,除了學習和研究之外幾乎沒有社交,只在學校、研究所和康複中心之間來回。留學生的圈子本來就很窄,如果不刻意去交往、去拓寬交際圈,身邊來來往往的大都是同學。謝朝毫無與任何別人交往的心思,他花了四年時間,憑自己一個人,完成了一副外骨骼的設計和制作。

“就是新月醫學展示區裏最舊的那副?”

“對。”謝朝點點頭。謝斯清經過數年的康複,她的骨頭長好了,但肌肉動力不足,自己又抗拒拄拐行走,外骨骼給了她站立和走動的動力,她非常喜歡。

之後便是不斷的修補、調整、更換。高中畢業晚會上,謝斯清還穿着外骨骼跟舞伴跳了幾支舞。謝朝開車去接她,看到她蹦蹦跳跳,和男孩子挽着手向自己走來,嘴裏哼着活潑的曲調。

他絲毫不覺得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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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提到謝斯清,謝朝的話就會明顯變多。謝斯清是疤痕體質,膝蓋上的手術疤痕難以消除,但她夏天又極愛穿短裙或熱褲出門。秦音說過她許多次,讓她至少往膝蓋上塗點兒遮瑕。謝斯清從未屈服,“我不覺得這是瑕疵”,她還要大大方方穿着外骨骼跑出去玩兒,恨不能讓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厲害至極,又這樣愛她的哥哥。謝斯清越來越好,這似乎就是謝朝生存的動力。

回國之後,謝朝進入新月醫學工作。新月醫學的重頭項目不是外骨骼而是醫療機器人,雖然這也是謝朝擅長的範疇,但他心裏還是有一些微小的遺憾。

“不過完成現在手頭上這個醫療機器人的項目,我就可以接手做外骨骼了。”他說,“大概明年吧。”

商稚言不解:“你為什麽要回來呢?在美國發展的空間不是更大嗎?”

謝朝:“新月醫學很缺少有這方面研究經驗的高級機械工程師,我爸也希望我盡快熟悉集團的生意。”

商稚言:“……集團?”

謝朝盯着她看了片刻,才猶豫着問:“你不知道我爸是謝遼松?”

商稚言一下呆住了。她知道謝遼松是遠潮集團的創始人,但不知道謝遼松是謝朝的父親。

謝朝以往每每提起父親,總用“那個人”或者“他”來代替。謝姓不算罕見,商稚言竟然一直以來都沒有發現。新月醫學是遠潮集團旗下公司,但謝遼松的家庭情況也只在資料裏顯示為:有一雙兒女。

“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謝朝見她不好意思,便安慰道,“實際上新月醫學裏,也只有三兩個人知道我的真實身份。很多人知道我爸有個兒子,但不知道那兒子做的是什麽職位,現在在哪裏。”

商稚言困惑片刻,恍然大悟:發生在謝斯清身上的事情,讓謝遼松心有餘悸,他要保護好謝朝。

他們聊了很久,聊了很多。漸漸的,話題轉到了各自的大學生活上,不再糾纏于過去發生的痛苦和遺憾。商稚言松了一口氣,謝朝也松了一口氣。他們放不下的東西,不可能在一夜長談之後徹底平複,但好在,他們尚有很長很長的時間,以後還會有更多、更多促膝長談的機會。

“……餘樂說你大學過得很開心。”謝朝聽商稚言說話,津津有味。商稚言聊起她的師兄師姐、同學舍友,總是眉飛色舞。他很喜歡看商稚言臉上變換各種快樂表情的模樣。

“對,挺開心的,最不開心的時候就是……”商稚言忽然停住。

謝朝接話:“跟男朋友分手,應南鄉打飛的去幫你揍人的時候?”

商稚言笑了:“是啊。”

謝朝一臉很想知道詳情的好學表情。

但商稚言不肯說了:“太晚了,我回家。”

謝朝連忙站起:“我送你吧。”

雨仍舊沒有停,世界萬物生發,暗暗在雨夜裏蓬勃。商稚言把手抄進開襟毛線薄外套的口袋裏,謝朝正看着她,目光專注。路過的車燈光線掠過他的面龐,映出明亮的眼睛。她有一瞬的心動,舊弦再次被铮铮撥動似的。

人怎麽可能不會變呢?十年足夠漫長了,足夠讓少年成為青年,讓彼此擁有迥異的人生路。但珍貴的,是在種種變化之中,她還能找到謝朝身上不變的那一部分。

人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是沒有原則的。會無數次心軟,無數次退讓。

商稚言還是拒絕了,她需要理一理心情:“我坐公車回去吧,時間來得及。”

謝朝的手機已經響了好幾次,每次都被他按掉。這回小陸直接把電話打給了商稚言:“謝工在嗎?我必須找他。”

謝朝的導師發來了視頻會話的申請,一屋子人等着他回去開會,小陸轉述導師的話:“Marco教授說,他只能再等你五分鐘。”

謝工把手機還給商稚言,商稚言趕在他開口前說:“再見。”

謝朝走出幾步又回頭,跟她互加微信。“以後有什麽事情問我就行,不用麻煩小陸了。”他說。

商稚言點頭。謝朝倒退着走出公車站的遮陽棚,嘴上還在說話:“我可以去找你嗎?”

商稚言:“……你要感激上天。”

謝朝:“?”

他的頭發和衣服一瞬間就被細雨打濕了。商稚言大聲說:“幸好我的心不是疤痕體質,否則我會讨厭你一輩子!”

謝朝被她這句酸溜溜的話逗笑了,笑完認真問:“那你讨厭過我嗎?”

商稚言:“當然。”

他已經走出一段距離,慢吞吞地踱步,在雨裏揚聲問:“多久?”

商稚言大喊:“偶爾!”

謝朝沖她揮手道別,笑着跑進了園區。春雷停了,雨卻沒有止。它綿密細碎,漸漸在混亂的風裏變成了粉末般的小水滴,無聲無息,滲入大地。深夜還有幾絲涼意,商稚言一個人在公車上走來走去。她坐不下來,心裏熱着,藏着一口躍躍欲動的火山。

周五中午十二點,浪潮社的兩微一端同步刊載了商稚言的人物特稿:《他們生下我,又摧毀我》。

特稿發出的時候,商稚言還在銀行跟老同學拐彎抹角地挖料。謝斯清手頭那張屬于“陳瑛”的卡極難查出卡主,銀行根本不可能為協助報社和記者而提供用戶資料。

接到崔成州電話時,商稚言剛剛請銀行工作的老同學吃了一頓價格不菲的午飯。

“你的特稿沒改過?”崔成州對着商稚言給他發的初稿反複看了好幾次,“連小标題都沒改?”

商稚言:“我還沒空看。”

崔成州:“這不像李彧作風啊,新記者去他的中心,沒有誰的稿件不被他狠改的。小朋友們常常因為被改得面目全非,邊哭邊發稿,這人比我還狠。”

商稚言心道,您倒挺有自知之明。

“不過你這标題确實是李彧喜歡的類型,當然如果他出手,他會把‘摧毀我’改為‘殺死我’。”

商稚言驚呆了:“你怎麽知道!新媒體編輯跟我說李彧也拟了個題目,他們生下我,又殺掉我。但我不肯用。”

崔成州冷哼:“他就中意嘩衆取寵。”

商稚言撓撓頭。她其實也覺得李彧改過的标題更有沖擊力,但她不願意。她堅持用自己的題目,是因為在特稿的最後一部分,她寫了如何重建“小玉”生活的種種方式。

是的,“小玉”。特稿裏沒有黎潇,只有名為小玉的女孩。她跟記者講述了自己的童年,講述父親第一次對自己出手的經歷。他如何威脅自己閉嘴,如何在察覺妻子的默許之後變本加厲,還有小玉的家庭如何維持着一個岌岌可危的狀态,每個人都心懷恐怖地生活。

商稚言牢牢記住崔成州的提醒。她沒有把大量的筆墨放在事件的經過上,哪怕這些才是獵奇者最愛的部分。她寫小玉的崩潰,寫她對生活和親緣關系深深的懷疑和恐懼,寫她嫉妒同齡人,又深恨自己為何誕生人世,為何偏偏是女孩,偏偏遇到這些不堪事。

父親和母親摧毀了她的生活,但沒有殺死她。她仍是她,活着就是生命力的證明。在學校、警方和婦幼聯合會的幫助下,小玉會轉學到其他地區,她會擁有一個新的名字和身份,在新城市裏開始全新的生活。

她最怕的無非是不能脫離過去的陰霾。但小玉說,我才十幾歲,我想試一試。

特稿發出後,其他媒體接連不斷轉載,微信閱讀量很快沖上十萬。浪潮社的微博更發起了相關讨論,從自身遭遇到家庭關系到未成年女性的性教育和安全問題,tag很快沖上熱搜榜,雖被各路明星雞毛蒜皮的小事壓着,但閱讀量層層攀升,參與話題的人更是越來越多。

商稚言收到了不少人的信息,都是祝賀她和誇獎她的。

黎潇給她打來了電話,未開口就哭了。她在微信上看到了特稿,還看到了文章下方近百個評論。有和她遭遇過類似事情的女孩,還有更多鼓勵她的人,跟她描述身為女性未來可能擁有的快樂和幸福,祝願她一生平安堅強。

她哭得連話都說不利索,疊聲說謝謝。商稚言攥着手機陪她哭,公車上的人紛紛注視她,背着書包的小學生還怯怯給她遞一張紙巾。

車外,路邊滿開繁盛鮮花,燦爛如一條斑斓長河。

四月底,黎潇轉學了。臨走前,商稚言請她和孫羨一塊兒到家裏的小店玩兒。黎潇要去的是一所教學質量與九中差不多的示範性高中,要坐六小時的高鐵,距離挺遠。她會在新城市定居,學校裏的老師會暫時當她的監護人,等她高中畢業,便真正變成自己的主人了。

她說會給商稚言和孫羨寫信。商稚言很吃驚,這個時代會寫手寫信的人實在不太多了。黎潇笑嘻嘻:“我會寫很長很長的。”

孫羨問她以後想做什麽,黎潇認真回答:“想當孫老師這樣的老師。”

孫羨感動得眼圈都濕了,連連拍着她的手。黎潇忽然轉頭問商稚言:“言姐,你為什麽要當記者?”

商稚言笑了:“因為我也遇到過好老師。”

女孩有些驚奇,又有些快樂,仿佛她們三人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秘密可以分享。

人世的際遇,奇妙又難以言說。商稚言只知道自己學會了一件事:火會點燃火。

幾天之後,她和孫羨在車站送別了黎潇。正值周末,孫羨和她相約一塊兒看電影逛街,但電影看到一半,張蕾的電話就來了。

商稚言急匆匆趕回家裏,發現小店的門合上一半,店內只坐了一桌人。商稚言走到近旁,吃驚不小:張蕾和商承志對面,赫然坐着一對老夫妻,還有李彧。

“李老師?!”商稚言摸不着頭腦,“你……來家訪?”

李彧推眼鏡笑了笑:“真的是你啊。我還想,姓商的人應該不多。”

原來張蕾和李彧的母親是老同學,兩對老夫妻打算約着一塊兒出門旅游,李彧是專程送父母來共商大事的。

張蕾把商稚言拉到身邊坐下,嗔怪地笑:“我這女兒平時就這樣急急忙忙的,小孩子一樣。”

李彧很好脾氣地笑:“商稚言工作很出色,是我們中心最優秀的記者之一。”

商稚言這下察覺,這一桌子人全都揣着副神秘複雜的笑,尤其兩對父母,一直撺掇李彧和她聊天。李彧似乎有幾分無奈,但也沒有抗拒,他很會挑動氣氛,說的話又讨老人家喜歡,張蕾和商承志笑得前俯後合,見牙不見眼。

商稚言:“……”

她悄悄在桌下打開微信,給應南鄉發信息:救我!我好像被相親了!

應南鄉許久不回,商稚言笑得臉都僵了。她不停沖李彧使眼色:怎麽回事?你在搞什麽?他們又在搞什麽?

李彧接收到了,仍舊那副寬厚可親的笑。但笑得高深,商稚言解讀不出一絲可理解的內容。

熬了半個多小時,張蕾終于開口:“要不讓小李帶我們言言出門逛逛吧?我們老人家講的事情年輕人不喜歡聽,他們有他們可聊的話題。”

說完還笑眯眯沖商稚言擠眼睛。

商稚言頭都大了:應南鄉怎麽還不來!

手機此時突兀響起,屏幕上是“謝朝”二字。

商稚言驚喜極了,忙裝出公事公辦的口吻:“你好,謝工。”

李彧在對面笑眯眯看着她,商稚言繃緊面皮,不敢露出一絲欣喜的端倪。

謝朝沉默片刻才說話:“謝工?”

商稚言:“哦?稿件上寫的數據不正确?”

謝朝輕笑道:“嗯,對啊,很多要改的地方。你出來吧,我在你家門口。”

商稚言:“……?!”

透過窗玻璃,她果真看見楊桃樹和秋木棉下停着一輛車。

商稚言忙細看微信界面。她把謝朝、餘樂和應南鄉的聊天框全都置頂了,原來剛剛點錯,把信息發給了謝朝。

印象中,這不是她第一次給謝朝發錯信息。

她忘了自己正在演戲:“你來幹什麽?”

謝朝又笑,聲線低沉:“來救你。”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才發現每天都沒有顯示出地雷和營養液的感謝狀!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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