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念吾一身

晨起,明瑟懶懶地坐在妝臺前,拿起黛筆描眉。岚煙拉起簾攏,不慎碰落了妝臺旁随手放着的一件淺紫披風,露出一個朱紅錦盒來。明瑟一見拿過錦盒打開一看,裏面的金銀首飾完好如初,她卻愣住了。

“岚煙,把舒成叫來。”

舒成不明就裏地過來,明瑟問:“替绮娘贖身,是怎麽跟她說的?”

“按姑娘的吩咐,我沒有直接見她,讓人帶話說說是她的故人,讓她先好好生活,以後有機會自會相見。”

明瑟點點頭,“你用的是什麽錢?”

“就是姑娘給我的那盒首飾,讓我拿去典當,然後付了贖金。”舒成一臉迷惑,“怎麽?出了什麽問題嗎?”

“盒子裏是什麽,你可還記得?”

“一只上等玉镯。”舒成說話越來越沒有底氣,一直在思索自己是不是什麽地方沒做好。明瑟恍然,原來舒成按她的吩咐來取錦盒時沒有看到這盒準備好的首飾,徑直拿走了她随手放置的蕭昀相贈的玉镯。心中覺得有些過意不去,但既然已經如此,便也就此作罷,敷衍了幾句,好言打發了舒成。

無滋無味地吃罷早飯,還未起身,蕭昀便來了。

待蕭昀走了進來,明瑟已讪讪斟好了茶奉上。蕭昀二話沒說,從懷中取出一物置于案上,明瑟定睛一看,正是那枚她當掉的玉镯,一時訝異,“這?”

蕭昀說:“你去的那間當鋪是蕭家的産業,夥計認出了這镯子,之後送我那去了。”

“這鄢城中到底有多少産業是你蕭家名下的……”她嘟囔着,有一絲尴尬,立馬又補了一句:“你放心,那些銀兩我會還給你的。”

“不必,就算是彩禮的一部分好了。”

明瑟一時沒反應過來,等回過味來,定定地看着蕭昀,“你的意思是……”

“你上次說的事情,我答應,一切都依女郎之前所言。往後,你就是蕭家的主母。”

“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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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合作愉快。”蕭昀喝了口茶,面帶笑意地說,“族裏已經着手在辦了,只要郗家應允,過不了幾日消息便會放出去。”

一陣短暫的沉默後,明瑟問:“對了,前日聽聞白姑娘相和的琴音當真靈妙。”

蕭昀頭也不擡,手執杯蓋撥着浮茶,“對于白姑娘你不用介意,她從不在我府上過夜。”

明瑟一滞,“那……”

“是我彈的。”他擡眸說道,明明是一本正經的神情,明瑟卻察覺到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只得木然回以微笑,心中弦卻有一瞬間像被撥動一般,卻馬上又一切如常,仿佛什麽也不曾發生。

用罷晚飯,明瑟像往常一樣打開書房的門進屋,忽然感覺到不對勁,“誰?”

“是我。”屋裏沒有燃燈燭,借着月光她看見棋盤旁坐着的人。

“哥哥,怎麽不掌燈?”她麻利地打火點燃蠟燭,罩上燈罩,回身看到郗道臻頹然枯坐,心中很不是滋味。

短暫的沉默過後,郗道臻開口,“為什麽是他?”

“因為他最合适。”

郗道臻猛地擡起頭看着她,“為了早已過去的事情,你真要搭上你的一輩子嗎?”

“我的一輩子本就是是竊來的,總該做些有意義的事情才不辜負。”

“就算你不來,明瑟也不會複生,與你何幹,何必自苦?再說,嫁給一個你不愛的人,有什麽意義?”

待得郗道臻冷靜了一些,明瑟才幽幽答道:“我曾經去看過明瑟的墓,哥哥你一定也去過,獨立山林、青冢無名,我心中到底覺得虧欠。只盼終有一日,可以各複其位,那已是最好的結果了。”這時她對上郗道臻黯然的目光,聲音低了些,“我活着,本就不是為了愛,而是憑着信念,于我而言,所謂愛戀,遇得到,是錦上添花,是三生有幸;即便遇不到,也沒什麽可惜的。”

“你一直活在過去的痛苦裏,活在自以為的對旁人的責任裏,這麽多年,我多想你能放下這一切,真正地為自己、為将來而活。”

“郗明瑟!”

還未待明瑟接話,就聽見劃破沉寂的一聲大吼傳來,明瑟揉揉額頭,轉眼就看見衛珩氣勢洶洶地推門邁了進來,看見她劈頭就問:“你瘋了嗎?嫁給他?”

“他有那麽不堪?”

“你少在這裝糊塗,”衛珩喘了口氣,定定地看着她,壓低了聲音說:“嫁給自己仇人的兒子,是有違人倫的吧。”

“先不說這名頭他該不該受,就算前面真的是修羅之地,我也要去闖一闖。”

“你到底要幹什麽?”

“做我該做的事情,弄清楚一切的真相。”

“可……可……你嫁給他……那……”衛珩忽然漲紅了臉。

明瑟領會了他的意思,轉身淡漠地說,“我與他有約定,再不濟……我失去過天地,也不在乎這一隅。”

郗道臻霍然起身,一句話也沒,像風一般擦過明瑟身旁,徑直出了門去,雖然他刻意低着頭,但明瑟還是看出了他神情中的難過。

半晌之後,衛珩語意蒼涼,“你若不是郗明瑟就好了。”

“我若沒有成為郗明瑟,本是活不到現在的。”明瑟看着那遠去的身影,輕輕地說。

九月裏,毫無征兆地,蘭陵蕭氏與高平郗氏宣布聯姻,蕭昀求娶郗明瑟。以羔羊一口、雁一雙、酒黍稷稻米面各一斛行納采之禮,問名後行納吉禮、以束帛、碧玉、錦彩、雜彩、獸皮行納征禮,問期後定于明年春完婚。

“你倒樂得自在。”帶着薄怒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明瑟轉身見禮:“雲中王安好?”

“不好。”端坐于骊馬之上,獨孤璟看着她,神情之間倒是頗為平靜。

“孤帶你去一個地方。”還未待明瑟相問,他擲下一句:“到了你就知道。”之後不由分說俯身伸手一撈,順勢将明瑟撈上馬背,置于他身後。

“姓獨孤的,你……”明瑟粉面含怒剛想發作,只聽獨孤璟邪邪一笑:“我勸你抓緊點,我這墨風跑起來可是勢如疾風。”話畢他一揮馬鞭,墨風揚蹄奔馳,耳邊風聲大作,颠簸間明瑟無法,只能慌忙抱住獨孤璟的腰,恨恨一撇嘴。

墨風跑了很遠,獨孤璟“籲”一聲勒住缰繩,已是到了首陽山中。

“你帶我來這做什麽?”明瑟斜身一躍跳下馬背,見四下無人,密林深深,只聞鳥鳴清圓,心下有一絲不安。

“為什麽,寧願嫁給他也不願意嫁給我?”獨孤璟栓好馬,朝她走過來。

她刻意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離,言語間極其恭謹,“并不是雲中王有哪裏不好,實在是明瑟自己的原因。還是請雲中王就此放下,這樣對大家都好。”

“不必說這麽冠冕堂皇的話,按你平日對孤說話的風格,你難道不應該說——這世間很多人都是白頭如新、傾蓋如故,你跟孤是白頭如新,跟他就是傾蓋如故嗎?”

“殿下說笑了,我還想着多活一刻呢。殿下若是真心喜歡一個鳥兒,難道不該讓它在廣闊的天空間自由飛翔嗎?”

“如果孤偏偏不想放手呢?”

“婚約已定,殿下若是再糾纏下去恐怕于德有虧。”

垂眸間餘光瞥見獨孤璟緩步欺身而來,明瑟心中“咯噔”一下,擡頭時他已來到她面前。她下意識地後挪半步,哪知獨孤璟扣住她一只手,将她拉回身前,順勢攬住她的腰肢。

呼吸近在咫尺,他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若是孤今兒個越了禮數,你說蕭昀還會不會娶你?”

明瑟掙了幾下沒有掙脫,伸出另一只手騰出手抵住他的胸膛,他不能進一步,自己也不能退一步,“殿下若不顧英名,甘願冒天下之大不韪踐踏我的尊嚴,我還真替殿下不值。蕭昀娶不娶我都無所謂,我不會嫁給你就是了。”

他冷冷一笑,松開手,明瑟連忙從他懷中掙脫,後退了幾步遠。獨孤璟沒有再接近她,而是自顧自找了個磐石,撩袍一坐,看那日薄西山的盛景。

“身在局中,若妄動真情,恐怕大夢一場。”獨孤璟聽到她清泠泠說出這樣一句話,眉頭一蹙。她目光精微,分明是看透了他最初的那點機巧心思,思及她前前後後的行事,驚覺出她的不簡單,自己竟一直低看了她。

“誰又沒有身在局中呢?”

獨孤璟以她為棋子共譜一局,不曾想卻落入她的彀中,這個女子眉眼行為間的孤勇究竟是從何而來又向何而去,他卻并不知曉,但他卻為此而感到悲哀,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她。他轉頭,忽然沉沉而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舌卷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他想起那些行伍拼殺的峥嵘歲月,大家一起唱過的歌,那時的他有知己,有戰友,有兄弟,放浪形骸,快意恩仇,潇灑塵寰……那些他再也不會有了。高處風光無限,卻也風雨凄恻、無人并肩。

“你那個侄兒就那麽讓你不安?”明瑟忽然問。

“這是我大涼的事情,你既不願與我同歸,又何必問。”

“那我就問你一個與大祁有關的事情吧,八年以前,是誰建議涼主趁亂攻打祁國?”

他沉默半晌,嘆了口氣,“在涼國是誰提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祁國有誰先動了這個心思。”

最可怕的料想最終就是事實,她覺得周身如堕冰潭。這一切果然是一場亘久綿延的驚世籌謀,成者王侯敗者賊,一将功成萬骨枯。

“鶴亭?”

順着獨孤璟驚奇的目光,明瑟也看到了剛從山中走出的鮮于鶴亭。“鮮于将軍?你怎麽也在這裏?”

鮮于鶴亭看到二人,遲疑了一瞬,走近說:“山間景色壯美,左右無事,我便出來走走,二位也在啊。”明瑟聞之大窘,斜瞥了獨孤璟一眼不做聲。

鮮于鶴亭一拱手,“我還有事,先走了,告辭。”話畢振袍而去,衣間帶起一絲幽幽冷香,瞬間驚動了她久遠的記憶,曾經有個人也很喜歡這熏香的味道。然而許多零落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那冷峻的目光、熟悉的雙眸、般若悻悻的叫聲,她忽然有了一個可怕的念頭——她驚詫地看向鮮于鶴亭的身影,心中凜然,“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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