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樓雲艱難而深深地喘着氣。
他覺得自己像個漏風的風箱,呼吸聲嘶啞,怎麽都無法平息胸口那股堵塞。
他被迫擡起頭,黑暗的視野漸漸透出抹紅色,隐約可見面前一雙細長的眸子,冰冷地俯視他,眼神略帶一絲憐憫。
我要死了嗎?
面前的人嘴唇動了動,似乎說了句什麽。樓雲耳朵裏嗡嗡響,什麽也聽不見。
又過一會兒,那人重複一遍。樓雲這次聽清了,心裏無奈又委屈。
問問問,問完說實話你又不信。
你想要我怎樣?
反正就只剩半條命,樓雲破罐破摔,打定主意不再開口。
解釋有用嗎,還是別費這個勁了。
樓雲幹脆兩眼一閉,絕望地等着。
大約是渾身那股絕望氣息太重,他恍惚感到哪裏不對勁。身處冰雪之中,本來僵硬毫無知覺的身體,從腹部散發出淡淡暖意。
好像有什麽東西藏在那裏,掙紮着向這具軀體,輸送能量。
樓雲思維已經不太能轉動,生命力從他身上流失地太快,無暇去思考其他。
魔尊等了一會兒,見他不願開口,捏住下颌的手,緩緩滑向線條脆弱的脖頸。
只要稍稍用力,面前這人就會徹底斷氣。
他看着樓雲蒼白的臉,心中隐隐湧起一絲異樣。然而動作未停,握住脖頸的手漸漸收緊,樓雲臉上浮現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變故發生在一剎那。
樓雲神智即将消失的瞬間,腹部那股溫熱,猛然擴散為一股可怕的灼熱,從體內激烈湧出,向面前的人沖擊而去。
積雪飛揚,脖子上的力道驟然松開,樓雲得以喘息,伏在地面猛咳,像是肺都要咳出來。
幾米之外,黑袍魔尊被震得單膝跪地,手背擦過嘴角血跡,瞳孔緊縮,全是驚詫之色。
少頃,他突然低頭,吐出一口血,伸手按緊胸口,擡頭死死盯着樓雲,眼神急劇變換。
“這是……竟傳到你體內了……”
魔尊喃喃道,注意力全放在樓雲身上,沒察覺到方才吐出的血,滲入積雪後,像被什麽東西吸收一般,奇異地轉瞬消失。
樓雲俯身喘過氣,在疼痛中睜開眼,忽然覺得四周哪裏不對。
地面隐隐透出光來,他身在光芒中心,漸漸有一股靈魂撕扯感從中襲來,仿佛要把人從此地抽離開。
不遠處的魔尊神情一怔,随即低頭,暗道不好,已是遲了。
此處森林位置特殊,自古以來是通往魔尊殿的必經之地。千百年來,無數任魔尊曾在此布下陣法,用以在交戰時出其不意搶奪先機。
什麽隔空轉移軍隊,或是封閉入陣敵軍,困進幻象,又或是陣內冰凍火烤,折磨敵軍,種類繁多數不勝數。
如今仙魔兩道停戰已久,誰會記得這片土地下,是個什麽陣法?
魔尊血靈力強勢,陣法吸收後,發動起來無法阻止,幾息間光芒閃過,陣法中心只留下空蕩蕩一片。
樓雲不見了。
魔尊起身,眼底一沉,頓時方圓數十米積雪迸濺,細雪紛紛揚揚落下,露出光裸的地表,和尚未完全平息的陣法痕跡。
他眯眼辨認片刻,神色變得凝重,擡頭望向東方遙不可見的景色。
天色灰暗,大地銀裝素裹,疾風夾雪,好似無數利刃削奪一切。樹枝瑟瑟抖動,風雪卻自覺避開垂身獨立的黑袍人影,圍出一個風平浪靜的屏障。
魔尊冰冷面具下,輪廓分明的下颌線條繃緊,嘴唇緊抿,良久,吐出一句話。
“也罷,左右跑不掉。”
随即轉身,暗色長袍翻飛,隐在了森林裏。
兩日後,景華仙門後山禁地邊緣。
北風疾走,落了三日夜的大雪終于停了。
錦白在松軟的雪地跳動,绛紅的襖子裹在身上,顯得身體跟個團子似的,又紅又軟。圓圓的眼睛滴溜溜地轉,透出幾分可愛。
他跳累了停下,擡頭環顧四周。
禁地裏是一片森林,冷風簌簌,不時卷起細微積雪,擋住視線,模糊了遠處的人影。
錦白是受點化成人的錦鯉,生在景華仙門,已有一百多歲。點化他的,是景華仙門的淩雲峰主,祁朝。
祁朝是千萬年來難得一遇的修道天才,僅僅百歲年紀就已登頂化神期,獨出一峰,現今距大成期一步之遙,成為千百年來修仙大陸,最有希望飛升的第一人。
平日裏仙上很忙,不是閉關修煉,就是外出游歷,幾乎看不到人。錦白和幾只靈寵待在淩雲峰,吃喝玩樂,打掃打掃山峰,過得也挺滋潤。
兩日前仙上突然回來,似乎受了傷,閉關一日後,被師祖傳喚出來。師祖是早已飛升的玉汀聖人,千百年來不管俗事,從未下界,今日不知為何,竟分神傳仙上約談。
錦白收回望向遠處的視線。仙上的事情他聽不懂,仙上在和聖人交談時,他略微無聊,便從仙上袖中溜出,四處閑逛。
四下裏寂靜無聲,只有北風微動,白雪皚皚。
錦白尋思着,在禁地裏找點什麽玩意兒,回去給那幾個相熟的靈寵開開眼界,眼一尖,看到前方幾步處,有什麽東西埋在雪裏。
他小跑兩步走近,俯身刨開,頓時倒抽一口氣。
冰冷的積雪裏,埋着一張清秀的臉,鼻梁挺直,弧度優美,膚色蒼白得幾乎透明,好似要跟周圍的雪融為一體。雙眸緊閉,唇色淺淡,依然可見俊美的五官。
錦白愣住,不知是雪地裏埋着人讓人驚訝,還是這人的容貌更讓人驚訝。
他小心地伸出手,試探着觸到他的皮膚。靈力探入,隐約感覺到微弱的生命力。
還沒死,能救。
錦白忽地起身,倒退兩步,猛地轉身朝遠處跑去。
“大人——”
遠處立着兩個人影,其中一人背對他,一身銀白華服,長身玉立,好似天地間一柄超然絕塵的劍。那人青絲微動,側過半張臉,露出長而淩厲的眼。
那人便是他仙上,淩雲峰主,祁朝。
身旁另一位年長者,錦衣華服,即是玉汀聖人。
兩人聽到喊聲,均側首看去。玉汀聖人略有所思,彈指一算,對祁朝微笑道:
“今日找你除了方才之事,另有一事要囑咐你。”
祁朝一愣,微微躬身:
“師祖請講。”
玉汀聖人看了祁朝一眼,意味深長道:
“兩日前我觀你星辰有變,修仙之途恐生大劫。徹夜演算後,推得一線生機。”
祁朝神色嚴肅,誠懇道:
“還請師祖點明。”
錦衣人側過身,面向錦白跑來的方向,緩緩道:
“此時此地,正是機緣。”
話音落,錦白也已跑到跟前,仰起臉對祁朝急切道:
“仙上,那邊雪裏看到一個人,快救救他吧。”
祁朝看向玉汀聖人,對方颔首一笑,道:
“祁朝,你獨出一峰有一百多年了吧,可有收徒的意願?”
祁朝眉頭微皺,開口想拒絕,卻看到錦衣人揮手,讓他先別回答。
“機緣在此,要如何全憑你心意,我也只能點到這裏了。”說罷一拂袖,竟憑空消失了。想來是已回到上界了。
祁朝轉身,錦白攥緊他衣袍下擺,眼睛睜得溜圓,神色焦急。他彎腰抱起錦白,略一停頓,迎着寒風,朝前緩步走去。
天地蒼茫,積雪飛白,地平線不甚明晰。
白衣華服的人神色淡淡,眉眼鋒利而深邃,好似天地風雪,都融入這片眉眼中。他身側衣袍上下翻飛,整個人如一柄鋒芒盡收的劍,行走在北風中。
片刻,行至雪堆前,祁朝垂眸注視地上的人,一愣。
“原來是你,”他眼神微動,嘴角勾起一個弧度,“抓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