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側膝關節畸形、功能完全喪失。終身不能走路的概率高達百分之七十。季瓊宇拿到診斷書的那一剎那,眼淚就沒崩住,他一下子失了控,直接跪倒在周鵲的面前失聲痛哭。一張輕飄飄的紙,寥寥幾行黑字卻幾乎斷送了一個少年的餘生。

而這一切原本是可以避免的。

季瓊宇在車禍之後的每一個晚上都難以入睡。他閉上眼睛就能聽見尖銳刺耳的剎車聲、以及鮮血淋漓的一條腿。

他只剩下一個念頭——他罄竹難書,此生賠給周寄北都不夠。

所以,周寄北就是這麽跟着他回來的。初到季家的周寄北還懵懵懂懂,除了腿上還猶有的幻肢痛。他毫無安全感。這裏的一切對他來說如此陌生,他從未見過聽過,他連手腳該怎麽放都不知道。

季瓊宇那會天天都在家。下了班就回家。身上沒有應酬過後的酒氣,只有幹幹淨淨的杉木香。他習慣在周寄北的面前蹲下,以方便同他講話。他親昵地叫周寄北——貝貝。他說貝貝同北北,更好聽。周寄北就絞着手看着他,不說好也但也不反駁。

他總對周寄北噓寒問暖,生怕他冷了凍了;每個陰雨天前,季瓊宇比天氣預報還精準,他會親手做好藥包,在狂風急雨來臨時替周寄北熱敷,緩一緩他膝蓋骨的刺痛。

周寄北是一個遲鈍的人。他遇見季瓊宇的時間太早,在接受季瓊宇對他好這件事上,他往往會忽略很多細節。比如他不會去深想,季瓊宇為什麽對他這麽好。他似乎看不見那些好下面掩藏的愧疚、救贖、忏悔。他稀裏糊塗地受着,以時間模糊概念。

以至于當他發現真相的時候,他崩潰了。而讓他明白這個道理的人——是姚轶。

在周寄北住在季家的第三年時,季瓊宇戀愛了。他的快樂、興奮、被情動填滿的種種行為都像刀刃在捅着周寄北的五髒六腑。季瓊宇回家的次數明顯變少了,他蹲下來同自己講話的機會也不常見了。可周寄北很想他,他都有七天沒有見季瓊宇了,實在是想得難受。就在他正準備打給季瓊宇的時候,家裏的電話響了。

周寄北急吼吼地轉着輪椅去接,他連看都不看就按了接聽。聽筒裏傳來了一個陌生男人的聲音,對方客氣地問:“請問季先生在家嗎?”

周寄北失落至極,又不好表露。他低落地回了兩字,剛準備把電話挂掉,對方又追問:“季先生不在啊......那請問一下您是哪位?方不方便替我帶個口信?”

他是誰。周寄北一瞬間捏緊了電話,他的雙手不可控制地顫栗着,喉嚨像被人捏住了發力點,如鲠在喉,他進退兩難,連換氣都像要了他的命。

他說誰。他也不知道。他既不是季瓊宇的朋友,也不是季瓊宇的親戚。他同季瓊宇毫無血緣、毫無關聯、卻賴在他家不走。

“啪!”地一聲,周寄北将電話狠狠地挂掉,聽筒因此倉皇掉落,發出悶響。周寄北心跳加速,前胸後背都沾滿了汗,他驚恐地瞪了瞪眼,手以急速轉着輪椅,似乎離得遠些,一切就不複存在。

這種恐懼維持到半夜三點。他輾轉難眠,出了一身汗,想去廚房倒杯水壓壓驚。輪椅剛推到客廳中央,耳邊就炸開一聲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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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吓死我了。”姚轶光着腳站在周寄北面前,身上披着季瓊宇的衣服。他眯着眼睛掃了掃周寄北,就準備繞開。

“你是誰。”周寄北咻然開口。幹淨的少年音此刻卻裹着一層陰郁。他半身都掩在黑暗中,唯有輪椅扶手正泛着冷冷銀光。

姚轶的步子一滞,他轉過身似乎語帶嘲諷。

“我是瓊宇的男朋友,我叫姚轶,你不認識我嗎?”

周寄北的指甲一下沒入指腹。尖銳的疼痛刺着他的皮肉,并試圖刺醒他有些混沌的腦子。

“不認識。你算什麽?”周寄北嗤笑一聲,他甚至不屑打量姚轶,扭着輪椅就準備回屋。

“但我認識你啊,周寄北是吧,老季叫你貝貝。”

“......”這一聲看似懶洋洋的,好像是很不經意地抛出的一句話,但攻在周寄北的心上,殺傷百裏。

“小朋友早點睡覺,明天還得上學。”姚轶走到茶幾旁,他随手拿起一個杯子接了些水便要上樓。

“你站住。”周寄北冷熱出聲,他的頭低垂着,右手緊緊地抓着褲子,拳頭捏得絕望。

姚轶不明所以地轉過了身。

“他不喜歡你。”周寄北咬着牙,牙齒鋒利如刀,捅着口腔/內/壁。他的臉上血色全無,一張臉瘦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姚轶晃了晃手上的玻璃杯,水滴敲打着杯面映出他自己的臉。他笑了笑,口氣溫和。

“那你覺得他喜歡誰?喜歡你嗎?”

“.......”周寄北也想答得硬氣,可是不知道為什麽,心髒末端傳來一陣抽搐,血液一下卡頓,讓他無從張口。

“他對我很好。”周寄北低喝一聲,眼睛盯着右腿似乎要把它看穿。黑暗中的右腿萎縮得更小了,看着有點惡心。

“呵。”姚轶似乎來了興致,他半倚在紅木扶手旁,姿态非常放松。他站在那裏,以下往上睨着周寄北。

“怎麽個好法?幫你熱敷按摩?給你做飯,帶你出去玩?”

“.......”周寄北剛要張口,只見姚轶做了個手勢,而無名指上一閃而過的一束刺穿了周寄北。

“他愧疚啊。”

“他覺得對不起你,所以才對你好啊。”

“如果你完好無損,你就還待在農村,連認識他的機會都沒有。”

“又何談喜歡呢。哪來的喜歡呢。”

姚轶口吻平靜,并未半點挑釁意味。可他話裏話外的每一個字都仿佛是在周寄北一顆已經潰爛的心上再補上一刀。

“你騙人........”周寄北雙目赤紅,眼底猩紅如鐵,眼淚在眼底打轉,卻又被硬生生地壓制,手将褲子都擰皺了,一條廢腿竟都在微抖。

姚轶盯着周寄北的眼睛,忽然也心生憐憫。

“早點睡吧。”姚轶說完就搭着扶手上了樓,他踩着樓梯的每一聲都是在宣告主動權。

周寄北機械般地眨了眨眼,他像一個壞了發條的爛玩具,一身外表就已廢爛不堪,讓人沒有欲望。而內心亦是廢墟一片。

季瓊宇不愛他。季瓊宇所做的一切都是因為愧疚。他在讨好自己,如果自己表現得快樂,似乎就能讓季瓊宇的良心過得去些。所以季瓊宇拼命地對他好,這些好未必出自真心,出自愛。

其實,季瓊宇又怎麽可能愛他。他是一個殘廢,一個斷了腿的廢人。連正常的自理能力都缺失的廢人。他除了像個累贅、像個包袱一樣地拖累季瓊宇,他又有什麽用。

季瓊宇不會愛他的,永遠都不會的。

想着想着周寄北突然笑了出來,他擡手捂着胸口,五指死死地捏,仿佛是要将心髒生挖出來。

從那以後的周寄北就像變了一個人。他再也不會主動給季瓊宇打電話,不會問他去哪裏,更不會問他晚上回不回家。他甚至很少再主動和季瓊宇講話,惟獨某日在季瓊宇臨出門前,向他讨了十塊錢。

“貝貝要買什麽呀?”季瓊宇拿出錢包抽出一張錢遞給周寄北。周寄北小聲地說謝謝,并不再說。

季瓊宇知道他不愛說話,也不勉強,擡手摸了摸他的頭就出門了。周寄北捏着錢,随後趁着王嫂去買菜的功夫偷偷溜了出去。

“給我一把刀片,謝謝。”周寄北将錢遞給收銀員,他的語氣冷漠又機械,等摸到那薄如蟬翼的小刀片時,他才仿佛得了安全感。

痛不會來過就走,它會一直存在。且越來越深,深入骨髓,深到你不得不用更痛的疤來掩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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