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即鹿無虞

秋風白露,大地蒼朦。夜寒日燥,霧霭積重。

又是一年秋狩時。

以布圍劃出獵場,龍骧衛列于旁斂息等候。紫袴褶、黑介帻的皇帝謝镛乘着飾如木辂、重辋漫輪、虬龍繞毂的闟豬車浩蕩而來,身旁跟随着太常陳鼓笳铙簫角,百官亦戎服騎從。

鼓聲起,三驅獸出,謝镛先行發箭,王公、諸将跟随,秋狩随之正式開始。

明瑟本就是來此湊湊熱鬧,連弓箭都只是擺設,本跟随着衛珩一行人,但見他們皆興致頗高,不想輕掃,便随便找了個理由單騎離開到獵場外圍轉悠。

前面矮樹叢中,有一頭鹿在啃着樹葉,絲毫沒有察覺到無處不在的危險,明瑟環顧四周見旁邊沒有別的人,稍稍安心。輕腳下馬,揪了一枝鮮葉去喂鹿,那鹿起先頗為防備,觀察多時見她毫無惡意便大着膽子過來大嚼。

這一枝很快便被啃着光禿禿,明瑟轉身走開尋覓更好的葉子,只聽破空之聲傳來,心頭一凜,接着便聽到身後哀嘶,那鹿已然中箭倒地,金羽箭自左膘射入,達于右腢,立時斃命。

一隊人馬奔來,明瑟看去,竟是太子謝峤并衛绾等一幹臣屬随從。太子随扈有人下馬上前拾起獵物,拔出箭,割下左耳,鹿身獻于圍內旗所。明瑟冷眼瞧着一切,轉顧謝峤,“微臣參見太子殿下。”

謝峤居高臨下打量了她,幽幽開口:“郗大人,無情者傷人,有情者自傷,畜生而已,何須感懷。”

“微臣不敢。”

此時不遠處樹叢“窸窸窣窣”傳來響動,一小鹿忽然竄出,以極快的速度向圍帳奔去,謝峤立刻又張弓搭箭,方欲放出,未料到那鹿忽然使勁全身氣力铮然一躍,竟生生越過布圍,沖到獵場之外。謝峤憤然,當即欲打馬過去,衛绾制止,“殿下,不可逾越。”謝峤并沒打算采納勸誡,執意要去,此時忽聞後方有人悠悠念道:

“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所有人回頭一看,獨孤璟邊說着邊打馬遛至,踱到太子和明瑟之間,勒馬而止,微微颔首,“見過太子殿下,”擡頭直視着謝峤複說:“殿下何必動怒,畜牲而已,無需執着。”

謝峤神色陰沉盯着獨孤璟許久,方說:“孤還有事,先行一步了。”話畢狠狠打馬一鞭,随從亦立刻跟上,一行人匆匆而去,揚起一陣煙塵。

明瑟轉身牽過自己的馬匹,撫着馬兒的鬃毛,獨孤璟湊過來,“孤明日便啓程回上都了。”

“那殿下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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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可真無情,”獨孤璟搖了搖頭,一聲嘆息,“可嘆我獨孤璟沒有敗在戰場上,卻敗在你這裏。下次見面就是蕭夫人了吧?”

明瑟故作驚訝,“還有下次?”話畢自己不置可否地笑,她倚着馬,望向小鹿消失的方向,獨孤璟看着她的側臉,忍不住問道:“你,當真喜歡蕭昀?”

明瑟聽聞,轉過頭來,“喜歡又如何,不喜歡又如何?人生如逆旅,一份感情又能有多重?”

獨孤璟步步緊逼,“你上次問我八年前的事,孤一直覺得很奇怪,你那時不過才十歲吧,為什麽對那件事那麽關心?”

“郗家畢竟也受了些波及,我關心當年事,很奇怪嗎?”

獨孤璟盯着她看了許久方說:“但願如此。”

獨孤璟的墨風打了個響鼻,抖了抖鬃毛,獨孤璟撫了它兩下,沉默了一會,複說:“孤說過要替你辦一件事情,你可想好了?”

明瑟想沉吟半刻答:“想是想好了,不過現在還不需要。”獨孤璟移步過來附在她耳邊低語幾句,後退一步說:“什麽時候想好了,去此地知會便可。”

他翻身上馬,“謝峤其人,你最好離着遠一點。”

明瑟目光閃了閃,見那墨色的披風随風擺動,那人背對着她,喃喃念道:“望你一切都好。”說罷策馬離去,不再回頭。

獨孤璟無心說出的一句話,謝峤并未放在心上,同行的衛绾卻心神不寧。他總是回憶起一些逝去的畫面,凜冽的寒風,路旁的布衣術士,缥缈曠遠的聲音撞在他的心上——“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往吝。”

“衛相?”

衛绾猛然回神,看見來府上看衛珩夫婦的明瑟奉了杯茶遞給他,他馬上接過來,“多謝郗女郎。”只有明瑟一人注意到了衛绾的魂不守舍,雖然疑惑,但并不點破。衛绾推說有公務未處理,起身走了。衆人恭送,待他走遠後,一直略有壓抑的氣氛一下便活絡起來,衛珩陳潆在和衛家兄弟說笑,同剛才簡直判若兩人。

“茶點快沒了,我去吩咐她們添些,你們先聊。”陳潆嬉笑之餘起身娉婷走了出去。衛珩的大哥立馬沖衛珩擠眉,“你小子好福氣,就你那性子,遇到五弟妹這麽好的女郎,以後懂得收斂一些,別總出去惹事。”

衛珩老大的不情願,“大哥你這話我可不愛聽,誰惹事了,我多正經一人啊,再說,阿潆就喜歡我這樣的,哈哈哈。”

明瑟暗暗扶額,忍住沒笑出聲,衛家大哥捧腹,“五郎你,當着郗女郎你害不害臊啊。”衛珩笑得眼睛眯成縫,“明瑟都習慣了是吧。”明瑟不屑,“是是是,您五郎君說什麽就是什麽,我去幫阿潆,您先歇着吧。”

衛珩邊說着:“明瑟你等會兒,我也去。”一邊麻利地起身,一溜煙地跟上明瑟往廚房去了。

屋裏衆人笑得累了,漸漸都沒了話,氣氛一時有些沉,不知誰嘟囔了一句:“五郎待郗姑娘這光景,倒頗有些像當年待沈家那一位啊。”片刻的安靜,有人弱弱地接話:“若是沒出事,說不定現在跟衛氏結親的是沈家呢。”“五郎太跳脫了些,跟沈家二姑娘倒不是十分般配,只是玩得好而已。”“沈二姑娘也是可惜了,郗女郎性子倒是有些像她,也難怪五郎待她親切……”

一直沉默的衛家大郎馬上出言道:“行了,都過去的事情提它做什麽,別說了,他們一會該回來了。”

而此時正被議論的人兒去取茶點的路上邊走邊竊竊私語,衛珩滿面思慮重重,“如果你猜得不錯,整件事比我們想象的要複雜得多,不過找到了證據,我們也算是多了一些勝算。”

原來前日明瑟在悲田院樓上翻找資料時,取出所有文書,一時沒抱住,最下面的一疊文書不慎掉落,“砰”的一聲,激起浮灰一片。明瑟放下手頭的東西,拂開浮灰,無意間發現箱底的異樣,似乎存在一條不尋常的縫隙,聯想起剛剛文書掉落時發出的聲音,似乎這箱底另有空間,遂俯身敲敲打打,偶然發現箱底的暗格。打開見薄冊一本,上面竟清清楚楚記載悲田院未記于明處的支出,想來是往昔某位悲田使的自保之策,她随意翻了翻,便知它的分量。她不動聲色地将之塞于袖中,秘密帶回家中暗藏起來推敲以備後用。

廚房裏陳潆正和侍女一起分盛湯羹,旁邊的茶點已經備好。“阿潆,你和五郎先把茶點端回去吧,湯羹我稍後帶過去。”明瑟說。

“不用了明瑟,你是客,怎麽好總麻煩你。”衛珩随口說。

陳潆倒是沒說什麽,明瑟撇了他一眼,“讓你陪阿潆回去,誰讓你說這些沒用的了。”說着接過陳潆手中的湯匙。

“那謝謝你了明瑟。”陳潆不好意思地笑笑,衛珩端起托盤,“走吧夫人。”二人并肩走了出去。

明瑟看着他們的背影,一對歡喜壁人,終于相攜執手,沒有明謀暗算,只有真誠相待,她是真心替他們高興。但又不可避免地有一絲落寞,因為,這樣的感情,終她一生,怕是沒有機會遇到了,就算遇到她也不會去妄圖擁有,因為他們是在人間、在陽光之下生活的,而她不是。但她永不會悔憾,因為有些事情,是一定要有人去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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