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小心走路啊!“ “我在這裏!” 港澳出口外站着許多人,周鵲背着大包在推推搡搡中,被迫跟着人群往前走。他頭一回坐飛機,機場的一切陳設對他來說都很陌生,他茫然,不知所措,大包不時刮蹭着周圍的人,便惹來不滿的抱怨聲。周鵲誠惶誠恐,急急忙忙地把包摘了下來。
“周先生。”忽有一只手從人群中擠了過來,周鵲一驚,咻然回頭,只見一人身着黑色正裝,手戴白手套,面帶微笑,一副得體的樣子。周鵲一時半刻反應不及,有些木讷地點了點頭。那人自然地替周鵲接過手裏包,右手掌朝着某一側方向指引着,周鵲啊了聲,繼而臉一紅,他俯身想要去抓包的帶子,卻被男人不着痕跡地避開了。
“您請。”男人替周鵲将後車門打開,他抓着門沿,一只腳在要跨不跨間猶豫,男人依然帶笑,态度恭敬地說道:“周先生,小心腳下。”
他這一聲,周鵲倒是不猶豫了,他小心地彎身鑽進車裏。男人體貼地關上車門後,才繞回駕駛座。車子剛一發動,周鵲就緊張地抓緊了前面的椅背。男人目不斜視,車子穩穩地走着。車子隔絕了外界的聲音,周鵲側頭看向窗外,路旁色彩鮮亮的房子看得他眼花缭亂,它們不盡相同,又各有不同,周鵲的瞳孔中映射出陌生的街景。那些線條鮮明的建築錯落有致,這裏的人都穿得時髦,三三兩兩地并肩亦或是相攜着在路邊走,周鵲不禁捏緊了椅背,手指用力地扒拉過,椅背因此凹陷,又很快突起。
“周先生,到了。”車子先是慢慢降速,接着穩妥地在路邊停下。周鵲還陷入沉思中,遂被打斷,他的臉上劃過一剎愣神,接着匆匆忙忙地推開車門下車。
“包我自己拿就好,謝謝你.....”周鵲聲音溫柔,聲音不大,雖然身着樸素棉服,但難掩身上的書卷氣。就在這當口,有一人從裏而出。
“爸。”
周鵲手上的動作一頓,他慢悠悠地直起身,頭往右一瞥,眼睛瞬間一亮。
“寄北!”
. 客廳內
“夠了夠了,爸夠吃了,你自己個兒吃。”周鵲用筷子壓了壓碗內小山堆式的飯菜,忙不疊地說。周寄北夾菜的動作才斂住,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擱,雙手交叉着抵在唇邊,他望着他父親,眼神漸柔。
“好吃嗎?”
周鵲正嚼着蝦仁,他就着一口白飯咽下去,擡頭沖着周寄北猛點頭。
“好吃,可好吃了。”
“哦對了,爸給你帶了些東西。”周鵲猛然想起什麽,放下碗就站起來去拿包,周寄北追着他的背影看去,只見周鵲扛着大包折了回來。
“桂花糕,手擀面,還有棗糕,我都給你帶了。都是你小時候喜歡的。”周鵲将這些東西一一擺在桌上,嘴裏還不停地念叨着,周寄北垂眸,看着桌上那些有些破爛的包裝,裹着風塵仆仆不遠萬裏而來,他把頭垂得更低了。
Advertisement
“還有這個。”周鵲拉開大包內最裏層的拉鏈,取出一個包着塊手帕的小盒子。他小心翼翼地打開,露出一個包裝精致的紙盒,周鵲将它抽了出來——黑色絨布盒裏躺着一只黑色的鋼筆。燈光下,筆帽發出微微金閃,純黑的筆身也泛着光。
“這鋼筆,我是托人去縣城買來的。這家鋼筆有好些年頭了,做工特別好。絕對要比商場裏賣的那些都好。爸知道你現在啥也不缺,但還是.....還是想.....”周鵲捏着紙盒,也不太好意思直視周寄北,周寄北盯着那支鋼筆,睫毛忽而一抖,他摳着虎口的指甲更加地用力。掐出了印子也似乎無動于衷。
“還有熱敷藥包,也是縣城的醫生給配的。說是效果挺好的....”周鵲還在埋頭找東西,飯菜都快涼了溫度,他壓根感覺不到。一個大包裏裝的多半都是給周寄北的東西,鋪得餐桌都快放不下。
周寄北幾次想出聲打斷,嘴皮都張開了,可就是發不出聲音來。他如鲠在喉,喉嚨像是閉塞了,就是說不出來。他只是驚詫地發現,歲月和時光是多麽地無情,在他愛的人身上都留下了不可逆轉的痕跡,他們的蒼老似乎是加速成倍的,在周寄北看不見的時間裏,他們已全然變成了另外的樣子。
“爸,別管了,您也累了,早點洗澡睡吧。”一頓飯終于吃完,周鵲又習慣性地收起了碗筷,周寄北阻攔,他只一個勁兒地說順手洗了,一點都不累。周鵲弓着背站在洗碗池邊,除了水聲,兩人之間忽又沉默。
周寄北在四年裏只見過他爸三回,電話打得也不多,不過生活費倒是每個月都會寄回去。他當初那麽決絕地逼迫自己,斬斷了一切後路,而時間在推移中,使得兩個人的關系變得更加微妙。不能說冷淡,但也絕不親密。
水龍頭的開關被擰緊,周鵲雙手沾着水滴,周寄北剛想張口,他已經順手在衣服上蹭了蹭。
“爸,您就睡這兒吧,被子床單都是新的.....“周寄北坐在輪椅上,他前傾着身體,俯身整了整被角,周鵲沒應聲,周寄北覺得奇怪,回過頭去,看見周鵲捏着一張紙條走了過來。
“寄北,這個地方離你這兒遠嗎?”周寄北接過一看又推了回去。
“不遠,怎麽了?”周鵲點點頭,然後将紙條仔細地對折了一下才放好。
“我聽人說這地方買東西好,想去給你買些吃的,我看了看你的冰箱都是空的.....”周寄北心裏一緊,牙齒下意識地咬了口嘴唇,他再張口,聲音竟都不受控。
“不用買了,我叫人送就行。”
周鵲聽了直擺手,他說:“還是要自己挑過的才放心,沒事,我自己去就好。”
周寄北匆匆低下頭,手推着輪椅像是要逃離似地往外跑。直到他頭靠門板,感覺到胸腔內呼吸脹痛,心髒收縮猛烈,他才敢閉上眼睛。
黑夜漫漫,而一夜長過後,就到了早上。周鵲醒得很早,他輕手輕腳地走去廚房,拆了帶來的手擀面給周寄北做早飯。周寄北幾乎一夜沒睡,膝蓋處的疼發作了一晚上,他不停冒汗,無奈之下只得半夜爬起來,拄着拐棍去浴室擦身。這幾次三番地也根本睡意全無了。
他面色難看,眼下青黑嚴重。他慢慢吞吞地推着自己去餐桌旁,周鵲一見他的臉色,立馬蹩緊了眉,周寄北幾句話就輕飄飄地帶了過去,話題一轉又說:“爸,我已經叫了車,等一下師傅會送我們去。”
“別去了...寄北.....”
“沒事,我陪你去,我也正好想逛逛。”周寄北仍然面上帶笑,但口吻卻不容拒絕。
“換個衣服,咱就走吧。”
.市場內
今天是工作日,所以人流并不多。周鵲在身後推着周寄北走,他怕周寄北凍着,特意拿了塊毛毯蓋在他的膝蓋上。周寄北很久沒有來過這兒了,平日裏,他缺什麽,下面的人都會替他買齊。喬琰之也會每周來一次,所以他感受不到這些煙火氣,他始終還是躲在自己的金鐘罩裏,不與人觸碰。
“寄北,這個好不好?”周鵲搭着周寄北的肩,樣樣都拿來問他。周寄北是一個多麽冷淡的人,此時卻沉足了耐性,有問必答。他們推推走走間,時不時低聲說上幾句,關系似乎在很短的時間裏被拉近。
“我要半斤面粉。”周鵲剛伸出手的剎那,和另外一只手不經意地碰觸在一起。周鵲擡頭,眼神驀然一亮,音調都不自覺地上揚道:“瓊宇?!”
“.....”周寄北猝不及防地擡頭,直挺挺地撞進了季瓊宇的眼底。
“啪嗒!”一聲,是錢包甩了地的聲音。周鵲和季瓊宇同時伸出手去撿,季瓊宇直起身來,錢包反倒着捏在手裏。他癡哀哀地看了眼周鵲,可目光又不自覺地往周寄北身上飄,他的眼底晦暗,疲倦不堪,裏面是被輾轉傷了的心。
“你也來買東西啊,好巧。”周鵲很是雀躍,聲音裏是掩藏不住的高興,周寄北将目光轉向別處,并沒有看他。
“.....周老師,您什麽時候到的?”季瓊宇勉強穩住情緒,強顏歡笑扯了扯嘴角。
“昨天到的,哎呀,咱別站着說,找個地方吃個便飯慢慢聊吧。”周鵲這話一出,兩個人同時變了臉,季瓊宇搶先一步說不用了,周鵲卻一反常态,拉着他不讓走。
“寄北,這附近有吃飯的地兒嗎?”周鵲回頭問周寄北,後者和季瓊宇對視了一眼才一字一頓道:“有,在新街口。”
“那走吧。”周鵲折回去推周寄北,季瓊宇咬了咬唇,還是沒能将拒絕的話說出口。他的身體先快過了腦子的反應,走上去搭住輪椅說:“周老師,我來吧。新街口都是坡路,您推着可能吃力些。”
“啊,謝謝瓊宇。”周鵲讓開了位置,季瓊宇便抓緊了倆把手,周寄北挺直着背,他微微撇過頭,卻沒有轉過頭來。他身上的氣息直白而露/骨地迎面而來,後背的溫度透着衣料要灼傷他的手背。
周寄北始終抓着膝蓋上的毛毯,被他揪得一團皺,他坐如針氈,甚至感覺後頸被一束目光緊盯,皮肉有燒焦趨勢,卻連帶着心髒也一起灼痛。
.飯店內
新街口的飯店不算豪華,就是賣些普普通通的家常菜。周鵲把菜單遞給季瓊宇,讓他點菜。季瓊宇推脫說老師您點吧,周鵲怎麽說也不肯,季瓊宇只好将菜單拿回,他翻了翻,順嘴朝服務員報了幾個菜名。
“瓊宇,你點些自己愛吃的菜啊,別盡點寄北愛吃的。”周寄北本扯着毛毯的手又是一僵,他從見到季瓊宇開始就像得了失語症,語言組織能力徹底中斷。他應該拒絕來吃這頓飯,應該轉頭打電話給喬琰之,可是怎麽就坐在了這兒,和對面的人面面相觑。
季瓊宇甚至都沒意識到這一點,他只是習慣了,那些菜名就像刻在他腦子裏,他脫口而出,條件反射的程度讓人起雞皮疙瘩。
“....我都吃,不挑。”季瓊宇将菜單一合,還給服務員。
“瓊宇,你沒開車吧,喝點啤酒吧?”菜還沒上,酒先上了。周鵲拿起酒瓶給季瓊宇倒酒,季瓊宇忙不疊地拿起杯子接上,橙黃色的液體泛着白沫,他仰頭便是一大口,周寄北冷冷地看着他,并不出聲。
“來,瓊宇,我敬你一杯!”周鵲也給自己滿上了,他騰地一下子站起,引得季瓊宇誠惶誠恐,連忙也站了起來。
“周老師.....”
“.....我們家寄北,那麽多年,給你添麻煩了。”周鵲攥緊了酒杯,十指貼在玻璃杯上逐漸被放大。他聲音不穩,細辨之下,竟還帶着顫抖。
季瓊宇差一點就站不住了。他的心血淋淋,被撕成爛泥也還得踩兩腳。啤酒順着他的虎口被搖出來,滲到了桌上。
周寄北沉默地轉着手裏的杯子,就像轉着當年的那只水晶球。
“周老師,您這話是要我命啊。”季瓊宇沒繃住,杯子放下的瞬間還是倒灑了,酒液沿着桌面淌下,滴到地上。
周鵲在那一刻,鼻腔湧酸,他飛快地抹了下眼角,然後扯出一笑說:“不說了不說了,看我弄得。”
氣氛一時變得凝固。幸好開始陸續上菜,才有了碗筷碰撞的聲音。
“前幾年寄北和我說要留在澳門的時候,我急得不得了。人生地不熟的,我真害怕。還好你說你公司的業務正好也遷了過來,我才放心。這孩子不聽勸,卻聽你的話。”周鵲夾了個雞腿給季瓊宇,他剛才酒喝得急,臉都紅了。
“咣當!“一聲,是筷子落地的聲音,周寄北一動不動,直愣愣地看着季瓊宇,季瓊宇盯着他的嘴唇輕輕地說:“貝貝,再拿副新的。”周寄北一句話不說,臉色越來越沉,那股壓抑着就要爆發的怒火,季瓊宇再熟悉不過。
周鵲起身去找服務員拿筷子,他起身走開的瞬間,整張桌子只剩下兩個人。可是沒人說話,他們只是望着彼此,可眼神對峙強烈,無一人退縮。
“瓊宇結婚了嗎?也老大不小啦。”周鵲拿着筷子折回,周寄北卻沒有将目光收斂半分,他仍然死死盯着,讓其不得後路。
季瓊宇的眼底亦随之一動,變得柔情,他看着周寄北,字句輕而軟。
“沒有。他大概不再愛我了。”
作者有話說:
爸爸:我看不是。明日忙工作沒時間更嗚嗚!周日補給大家麽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