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澄砂低下身去,拾起那根掉在地上的簪子,放在手裏摩挲良久,沉默無言。
轉瞬之間,一道金光飛射而出!快!快到完全看不見!白虎只覺眼前一花,那根簪子已經毫不留情地劃向他的喉嚨要害。
他倏地擡眼,對上一雙平靜無波的獸目。她甚至沒有任何表情,恨,愛,怨,嗔,癡,痛……一切都消失在死水般的冷然裏。
白虎忽然一笑,發出一聲類似嗤笑的嘆息。那道金光生生停在他喉前三寸之處,仿佛被一道堅硬無形的牆壁擋住了一般,無論如何也刺不下去。澄砂半點也沒有猶豫,反手将簪子一轉,直直往他眼中紮去!
“叮”地一聲!簪子掉在了地上,澄砂忽然全身痙攣着癱倒在地,滿頭長發淩亂地散在泥土裏,她背後的白色衣裳裏透出一股隐隐約約的紅色光芒,那道光芒如同極厲害的封印,令她完全動彈不得。她纖細的手指在地上亂撓亂抓,血跡斑斑,卻怎樣都站不起來。
白虎居高臨下地看着她狂亂狼狽的模樣,良久才淡然說道:“喜之珠的力量應是早就過去了吧?澄砂,原來你也學會了騙人。刻意裝做還受我的控制,就是為了令我放松然後好給我致命一擊?”
他歪着腦袋,笑得狡猾,“我該贊賞你的勇敢還有聰明,但澄砂,你還小,什麽都不懂的。與其耗盡心力與我鬥智,不如直接簡單地用力量把我殺了。澄砂,你覺得我會沒有作為認你動手麽?”
他撩了撩頭發,轉過身去不再看她。
“你乖的時候和貓一樣,但還是有利爪可以傷人。我用血在你背上刻下封印,從此天下人你誰都可以殺戮,唯我不可以。澄砂,在我面前,還是把爪子收起來可愛。你完全輸了,認命就好。”
話音剛落,澄砂忽地從背後竄上來,十指尖尖如刀,無聲無息地抓上來,似乎不辨部位,不管死活,只要殺了他就可以。她的指尖依然在他腦後三寸的地方停下來抓不進去,背後的紅光陡然一閃,她整個人似被雷電劈中一般,又是一陣痙攣,狠狠地摔在地上。
在她第七次失敗之後,她再也沒有氣力站起身子,只躺在地上喘着粗氣,然自始至終,她一個字都沒有說,連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白虎忽然聽見一陣衣裳碎裂的聲音,不由詫異地回身望過去,卻見澄砂用力将身上的衣裙扯了開來!
他一愣,她的大半個上身都已經清晰可見,甚至連鎖骨與胸口的點點痕跡都露了出來——他的臉猛地就紅了,當下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那是他昨夜新弄上去的痕跡?正恍惚間,就見澄砂用力将頭往後扭過去,原來她是想看那道封印!
她的後背白膩晶瑩,但在肩胛處卻有一排血紅的印,依稀像個“王”字。那是他的血滲透進去之後,下咒而成的特殊封印。澄砂看了半晌,見封印的紅色光芒黯淡下去,便立即要起身,抓起掉在一旁的簪子試圖再次攻擊。
殺氣一盛,背後的紅光登時又是一閃,她臉色慘白,手裏的簪子還是握不住掉了下去。白虎見她在地上困難掙紮,無論如何都無力起身,她雪白的肌膚都沾染上泥濘,滿面污穢,那雙眼卻依然如同死水一般,既沒有殺氣也沒有憤怒,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他勾起嘴角想笑,卻笑得恍惚。過了半晌,他默然脫下身上的外衣丢過去蓋住她赤裸的上身,轉身就走,一面輕道:“穿好衣裳,我不想任何人看到你這麽狼狽的樣子。”
澄砂的手指陷在泥濘裏,幾乎所有的指甲都斷了開來,鮮血直流,她卻似乎完全不覺得痛,趴在地上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的背影,一直看着,直到他走出視野。天色陰了下來,大片的烏雲将日光遮了去,隐約有雷聲轟鳴。雷雨将至。
天綠湖畔人聲漸鼎,想是奎宿向那些神官部下說明了情勢,四方全勝,神界從此歸一,鼎盛了數千年的麝香王朝,于今日徹底崩潰,新的神界時代來到,新的王朝将由四方之神建立,新的神話,也由四方流傳。
澄砂動了動僵硬的手指,它們已經凍到麻木,指尖一陣一陣地火辣劇痛,令她的整條胳膊都在不自覺地抖動。她撐着地,慢慢坐了起來,面無表情地套上白虎的外衣,系上帶子。扁嘴的簪子在她腳旁,她木然地看了半晌,忽然把它抓起來,緊緊地攥着,用力往左手手心紮下去——!
鮮血是緩緩湧出來的,一點一點,遲疑地,然後忽然暢快淋漓,将泥土染紅一大片。她渾身都痛到發抖,眼睛卻亮得出奇。将簪子拔出來,那些鮮血就如同垮了堤,狠狠地噴出來,她臉上染了幾點。
她将受傷的手放去眼前,試着握握拳,輕輕一用力,那根簪子登時斷成好幾截,被她拂去地上,再不看一眼。
奎宿還在天綠湖畔高聲說着什麽,眼前是無數狂喜的神官,一望無際的麝香山水延伸無限,他心底忽然湧上一種莫可名狀的悸動,江山萬裏,子民無數,那些頂禮膜拜,那些歌頌佳話,那些雄心偉略……曾經見不得光的願望,此刻竟然成真,他居然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恍然如夢。
要成為王者,要成為天下的真神,從此以後該如何?他原只懂得如何戰鬥,如何搶奪,如何抗争,但天下此刻已經端在手上,他卻不知所措,不知能端得多久。
他深吸一口氣,朗聲道:“都安靜一些!白虎大人現在去麝香正殿取神符,在他回來之前,你們不得任意走動!五曜很有可能反擊回來,你們誰要是在這個時候松懈,丢了命也怨不得人!”
但人人都沉浸在狂喜的情緒裏,只有聽沒有到,不過随口應兩聲,狂喜與憤怒一樣,都是很難迅速消退的情緒,奎宿喊了幾聲,見沒人理他,也不再廢話,事實上,他自己也興奮到不知如何是好。
清清嗓子,他正要再說點什麽,忽聽頂前方傳來一陣劇烈的喧嘩,只一個瞬間,人群四下散開,有幾個神官鬼哭狼嚎,披頭散發,狂奔亂跑,在人群裏嘶聲喊着白虎的名字。奎宿一皺眉頭,厲聲道:“不許亂!發生什麽事情?!大呼小叫,成什麽體統?!”
話音剛落,就見頂前面有好幾個人忽然臨空飛了起來,仿佛紙紮的一般,被一股怪力直扯上半空,然後手,腳,頭,腿,全身全部散了架,四下裏射了出去,鮮血如雨,噴了老遠。
所有人都被吓住了,定在原地動彈不得,仿佛不能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直到半顆腦袋忽然掉去一人腳邊,那人先是軟軟地喚了一聲,這才如夢初醒,放聲大叫起來,瘋了一樣将那半顆頭踢去一旁,發足狂奔。
衆人登時亂了開來,四處亂躲,莫名的恐懼籠罩上來,更有些膽小之輩幹脆嚷嚷了開來:“五曜打回來了!大家快躲啊!”更有甚者,連早已死去的麝香王名號都叫了出來,一派瘋狂。
奎宿大怒,取下配劍,一劍斬死一個狂呼亂叫的小神官,厲聲喊道:“誰敢再逃?!我見一個殺一個!都給我整好陣法!抵擋過去!”一面捉住一個發足狂奔的神官,連聲問他前方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那人拼命掙紮着,一邊顫聲道:“……走吧!快逃!……快逃!暗……暗星她發瘋了!”
“暗星大人?!”
奎宿一怔,被那人用力掙開跑了出去,再回頭看時,已是遍地鮮血,殘肢斷身散了一地。遠遠地,一個白色的身影如電,在人群裏四處穿梭,所到之處人都和紙紮的一般,被扯得粉碎。那人身後有一個巨大的黑色影子,随着她的動作揮舞着爪子,中者立斃。
他驚得渾身寒毛倒豎,腦中電光火石,只閃過一個念頭:終于反了!她終于還是反了!
眼見她漸漸殺近過來,衆人無處可躲,逃也逃不掉,打又打不過,不少人幹脆閉目躺在地上裝死。奎宿見此情景,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白虎大人英雄偉略,印星城卻養了一群廢物,只懂得逃命。他把劍一揮,正要沖上去拼命,忽地想到白虎還在正殿,自己得留下來保護他,只能咬牙跺腳,轉身往正殿那裏跑去。
大雨傾盆,嘩嘩地落下來,伴随一陣劇烈的雷鳴電閃,好似要把天都裂開一般。地上雨水血水縱橫,緩緩地彙聚,流進清澈的天綠湖裏。澄砂手指輕輕用力,手裏那人的脖子立時軟成了面團,被她把腦袋扯了下來,一直抛進湖水中。
沒有人了,沒有活人,放眼望去,天綠湖畔空蕩蕩地,只有她一個人呆呆地站在那裏,被雨水澆得濕透涼透。人都倒在地上,碎成一截一段的,她的頭發,衣裳,皮膚,無一處不是鮮血淋漓。
“轟”地一聲巨響,一道閃電直劈下來,似是剛好劈在頭頂,震得她兩耳發麻,雨點子砸在身上也是越來越疼,仿佛還帶着冰雹。她失神地擡頭看天,這樣一個時刻,她腦子裏居然只有一個念頭:冬天為什麽也會有雷雨。
滿地的屍體,告訴她,她這次是真的殺了好多人,而且無比清醒。她只是覺得,如果不殺他們,她一定會把自己殺掉。眼看着鮮血汩汩噴湧,那樣才能讓她稍微安寧一些,不被心底的噪音逼瘋。
雨越下越大,還刮起了狂風。天綠湖的湖水一浪接一浪打上來,鼻子裏嗅得盡是血腥味——湖水都是微紅的,原來她殺了那麽多人。
澄砂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一直到眼睛裏集滿了雨水,從冷到熱,再流出去,好象她流不出的眼淚。
頭頂的雨忽然停了,澄砂眼界裏出現一把傘,紫竹的骨,油紙的面,上面畫着血紅的楓葉。她動也不動,過了良久,才開口,聲音如風雨中的游絲,随時會斷開去。
“……是你。”
“是我。”
澄砂怔怔地望着莫名的遠方,那裏只有灰色雲霧,斷念崖尖利如刀,直刺入雲端。天綠湖的水一直拍打上來,兩人的衣裳下擺都濕了。四下裏無比的安靜,卻又無比的喧嘩,雨聲,水聲,心跳聲,呼吸聲,一陣比一陣響。
那把傘忽然移開了,丢去地上,身後那人似乎是打算陪她一起淋雨。澄砂眨了眨眼睛,滾燙的雨水從眼眶裏流下來,她的眼睛被刺得很痛,很痛,痛到無法流眼淚。
“……你在哭。”
那人淡淡說着,走去她身邊,與她并肩站在湖畔,仰首望着斷念崖。
澄砂忽然轉過臉來,靜靜看着她,看着她清冷的眼,看着她雪白的頭發,看着她黑色的濕漉漉的衣裳。
“不,我沒哭。”
她勾起嘴角,眼裏的血紅瞳仁豎成一條線,幾乎看不見。她的眼睛是幹涸的,除了酸澀的雨水。
清瓷輕道:“眼睛的确沒有哭。”
澄砂笑了笑,抹去滿臉的雨水,轉身便走。
“天澄砂。”
她停了一下,清瓷又道:“不,我只是突然很想這樣叫你一下,我似乎從來沒有叫過你的名字吧。”
澄砂頓了很久很久,才淡然道:“這個名字……我好象已經暌違了上千年,我真的是她嗎?”
這個問題清瓷回答不上來,眼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她很想嘆息一聲,可是口中卻發不出聲音。她轉首望向天綠湖,昨日種種,今日歷歷在眼前,仿佛只是一刻前才發生的一樣。
麝香王朝終于凋謝,謝在她眼前。倘若……沒有斷念崖上縱身一跳;倘若……那個時候真的在城樓之上引火***死了去,這一切是不是不會發生?
不,她不知道。人的命運由神掌握,神的命運由誰掌握?原來一切都是定好的,不過是遲早的問題。伏神,誰伏了神?誰也伏不了神,原來誰也不用伏神,他們自己原是什麽都知道,卻偏偏逃不出去。
她笑出了聲音,卻掩不住蒼涼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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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嫣覺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奔跑,跑了好久好久,很想就那樣躺下去歇息一會,但卻停不下來。前面似乎有人在不停地叫她,不給她喘息的時間,催命一般。
一絲絲光線穿透黑暗,照在她身上,啊,原來她還是一只快樂的紅狐,陽光那麽溫暖,她的皮毛軟綿綿暖洋洋,真想躺在草地裏狠狠翻幾個跟頭。轉頭看看自己的尾巴,仔細數數,不多不少,一共九根,每一根都毛茸茸地。
她動了動尾巴,忽然感覺身體晃晃悠悠地,原是被人抱在懷裏。那個人手腕上有淡雅的香味,無比熟悉,他貼在自己耳朵旁邊喃喃說着什麽,但她一個字都聽不懂,只覺癢得慌,忍不住張開嘴咬上去,估計是咬中了那人的鼻子,軟軟的,還流了一點血。
滴答滴答,有水滴落在她的毛皮上,還是熱的,她不安地動了動,掙紮着想從那人懷裏跳出來——她不喜歡熱的水!那人卻越抱越緊,緊到無法呼吸,非嫣怒了,爪子用力地撓上去,抓破血肉,看他放不放!
正在憤怒,身體忽然一輕,眼前又是一暗,什麽都看不見了。擡頭望天,低頭看地,四處都是濃厚的黑暗,她連自己都看不見。
爪子忽然變成了手,尾巴藏了起來,她學人的姿态徘徊,儀态萬千。正得意間,眼前忽然紅光一閃,胸口如遭重擊,她噴出一口血,只覺渾身痛得厲害,動也動不了。耳邊的聲音漸漸清晰,似是有人在急切地說着什麽,她覺得身體越來越輕,馬上就要飛到天邊去,再不回來。
臉上忽然一痛,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然後一個男子的聲音惡狠狠地嚷嚷了起來:“你這個死女人給我起來!把眼睛睜開!你敢死給我看看?!非嫣!非嫣!!你給我睜開眼睛!九尾的狐仙這麽容易就死了,你想把無塵山的臉丢盡嗎?!”
她怔在那裏,只覺得這個聲音非常熟悉,但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是誰……那是誰?她陷入沉思。
辰星把幾乎瘋狂的司徒一把抱住,往門外拖,防止他盛怒之下把非嫣這個只剩半條命的人給打死了。艱難地拖着他走到門口,辰星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坐在床邊的鎮明,他到現在一個字都沒說……真的沒事嗎?
炎櫻在一旁早已哭腫了眼睛,用絹子仔細擦着非嫣的唇邊,枕頭和被子上全是血水與藥水。一天一夜了,喂非嫣的藥完全無法給她吞下去,喝多少吐多少,吐到後來便開始吐血,怎麽都止不住。
熒惑從門外走了進來,手裏端着新熬好的藥,一見如此情景,不由皺起了眉頭,藥再也遞不過去。他看了看發呆的鎮明,哭得快暈過去的炎櫻,最後轉頭問旁邊的辰星:“……活不了麽?”
辰星為難地嘆了一聲,搖了搖頭,“一來她耗了太多精力做結界,二來傷得太重,身體裏面已經全部破碎,既失去了妖力又受重傷……我也沒辦法……”
炎櫻忽然一暈,栽倒在床邊,熒惑急忙奔過去将她扶起來,她竟是傷心得昏了過去。他趕緊把她抱出去,匆忙之下連招呼都忘了打。
辰星一面用鎖身術鎖住司徒的動作,一面低聲道:“鎮明,你沒事吧?想說些什麽?”
鎮明搖了搖頭,面色蒼白,沉聲道:“我沒事,你們暫時都出去吧,我想單獨與她待一會。”
辰星頓了頓,想說什麽,最後還是沒說,點了點頭,就把司徒提着走了出去,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