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塵如幻(二)
陰雲藹藹,如瓷瓶外青灰色的胎釉,久久不散,亦不見一點雨絲灑落,背靠穹頂,進退無據,與大地僵持,白白讓人覺得無端憋悶。
晌午時分,外面忽而傳來一陣密集而淩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充斥于沈府四周,這不尋常的聲音讓府內之人心中油然而生一絲不祥。
果然,一陣“砰砰”砸門的聲音應聲響起,小厮打開門,一隊龍骧衛就勢沖進府內。
“聖旨到,沈府諸人速來接旨!”
看到衆人皆跪伏,來人宣旨:“上谕:長平侯沈長風有謀逆之嫌,羁押候審,令龍骧衛速速搜查沈府,暫扣沈府諸人。欽此。”
聖谕仿佛一聲驚雷,沈府諸人驚懼不已,沈煊面色含怒說道:“使君,我爹沒有謀逆,陛下這是何意?”
“有沒有謀逆當然要徹查過後才能知曉,郎君稍安勿躁,先随卑職進宮面聖,”傳旨之人說畢對手下喝到:“沈府男丁帶回宮中,女眷留府看管,立即搜查,結果回禀主上。”
沈煊剛欲發作,只聽一聲女子斷喝:“且慢!”沈煊之妻衡陽公主謝靜姿走上前來,“使君,此事或有誤會,請容我面見父皇,之後再做處置。”
“公主,您別讓我們為難。”
“要不我們就來個玉石俱焚,看看父皇會不會饒過你。”公主杏眼圓睜,怒視來人。
來人的氣焰頓消,只得應聲停止搜查,讓她回宮。她出門前看了一眼沈煊,沈煊冷冷偏過頭去,她眸光中閃過一絲落寞,複又決絕起來,端然出門踏上馬車。然而她沒有看到,在車簾落下的一瞬,沈煊轉頭看了她一眼,眼中并無期冀,卻滿是不舍。
不久之後,宮裏又來人說:“陛下震怒,衡陽公主已被扣于宮中,立即執行聖谕,不得有誤!”
一時大亂,有人奪門而入翻箱搜查,有人鉗制衆人,不明狀況的侍女小厮號哭喧嚷,竟猶如修羅地一般。有官兵上前拘押沈煊、沈烨并沈煥,沈烨大喝:“我弟弟年幼,與他何涉,為何連他也要動!”來人頗不耐煩,冷哼一聲:“到時候你自己問主上吧,我做不了主。”
沈攸寧驚慌喊道:“二哥、三哥!”奈何被兩名士兵鉗制手臂動彈不得。沈煊在出門前朝她喊:“攸寧,你自己小心,照顧好母親!”
攸寧與沈夫人顧氏,姨娘燕氏被關在一處廂房裏,聽得外面喧鬧聲持續幾個時辰後平靜了下來,仿佛除了少數看管的人,其他人全部撤走了。
顧氏手執念珠誦經,手指微微顫抖。攸寧挪到顧氏身旁,扶一扶顧氏的手臂:“母親,我們家會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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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氏緩緩睜開眼睛,她歷來寬厚溫和,面色上也看不出太多波瀾:“閉門家中坐,禍從天上來。沈家功高震主,榮寵過甚,女嫁宗室,男尚公主。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會有這樣的變故,也沒什麽奇怪的。”
“爹爹他沒有謀反。”
“你爹獲罪并不是因為他真的謀反,只是因為他是沈長風。”顧氏的語氣中帶着一絲凄涼。
沈攸寧思前想後,愈發覺得家族陷入了一場長久而可怕的圈套,從姐夫獲罪、爹爹失勢、坊間谶緯嫁禍之辭到當下的禍事,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死死扼住沈氏的咽喉,獰笑地看着他們走向被動的毀滅。
轉頭見日已西沉,她起身到門邊問看守的兩個士兵:“使君,你們知不知道我的家人現在怎麽樣了?”二人低着頭沒有應聲。“你們要是知道就請告訴我吧好不好,我爹爹到底怎麽了?”她用力拍着門。
“攸寧,”顧氏說:“算了。”攸寧聞言緩緩滑坐在門邊,心亂如麻。
看守換班時,門被打開,剛剛站在門邊的一個禁衛把飯食送進屋裏,在她身邊停住,低着頭擺放食物,面色冷峻,聲音卻溫和,“在府中搜出了勾通涼國的信函,你父兄已經在宮中被賜死,朝廷也派人趕往青州了。你大嫂樂陵郡主面聖無望,剛在宮門前自戕了。”他說話時攸寧盯着他,她面色逐漸發白,神色憂傷而空茫,這時聽見外面的禁衛叫他:“澹臺容與,你幹什麽呢,送完就出來。”被喚作澹臺容與的禁衛起身瞥了她一眼,似乎面露不忍,但也只得出了屋鎖好門。
如死一般的沉寂過後,燕氏大恸,卻又不敢大聲痛哭,壓抑地流淚,不住地念着:“烨兒啊……”
顧氏幽幽說:“榮光去矣。”攸寧眼淚不可抑制地流下來,顧氏抹抹兩行清淚招手喚她:“攸寧,你來。”
“攸寧,沈家人,無論遇到什麽,都是一身清骨。”她淚眼朦胧地點點頭。顧氏又說:“攸寧,你記住,死亡非常容易,活着才最難。沈家,就剩你一個人了,你要好好活下去,活着才有希望。”
當晚,沈攸寧靠在牆邊默默流了很久的淚,晨光微熹才朦朦睡去。再醒來時她喚了一聲母親,沒有回應,心中油然而生一絲不詳,看到母親倚在妝臺上,便走過去。連喚幾聲,母親紋絲不動。她轉眼看到一個空空的酒杯在母親手邊,心中一沉,回頭果見母親嘴角殘留一絲血跡,已經沒有呼吸。
她驚得後退了幾步,腦中一片空白,燕娘已吓得昏過去。這時門被打開,衆人見此情景大駭,見已不可救,神色凝重。
“你們滿意了吧。”攸寧不帶一絲波瀾地說。為首一人輕咳一聲說道:“聖上有令,沈家女眷籍沒雲韶府。”
半晌無人應聲,攸寧望着嫡母,她是那樣深明大義的女子,恐怕是早恐生變,随身帶着□□,以防一旦出事為免受辱随夫而去。只是這樣一來,這世間真的只剩下她沈攸寧一個人了。
她默默對着顧氏拜倒,叩了三個頭。
傳令官不耐煩,對禁衛吼:“還愣着幹什麽,帶走啊。”馬上有回過神來的禁衛上前拉她,她一拂衣袖,冷冷地說:“我自己會走。”緩緩起身,昂着頭向門外走去。
站在門邊的禁衛目送她出了大門,輕輕地說:“可惜。”冷不防有人推了他一下,轉頭見同伴揶揄一笑:“別看了澹臺容與,人都籍沒雲韶府了,你晚了一步啊。”澹臺容與瞪了他一眼,冷哼一聲,轉身離開。
事情傳開,震驚了所有人——長平侯沈長風因謀逆罪在宮中被殺,聖旨下,誅連沈家滿門。始于元光二年的血色已經改變了太多人的命運。這一回,沈家潑天的尊榮,也在一夕之間,湮于塵土。
電閃憧憧,雷鳴陣陣,積聚了一天的大雨終于傾洩而下,豆大的雨點狠狠砸在大地上,激起水霧彌漫,寥寥行人忙着躲避,各自歸家。大雨下了一夜,第二天,天空終于放晴,雨打風吹,路邊殘紅委地,一片寂寥。那幢寬敞雅致的宅邸,飛檐鬥拱間不時滴下積存雨水三兩滴,大門貼着的封簽早已被雨水浸透,字跡模糊難辨,朱砂洇開,亂紅似血。庭院依舊伫立,但它的主人已不會再回來了,物是人非,不外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