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歸鄢城
大祁景明十年,七月蘭漿,絮絮下了半月的雨,陰霖既霁,碧空肈晴,轉眼又是驕陽流火,四方炎荒。
一道奏疏飛報皇城,雨水過沛,漳河水漲,水患驟發,附近州縣已有不少百姓受災,流離失所。
國朝自立國以來,到今上已是第四代君王。今上謝镛于九年前登基,改元景明。他廢除了昭毅太子謝铎之前的改革法令,轉而嚴刑峻法、重武輕文,不久之後即與北邊的涼國大戰一場,之後祁國謝氏與涼國獨孤氏劃江而治,至今再無戰亂。可以說他的鐵血統治開創了一個新的時代,祁國迎來了短暫的繁榮,但那繁榮也已經是幾年以前的事情了。
通往國都鄢城的道路上,一輛馬車悠悠行着,四個護衛警覺地觀察着四周。馬車裏一個着牙白色半臂和水綠仙裙的女子挽着對面女子的手臂不住感謝着:“謝謝姐姐,要不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漳河水患,流民四起,官府救災不力,不少流民在都城外徘徊,現在甚至已經發展到搶奪路人,就像剛剛一盞茶的功夫,女子的馬就已經不見蹤影。
女子平複了一下心情,又問:“姐姐,我是陳氏阿潆,不知姐姐是哪家府上,過幾日定登府拜謝。”
對面的女子身穿煙青色衣裙,眉目出塵,面色柔和,但目光中透出一絲清冷。
“高平郗氏,郗明瑟。那一位是家兄郗道臻。”素手指向車外騎馬的男子,男子颔首致禮。
陳潆點頭,“我記住了,郗姐姐。”話畢轉頭看着窗外,越想越氣,不知不覺嘴一撇自言自語道:“死衛珩,臭衛珩,說好了來接我,竟然不來,虧我早早就把阿翁的仆從都打發回去了。”
郗明瑟聞之眼波一轉,随口問道:“你說的衛珩可是衛丞相家的五郎,現在的鴻胪寺少卿?”
陳潆頓時驚喜,“是啊,姐姐你知道他?”
“來之前倒是聽說過。”
“他是我将來的夫君,這次回鄢城,就是準備完婚事宜的。”她說完這句話,面上緋紅,但滿心滿眼都是欣喜。
郗明瑟點點頭,剛想說話,忽感覺馬車慢慢停住,聽見一個護衛對郗道臻說:“郎君,前面樹叢裏好像有響動。”
“去看看。”郗道臻不敢怠慢,馬上警覺起來。
護衛領命上前查看,郗道臻環視四周,一輛本來不緊不慢跟在他們後面的馬車看到他們停下,也停下查看情況,馬車裏的男子撩開車簾跟護衛說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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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回神就聽見去前方查看的護衛喊:“郎君,情況不妙。”只見他身後湧來一些衣衫褴褛的災民,很快在前方站定,将路堵住。
陳潆吓得沒了主意,流民不遠不近地跟他們僵持着,老老少少三五成群站在前方,沒有散開的意思,巴巴地看着他們,有膽大的說:“貴人,行行好,給我們一些吃的吧。”郗道臻眉頭緊蹙,大聲說道:“光天化日之下阻車強奪,還有沒有王法!”
不知是誰小聲回了句:“左右都是死,還不如先填飽肚子。”說畢,引來一片哀聲。郗明瑟看這光景,探身出去對護衛耳語了幾句,護衛一愣:“女郎,這……”
“按我說的辦。”
幾個護衛分散開來,每人向不同的方向抛撒了些許銅錢,流民四散争搶。車夫馬上駕車向前駛去,誰知連日陰雨過後道路時有軟濘,右輪突然陷入泥中。眼看原先在旁觀望的流民有的緩緩起身走向這邊,一時間進退維谷。
這時只聽見馬隊逼近的聲音,向後看去,原是後面那輛馬車的護衛趕到,足有十幾個人,身手敏捷訓練有素,流民很快被驅趕到一旁。
護衛首領到馬車旁一抱拳:“郎主。”馬車中的年輕男子走出來,素色衣袍,長身玉立,神情散朗,容止清标,面上光華耀目,目光深沉如海。
他踱到流民旁,玩味地看着他們,說道:“不該屬于你們的東西,不要硬搶,就算搶到了,最後也要還回去。”
流民你看看我我看你,又看看這架勢,只得默默把錢還給郗家。
男子滿意地微微一笑,沖護衛比了個手勢,護衛搬出了幾袋糧食擺在路邊。那男子對流民說:“這個算在下的一點心意,以解各位的燃眉之急。不過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諸位還需早日安定下來才是。”話畢對身旁一個護衛說:“遲玄,幫他們分發一下糧食。”
一場紛亂被他三言兩語悄然化解,陳潆不由看得愣了,回神見郗明瑟施施然走到他身邊見了禮:“多謝郎君相助。”
那人看了看,一拱手:“女郎不必介懷,女郎行事頗亦令在下敬佩,”轉眼看見跟在郗明瑟後面的陳潆,目光溯回眼前的佳人,“原來是衛五郎的親眷,失禮。”
“郎君誤會了,小女出身高平郗氏,有幸相助陳女郎,與衛五郎并不相識。”男子聞之點點頭,看看對他遙遙一拜的郗道臻,“那麽那位想必是郗待诏吧。”郗明瑟一滞,答道:“正是家兄。”
陳潆忙問道:“不知郎君姓名郡望,來日定當道謝。”
那人微微一笑說:“萍水相逢,何須拘這虛禮,”轉眼看看郗明瑟,“我就住在鄢城,有緣自會再見。”話畢走回自己的馬車,他登上車,回身看到郗道臻指揮郗家仆從已從泥中推出馬車,遂吩咐護衛:“遲玄,你帶幾個人護送他們進城,若是半路看到衛五郎就可以回來了。”遲玄領命,男子從旁先行離開。
郗家也随後出發,走出不遠,望見前方風塵仆仆趕來的一行人,遲玄一拱手,“郎君,二位女郎,衛五郎到了,我等告退。”還未待言謝,幾個人已策馬跑遠,絕塵而去。
只幾句話功夫,來人已到近前,那人剛下馬,陳潆跳下馬車,過去捶了他一下,“衛珩!你怎麽才來啊!”
衛珩滿是歉意,“對不起阿潆,剛剛去元和驿安排涼國使節入住事宜,所以來晚了。”
陳潆一撇嘴,直接拉着他來到郗明瑟兄妹面前,“這兩位是我的恩人,你改日要替我好好謝謝他們。”
衛珩聞言趕緊道謝,但對上郗明瑟的目光時,卻怔了一下,片刻才說:“怪哉,郗女郎有種似曾相識之感。”
郗明瑟低眉一笑淡淡地說:“衛郎君遇到過那麽多的人,哪一個是我,哪一個不是我,如何能分得清呢。再者我少時曾經來過鄢城,或許見過也未可知。”
衛珩點點頭,又被陳潆一拍,“對了,你剛剛過來有沒有看見一輛馬車,那裏坐着的也是我們的恩公呢,不知道是誰,簡直風骨超然。”
衛珩聞言一滞,目光不悅,“你說剛剛那人?什麽風骨超然,以後離他遠點,我可不想欠他人情。”
“他是何人?”郗明瑟問。
衛珩答道:“蕭昀,先太傅蕭晟之的獨子。”
“是他!”陳潆說道:“就是那個拒不入仕,投身商賈,把産業做得風生水起,人稱陶朱公子的蕭昀?”
“就是他。”衛珩冷着臉說。
郗明瑟順勢問道:“衛郎君同他有過節嗎?”
衛珩察覺到失禮,忙和顏回答:“只是有些私人恩怨,沒甚大不了,女郎莫怪。”說着話送她們回馬車上,邊走着,陳潆問:“這些流民為什麽不進城去,城中不是有悲田院可以暫時收留他們嗎?”
“流民太多,以悲田院最近的景況也周轉不開。”
明瑟忽然想起他方才的話,問:“衛郎君,你剛剛說涼國使節要到了嗎?”
“正是,涼國新皇登基,雲中王獨孤璟和大将軍鮮于鶴亭來遞送國書,不日将至。”
離鄢城城門已經不遠,陳潆跟衛珩一路,郗家兄妹在車上久久無言。郗明瑟望着遠處的流民,輕輕嘆道:“費盡心思得到的東西,難道不應該好好珍惜嗎?”
郗道臻輕聲問:“明瑟,你是認識衛五郎的吧。”她看看不遠處和陳潆笑鬧的衛珩,點了點頭。郗道臻轉過頭凝望前方越來越近的城門,幽幽嘆道:“八年了,好像還像昨天的事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