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冷浸溶月

景明十年秋九月初六,衛珩與陳潆大婚。

陳潆穿着寬大繁複的吉服展衣,青绶曳地,面上花钿明明滅滅,發髻以金釵挽住,額前垂下微微搖動的金制流蘇。

鏡中豔若桃李,眉目含情的玉顏,滿是新婚的嬌羞。明瑟忙前忙後幫她打扮,此時方歇了一口氣。陳潆說:“明瑟,你相信命運嗎?”

“為什麽問這個?”

“我第一次看到五郎的時候就有一種莫名的感覺,仿佛我早就應該認識他一般,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就是衛珩。而現在,”她垂首淺笑,“我終是要與他生死相随了。”

本該是說者無意、聽者無心,可不知怎的,明瑟聽到這樣一句話,卻有一種空落落的熟悉感,忽然憶起姐姐沈攸言大婚那日,曾對她說過同樣的話,大喜的日子裏,沒來由的,心中忽覺不祥。

“女郎,”陳家侍女歡歡喜喜地推門進來,“女郎,時辰差不多了,該走了。”

陳潆點點頭,明瑟扶她起身,走到門口時,她停住腳步,回頭看了看住了很久的房間,有留戀,但更多的是對未來的憧憬,她緩步踏進陽光中。

陳潆扶着族中兄長的手登上馬車,管樂驟起,一行人浩浩蕩蕩地朝衛家而去。衛珩早已在衛府門口等候多時,一身吉服襯得他光華耀目,滿心滿臉都是喜悅。

陳潆一手扶着兄長,一手搭着明瑟,低眉颔首向衛珩走去,嬌豔怯怯。衛珩小心地牽過纖細的柔荑,像對待稀世珍寶。走向青廬的路上,錯肩擦過明瑟身邊時,衛珩以輕若不聞的聲音說:“賓客中可能有你不願意見的人,還請多擔待。”

在衛宅的西南角“吉地”,露天搭設了帳幕,衛珩與陳潆,沿着兩側青色的步障,走過特備的氈席,踏入青廬。長輩候于其中,二人行拜禮、奉過茶,就此禮成。新娘送入洞房,新郎則留下酬謝賓客。

賓朋滿座好生熱鬧,道臻和明瑟撿了張桌子坐下,同桌的人皆不熟識,互道名姓寒暄了幾句便再沒什麽話聊。

衛珩擔心她遇到不速之客,但是他們都想錯了,有些命運安排的重逢自身卻是無處可逃的。

一對夫妻來到此桌跟熟人聊了幾句,明瑟起初并未在意,甚至都沒有擡頭看一眼。直到那四十歲出頭的男子說:“這位是郗大人吧?”她才擡頭,這一擡頭不要緊,仿佛一記驚雷閃過,明明那夫妻二人面相淳善,她卻仿佛平白看到了修羅,生出萬千怨恨煩惱,當然,她并沒有表現出來,只是靜靜地聽他介紹自己,“在下戶部侍郎孫既修,這是內人燕氏。”

那一瞬間,她腦中一片空白,空洞地看着他夫婦二人,只見他的嘴一張一合,她卻仿佛什麽也聽不見。心中寸寸成冰,卻又蘊含着随時可以吞噬一切的業火。

晚間回到郗府,她沒有說一句話,徑直沖進屋裏關上門。到桌前撐着桌角,因過于用力攥得指節發白,那怒意卻仍舊止不住,一揮袖掃倒了筆架,幾只筆橫橫豎豎散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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郗道臻推門進來,見此情形大為詫異,忙過來相問,她起初不說話,道臻扶她到椅上坐下,又謹慎地問了幾句。待情緒稍緩和了些,明瑟開口說道:“那個孫既修原是我爹手下的鷹揚郎将,當初就是他作證誣陷我爹。我爹一直器重他,卻沒料到他是個中山狼。還有他夫人,你知道她是誰嗎?連我都沒有想到,”她停頓了一下,眼角似乎有些濕潤,“我從前叫她燕姨,她是我三哥的母親。”

郗道臻聞之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明瑟言語之間多有幽涼,“哥哥,我最恨的人其實不是崔定桓,也不是薛立,更不是蕭晟之,恰恰就是這個孫既修,別人加諸的苦難并不足恨,可自身內部的背叛才不可原諒。”

郗道臻慢慢擡起手,輕輕側扶在明瑟垂着的雙臂上,眸光澄澈,“明瑟,他是可恨,可要是為了他傷了自己可就不值得了。他定會為他所做的事情付出代價,但是你首先要愛惜自己。”他的聲音如春風拂過耳畔,明瑟對上他的目光,終是點了點頭。

郗道臻這才安心地笑笑,“你今天都沒怎麽吃東西,我去廚房給你弄點夜宵,你先靜一靜。”

在郗道臻離開的當口,明瑟看到屋內靜靜立着的鳳尾箜篌,慢慢走了過去。

素手撥動銀弦,激揚樂聲自指尖流出,如丹崖崄巇,青壁萬尋;若重巘增起,偃蹇雲覆。邈隆崇以極壯,崛巍巍而特秀。颠波奔突,狂赴争流。觸岩抵隈,郁怒彪休。

窗開着,月光透進來,映得箜篌弦發亮,她周身也沐在月光中。多層素色紗衣随夜風微微翕動,她原本美麗的眼眸在冷浸寒月映襯下清寒似雪。郗道臻端着食物回來,見此情景,心中浮出幾絲空茫,他看着那個纖麗的身影,卻覺出那麽一絲缥缈的意味,仿佛她會像嫦娥一般離開人間世,到那青雲長天的廣寒中,他有些怕,怕再次失去,因為失而複得卻再次失去,才最是摧人心肝。他靠在桌前靜靜聽完她彈的曲子,在心裏暗暗嘆了一口氣。

箜篌聲音剛落不久,明瑟剛起身,未走出幾步,忽然聽見不遠的地方傳來七弦琴的音韻,空靈蒼涼又隐隐有壯心,似在回應她方才的箜篌之曲。指蒼梧之迢遞,臨回江之威夷。悟時俗之多累,仰箕山之餘輝。羨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歸。明瑟駐足聽來,不覺癡了。

“這琴音是出自何人之手呢?”郗道臻問。

“聽起來像是蕭府那邊。”

“蕭府,難道是白凝光?”

“也許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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