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季瓊宇的高中語文老師叫周鵲。周鵲出生在農村,父母一輩全是靠種田為生的,連大字都不識幾個。連同周鵲的名字,都是擡頭看見一只喜鵲鳥後,随口扯得。但他們卻知道知識能改變命運,拼了命得供周鵲進縣城上學。周鵲也很争氣,高考過後,變成了全村唯一個大學生。

他背井離鄉,兩手空空,懷揣着對未來的期許和不安只身來到S市。

往往一無所有的人,發起狠來才會有股飛蛾撲火地勁兒。每每天還沒亮,周鵲已經起床學習。宿舍裏靠牆最裏的一張床總是空的。

他像剛剛摸到金字塔邊的小人,如同跌入深海便抓住浮板的溺水者在自改命運。

後面的一切便是順理成章的。周鵲以極優秀的成績從A大中文系畢業,同時被市五高中遞了橄榄枝。

他就是在那裏認識季瓊宇的。季瓊宇那會兒反倒是個有些乖戾的學生。青春期的反叛在他身上格外明顯。他厭煩學習,不是翹課就是睡覺。周鵲往他家打電話,季瓊宇就捏着鼻子,學他老爸那故作深沉的聲音說:“周老師啊,季瓊宇生病啦,發燒燒到三十九度五,要變成戆大(傻瓜)了。今天不來上課啦。”

季瓊宇學不來他爸的精髓。他爸說話确實喜歡上揚尾音,但他爸煙抽得兇,聲音時常嘶啞。而季瓊宇的聲音很幹淨,帶一股少年人獨有的元氣,就算是刻意壓嗓,一聽也就露了餡。

周鵲在電話另一頭不忍一笑,他清了清嗓故意說:“這樣啊…季瓊宇,你爸就站在我旁邊呢。”

“……啪!”電話被猛然挂斷,耳朵旁只剩下冗長急促的盲音。

周鵲失笑般地搖了搖頭,一旁的季立文尴尬地扯了扯嘴角。

“他總是這樣,一禮拜總得逃一次課。回回都得模仿您。”周鵲轉身給季立文倒了杯水,季立文連忙伸手去接。

“這個渾小子,我回去就抽死他!三天就得打一頓!三天不打,第四天他就皮癢了!”季立文惡狠狠地罵,他下意識地猛喝了一口水,結果因為喝得太急,水嗆進了氣管裏。

“咳咳…”季立文一瞬間漲紅了臉,他躬身曲背,手抓辦公桌沿邊,劇烈地咳嗽起來。

周鵲見狀連忙替他順背,季立文幾次擺手說沒事。一張臉半紅半白,像開了染房。

這家人都挺有意思。周鵲心想。

季立文是個真男人,說揍就揍。季瓊宇經過連續兩天的皮帶伺候以及——不讀書将來就去撿垃圾等種種言語恐吓後,忽如一夜驚坐起,再也不敢逃課,尤其是語文課。

Advertisement

他見了周鵲便想起被他爸支配的恐懼。如同老鼠見了貓,雞見了黃鼠狼。一副膏藥貼到痛處,變得說一不敢說二。

一來二去地,季瓊宇反倒成了同周鵲最熟悉、最親昵的人。等到季瓊宇高中畢了業,仍舊與周鵲保持聯系,一年總會回學校看望一次周鵲。

而周鵲在那幾年裏,人生也随之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他同鄰校的女老師相愛了。愛情如天雷勾地火,來勢洶洶,情難自控。

周寄北的出生是一個意外。随之而來的現實—地位的懸殊、家世的門戶不當、飄搖不定的不安感抵過所謂的海誓山盟。在一起很難,分開卻很容易。

周鵲也頭一回如此深刻地體會到被生活棒頭當喝的滋味。它不是平靜如水的,是死水微瀾的。有時候還帶着滂沱大雨,狂風怒號打得你措手不及。

你以為是你在過生活,實際上你已被生活手刃數次,只剩一口氣茍延殘喘。

周鵲帶着周寄北回了農村。他最終還是沒有被這座城市所接納,雖然人人都說五光十色潋滟好,他卻只見到了冷漠同殘酷。

季瓊宇似乎也和他斷了聯系。沒了手機通訊,郵政又時常将信件弄丢。時間久了,好像雙方都忘了彼此。不刻意提及,也已無處可尋。

但殊途同歸,相逢也許還真曾相識。

季瓊宇大學畢業後,就接盤了他老爸的公司。渾小子長大了倒也拎得清了,分得清主次了。年紀輕輕,做起事來倒還有一套,擺得平下面的人,也壓得住董事會那些老人。季立文宣布即刻退休,要回老府頤養天年。

季瓊宇哀嚎無果,一人拆成十人用,早上剛從廣州回來,這會兒又急急忙忙往別市趕。

“季總,委屈您坐這車了。農村不比你們S市,條件艱苦了些。”

季瓊宇坐在大蓬車裏,車子随着泥濘路不斷颠簸,車內空間狹小,腿腳都難以舒展。不過季瓊宇倒是一聲都不抱怨,他好脾氣地笑笑說:“沒事,穿過前面那條路就到了吧。”

“對,馬上就到縣城了,我們的人會送您去機場。”

“好。有勞了。”季瓊宇扭過頭看路邊,眼睛快速地掠過。周邊的電線杆東倒西歪,上頭油漆斑駁,枯樹橫了半截在路中間,烈頭燒得火辣辣的。

季瓊宇剛準備收回視線,忽有一人從馬路對面經過,這人穿一件有些粗制濫造的棉麻衫,人很瘦,像張紙片,搖搖晃晃地在路上走,怕是來陣風就能被吹倒了。

季瓊宇歪了歪頭,陽光刺着他的臉,導致他不得不眯起了眼睛。他覺得這個人有些面熟,于是他擡手敲了敲司機的椅背。

“對不起師傅,麻煩您停一下車。”所有人都一愣,司機擡眼掃了下後視鏡,确認後面安全後,推着方向盤在路邊停了下來。季瓊宇似乎很着急,車子剛一停,他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來。幾步快速穿過馬路,等他跑到那人面前,他忍不住驚呼:“周老師!”

周鵲猝不及防地擡頭,他表情一怔,瞳孔急速收縮幾下,他遲疑片刻才抖着嗓子說:“……季瓊宇?”

“周老師!真的是您!”季瓊宇很是驚喜,周鵲也難掩激動,他扯過季瓊宇的手,忍不住地上下打量他,嘴唇皮微微泛抖,眼底一下子便濕潤了。

“都長那麽高了…真好,都成大人了…”闊別多年,兩人都仿若變了很多,卻又都還存有當年的影子。

“周老師…您還好嗎?”

.周家

“瓊宇,家裏有點亂,你別嫌棄,随便坐。”周鵲頗有些慌張,他手忙腳亂地将桌上的廢紙擄走,擡起袖子将缺了角的椅子擦了擦,再遞給季瓊宇。

季瓊宇萬萬沒有想到周鵲落魄至此般地步,他草草地掃了一遍四周,發現牆面斑駁,漆面都掉了一地,露出生鏽的鋼管支撐着搖搖欲墜的牆。他心裏一緊,喉頭似被一只鐵手生生擰住。半晌都說不出話來。

“……”季瓊宇勉勉強強在那缺了角的椅子上坐下,椅子發出吱呀的聲響,好像難以承受季瓊宇的體重。

突然,屋裏的另一扇門被推開,一雙小腳從門檻跨了出來,他雙手捧着一個瓷碗,小心翼翼地朝着季瓊宇走去,待走到身邊,他才将瓷碗輕輕地、輕輕地放下。

“瓊宇,這是我早上剛做得酸梅湯,你喝一碗解解暑吧。”周鵲将周寄北拉到身邊,憐愛般地揉了揉他的發頂溫柔地說:“寄北乖,這是季叔叔,爸爸以前的學生。”

季瓊宇不由自主地望過去,眼睛仿佛黏在了周寄北身上,他突然蹲下,并伸出掌心試探性地碰觸周寄北的指尖。

周寄北下意識地縮了縮手指,他低頭看了看季瓊宇的手,似乎很是猶豫。季瓊宇耐着性子等他,手掌還舉在半空,一動不動。

周寄北的手很小,手指細而白,在幾翻糾結反複後,他把手放到了季瓊宇的掌心裏。相觸那一刻,兩人對看,忽而相視一笑。

“季叔叔…喝酸梅湯。”

“诶,謝謝寄北。”

季瓊宇笑起來的時候有一種致命性地好看。他其實長了一張濫情的臉,眼如桃花,眼尾生出的風都有一股魅态。他喜歡輕掃別人的眼睛,每一瞥都看似不經意間,但殺傷力卻有摧枯拉朽之勢。

而周寄北卻是唯一一個承接住其眼光的人。

“老師…沒想過再回去S市嗎?”

“不回去了。一塊傷心地。”周鵲摸着周寄北的頭,眼裏透露出的光甚是疲憊,那是一種被生活踐踏過後的滄桑和疲憊。忽然,他摟了摟周寄北的肩說:“寄北,等下帶季叔叔去逛逛吧。他從S市來,都沒見過我們村呢。”

周寄北本正低着頭,聞言他擡頭看了眼季瓊宇,然後輕聲說好。季瓊宇不知道為什麽,心驀地一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

. 村內小河畔

周寄北因為長期營養不良而顯得瘦弱。同樣是十二歲,看着卻只有十歲那麽大。他穿一件洗得發了白的T恤,四肢瘦如幹柴。他似乎很拘謹,也不擅和人說話。他走在季瓊宇的右手邊,和他保持着安全距離。可他卻會在适當的時候小聲地提醒季瓊宇注意腳下的路。

“寄北,這輛公交車是開去哪兒的?”遠遠處有一輛公車向他們駛來。周寄北擡頭看了眼說:“是去縣城的。”

季瓊宇也不知怎麽想地,随口問道:“你去過縣城嗎?”

周寄北沉默着搖了搖頭。季瓊宇再次朝他伸出手,逆光中季瓊宇的臉似乎能勾人魂,很難讓人拒絕。

周寄北就那麽伸出了手。大手裹小手的那一刻,仿佛是交出了自己。

公車快要阖門,季瓊宇拉着周寄北往前跑,他先一步跨上了車,轉身将周寄北拉起,周寄北個小,難免腳步不穩,他腳一扭,險些摔倒,季瓊宇眼疾手快地摟抱住他,周寄北的側臉貼在季瓊宇的胸口向下的位置,摸不到他的心髒。

車輪滾着泥濘同塵土幽幽地往前跑,車身時往左拐,忽而又往右飄,像喝醉了酒的人。

車搖得厲害,周寄北不得不揪緊季瓊宇的衣角。季瓊宇仍舊摟着他,他低頭小聲說:“寄北,那兒有個座位,你去坐吧。”

周寄北瞥了眼,把季瓊宇的衣角糾得更緊,他舔了舔起皮的嘴唇說:“季叔叔坐吧,我站着就行。”

說話間,季瓊宇半摟半抱地帶着他往裏擠。那個座位靠裏,等好不容易擠了過去,季瓊宇一把抱起周寄北讓他坐下。

周寄北雙腳離地的一瞬下意識地摟緊了季瓊宇的脖子。

“寄北睡一會吧,到站了季叔叔喊你。”

車子颠得越來越厲害了,剎車油門似失了控般随意亂踩,周寄北頭抵車窗玻璃,漸感困意上湧。

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即使時隔六年,季瓊宇仍然記得每一個細節。車輪是以多少邁的時速橫沖直撞,方向盤是先以右拐三圈後,再以急速往左倒轉三圈,車頭以蠻力直撞斷橋,車輪打滑絆過石樁,徹底仰天翻車。

而周寄北因坐在座位上的緣故,右腿被卡,一根長約三十公分的鋼管以垂直的狀态硬生生地嵌進他的小腿。當場血流成河。

那也是季瓊宇第一次見周寄北哭成那樣。

作者有話說:

誰以前還不是個小可愛小天使呢。可能有二更吧。求海星謝謝!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