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前塵如幻(一)

吳興沈氏沈長風,是祁國的一個傳奇。

出身簪纓世族,從小聰穎好學,為族人所稱道。稍長束發從軍,橫槊淩雲,一路驚陣穿胡,幾無敗績。官至大司馬、右丞相,封長平侯。

長子沈煜,開府儀同三司,尚太子謝铎之女樂陵郡主謝令缃;次子沈煊,尚樂平王謝镛之女襄平郡主謝靜姿;長女沈攸言,嫁太子嫡長子清河王謝彥浟。

榮寵之至,風光一時無兩。

但是,一切在元光二年開始有了變故。

太子謝铎推行變法,重文輕武,崇尚仁義德行,重新丈量分封土地,招安地方割據勢力,暗流湧動,阻力頗大,矛盾重重,最終激化。元光二年,太子出行時突然遇刺,刺客聲稱因失地無法過活故铤而走險。

雖然刺客伏法,但是卻早已改變了祁國的命運,一切既定的未來全部被摧倒重置。

不久之後,先帝駕崩,傳位于樂平王謝镛,改元景明。

沈長風追随太子,在新皇登基後随即失勢,但因位高權重,所說所為依然擲地有聲。

但這依然改變不了命數。

不久之後,昭毅太子謝铎的長子清河王謝彥浟因诽謗朝堂之罪論處賜死,王妃沈攸言殉情死。這對沈長風是一個沉痛的打擊,可未曾想到,這還不是結束,僅僅是一切的開始。

景明三年的暮春,草木蘩蘩,楊柳依依。新燕啄春泥,築巢于雕梁畫棟間。飛絮堆雲,被往來車馬行人驚起,飄飄拂過天際,又悠悠落回大地。一切仿佛都是那樣安寧祥和,但世事正是如此,安寧祥和之中,往往都潛藏危機。

沈家二小姐沈攸寧獨自在房間看書,沒有注意到一個高高瘦瘦的身影從打開的門處移過來。那身影小心翼翼走到她身旁站定,取出一用絲帕包好的物什,突然一聲:“攸寧!”

沈攸寧一驚,擡眼一瞧,無奈地說:“三哥,下次好歹出點聲音,你這樣很吓人的。”

沈烨嘿嘿一笑:“怎麽這樣,不感謝我就算了,還數落我。”邊說邊打開絲帕,伸手一遞,“給,你的玉镯。”

攸寧一見,眼前一亮,“這不是上次碰碎的那一只嗎?我不記得我托你修補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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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這不是秋姨以前戴過的嘛,我看你一直挺喜歡的,碎了也挺可惜,我看到了就自作主張拿去幫你補了,你看,還行吧?”

她接過細細瞧瞧,“那謝謝三哥了。”

沈烨瞧了一眼攤開的書,“我說攸寧,你這成天看書也不厭煩,我可待不住。可惜你是女子,要不然,你可就是我們家的芝蘭玉樹了。”

“三哥你可別玩笑我,你喜歡舞刀弄劍,跟爹去沙場建功立業也是一樣的。”

“人人都說爹爹是儒将,出将入相,我怎麽比,我們家這一代的聲名就靠大哥了。大哥去赴任青州刺史,也不知道再回家是什麽時候。”

攸寧不置可否地笑笑,沈烨忽然想起了什麽,有些試探地說:“攸寧,我今天來,還想告訴你一件事情。”賣了半天關子,終是說:“聽說二殿下定親了,跟琅琊王氏。”

攸寧眉眼淡淡,“二殿下定不定親跟我有什麽關系。”

這廂沈烨卻是一臉深沉,“啧啧,攸寧,你看他的眼神同看旁人是不一樣的,就算你再懂得隐藏,偶爾流露的眼神是騙不了你哥哥我的。”

“三哥,”她輕輕說:“有些事情一開始就知道不會有結果,且不說我同彥泓哥哥差了好多個春秋,單說姐姐的事情之後,我就立誓這一輩子都不跟宗室有任何牽扯了。”

沈烨聽罷,心裏一酸,斂去那一臉的玩世不恭:“攸寧,你才多大,說什麽一輩子,你從小就比同輩聰慧,可也別總這樣老氣橫秋的。”

默然中,聽見外間傳來稚兒童音,“二姐。”一聽便是幼弟沈煥回來了,沈煥跟哥哥們年歲差的大,平時最喜歡粘着攸寧。今日下學早,仆從帶他到外面玩了一會,現在剛回。

攸寧迎出去,沈煥撲到她懷裏,她給他擦擦汗珠,遞了塊果子,寵溺地問:“阿煥回來了,好玩嗎?”

“嗯,有好多好吃的好玩的。對了,有些小哥哥小弟弟一直在傳一句詩,叫‘雲夢倚滄海,長風徹九州。’裏面有爹爹的名字呢。”沈煥‘咯咯’笑着,沒有注意到沈烨和沈攸寧聽到這詩之後的沉默不語和眉頭微仄,二人聽出了這詩的不尋常,只覺涼寒徹骨。

“阿煥,沒事學什麽稚兒呓語,還嫌家裏不夠亂是不是?”沈煊冰着臉走進來,嚴厲地說。他平日素來不茍言笑、沉默內斂,不只是沈煥,連攸寧都覺得他不甚親近。

沈煥不明不白挨了罵,癟着小嘴苦着臉往攸寧懷裏縮,攸寧摸了摸他的頭,仰臉對沈煊說:“二哥,阿煥還小,你就別怪他了。”沈煊聽罷也是察覺到自己說話重了些,沒再說什麽,沉默了片刻,放輕了語氣說:“攸寧,爹叫你過去說說話,在書房。”沈烨輕咳了一下連忙打圓場,“攸寧那你先去書房吧,”他朝沈煥招手,“來,阿煥,到三哥這來,三哥陪你玩。”

走到書房門口,看見爹爹又在擦拭跟随他多年的寶劍,她歡喜地喚了一聲:“爹爹。”沈長風轉過身看到她,也露出久違的微笑。沈家人,雖稱不上貌若潘安,但都是有名的容止出衆。沈長風笑起來的時候,跟平時嚴肅的形貌判若兩人。

起先不過說了些家常話,後來沈長風話鋒一轉:“攸寧啊,你有沒有屬意的郎君公子,爹爹可以先幫你定門親事。”

攸寧一愣,眨了眨眼睛,初初只是略覺意外,後來思及剛剛沈煥所念的城中傳言,隐隐卻湧起一些不安,“爹,是不是朝中有什麽風聲了?”

沈長風一愣,旋即說:“那倒沒有,不過是我偶然想起來了,就随便問問。”

“爹爹,對我們這些人來說,深情即是一場劫數。我不想嫁人了,一輩子陪着爹爹。”她笑笑,卻很落寞。

“攸寧,你既然懂得情深不壽,如何卻不知道慧極必傷?慧黠通透過甚,難享天年的。你是這樣的性子,又多讀了幾本書,不知将來會不會順遂。只盼你能遇到個懂得你的人,你知道,一輩子獨來獨往不是什麽好事。”

“爹,如果沒有那樣一個人,我寧願獨來獨往,我不想跟姐姐一樣,也不想跟……”她本想說“也不想跟娘一樣”話未出口,已覺語失,連忙咽下後半句,說:“對不起爹爹,我不是故意要提的。”她知道,姐姐沈攸言的死是爹爹心中永遠的痛。姐姐去的時候,她也傷心了好久,那尚且不是她第一次直面死亡,第一次,是小時候娘親的離世,饒是哪一次,都是一樣的五內俱焚。

沈長風平靜地說:“無妨,都過去那麽久了。”又說:“對了攸寧,明日為父去宮中赴宴,如果回來得早,帶你出去騎馬可好,你好久都沒出去散心了吧。”

“好。”攸寧欣然應允。

第二天,空氣中氤氲着野芳的幽香了,她目送一身官服的爹爹手執馬鞭出了大門,陽光有着燦爛的溫暖,父親衣上的金銀絲線反曜出耀眼的光芒,父親的背影偉岸而堅毅。

但她彼時并不知,那是她此生對父親最後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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