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非嫣……”

鎮明柔聲喚着她,手指劃過讓他愛憐的輪廓,這樣的動作,數千年來他已經做了無數次。可這一次,她再也沒有笑吟吟地回應。那張慘白的毫無生氣的臉映在他眼中,這樣的感覺已經不是“觸目驚心”四個字可以形容的了。

“你太聰明,什麽都看得比我開。但這一次,躺在這裏的人怎麽會是你?”

“我很愚蠢,也頑固,我這個人,有什麽值得你追随的地方呢?我一直想問你,可惜到現在都沒問出口。”

“非嫣,但不管怎麽說,我很慶幸躺在這裏的人不是我。我傷痛,總好過你傷心。這樣的感覺,我永遠都不想讓你嘗試。你應該是自由快樂的,我一直自信我可以守住你的快樂,這一次我卻失信了……”

兩顆淚水悄悄落在她蒼白的臉上,順着她的鬓角滑下,仿佛她也在替他難過。

“非嫣,你睜一睜眼,只要你能醒過來,我們馬上離開這裏,去深山,去海邊,什麽地方都可以。我永遠陪着你,神界的事情我們再也不插手去管,只有我們倆……”

……

回應他的只有沉默。

鎮明深深吸一口氣,整個世界在這個瞬間都死去了,他不明白自己還能做什麽,能做什麽?司土的神,一直以來風光無限,道行高深,自負自滿,最後卻什麽都沒保住。對他來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麽?他居然一直都在忽略心底的願望。

不,管他什麽情欲是毒,管他什麽麝香山清明聖潔,那些都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他一生最想要的人,最渴望的人,他竟然沒有能夠抓住她的手給她幸福。如果這樣剮心的痛,是有罪的,如果與她一起的甜美,是有罪的,他寧願做罪人。

情欲竟然不是虛幻的東西,它痛起來,撕心裂肺,那不是假的,它的存在如此天經地義。但為什麽總是在這樣的時刻他才能明白?他的所有過去,一切都是空虛的,曾經追求的那種境界,原來根本不存在。不不,鎮明,你不是風,你也不是水,你如何能無情?

“非嫣,我只是一個凡人,從來都是凡人……天給了凡人力量,于是他們就可以自稱為神,忘記自己是誰。我再不要做神,永遠都不要……”

他撫上她的額頭,掌心青光吞吐,所到之處血跡頓消,非嫣滿身的狼狽,很快就變得清爽。她靜靜躺在那裏,好象睡着了一樣。

“神之道,由念而起;妖之道,自魂而發……用我千年功力,換你百年壽命……非嫣,我們還有千年的時間……我們可以在一起很久很久……”

他喃喃地說着,額間朱砂痣泛出殷紅光芒,在帳內隐約閃爍。

天色将晚,霞光連天,再也忍耐不了的司徒終于掙開了辰星的鎖身術。

“我要進去看她!我不想她最後一眼看的是鎮明那個混帳!”

司徒忍不住哽咽,紅了眼睛沖過去推門。辰星知道他是急了,自己必然攔不住,只能讓開了身體任他過去。鎮明在裏面待了三個時辰,該說的,該恨的,總有了結的時候,她,也總有死去的那一個瞬間……

“砰”地一聲,門被司徒一腳踹開,辰星跟着他走進屋子,卻見床上坐着一人,趴着一人,兩人都愣住了。

坐在床上的非嫣瞪着兩只妩媚的狐貍眼,似夢非夢地看着趴在自己腿上昏過去的鎮明,過了半天,才悄悄說道:“這是怎麽了?我這裏好香麽,大家都往這裏跑?”

司徒的眼珠子幾乎要從眼眶裏蹦出來,他看了好久好久,忽然輕喘一聲,哽咽着跑過去,一把将她抱在懷裏死都不放手!

****

“用千年的神力替她續命?”

辰星皺着眉頭,有些不贊同地蹬着鎮明。鎮明點了點頭,臉色有些蒼白,曾經璀璨不可逼視的雪白長發,如今長不過及肩下,短只蓋耳,參差不齊地散在腦後,額上的殷紅朱砂痣也成了淡淡的紫色,看起來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她九千年的妖力被暗星破壞殆盡,肉體又受了嚴重的傷,除了這個方法,我想不出別的法子能讓她繼續活着。”

想到方才非嫣似夢非夢的迷茫模樣,他的唇角忍不住勾了起來。這樣就夠了,真的……只要她能活着,就已經是他最大的幸福了。

“你有幾千年的功力可以給她?今天一度,不過讓她多活一百年而已,百年對我們來說如同彈指瞬間……鎮明,她如今也失去了所有妖力,就是從頭修煉她的身體也不允許了,你難道打算百年之後再續命嗎?”

鎮明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自然,我的神力全部給她,我心甘情願。”

辰星急道:“你什麽意思?!不想活了?!做了那麽久的神,你難道想打回凡人,生老病死?!”

鎮明沉聲道:“與她一起做凡人,有何不可?麝香山如今已失,此事令我無心再戰,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該來的時刻總要來,麝香山的崩潰不過遲早而已。辰星,倘若曼佗羅為你幾乎喪命,你還有心再管其他的事情麽?”

辰星登時哽住,再說不出話來。良久,他長嘆一聲,“只是,就這樣散了,我好生不甘……”

“對我來說,麝香山已成舊夢,縱然奪了回來亦無心發揚光大,那只是不甘而已,無關野心。江山秀麗磅礴,只要三界平安,衆生和樂,誰做神還不是一樣嗎?白虎既有心去做,讓他放手一搏就是,天下之心皆不向五曜,那也是無可奈何。”

鎮明起身,一面又道:“我去看非嫣,只怕她還有什麽不适,須得小心看護。”

剛走到門口,熒惑迎面而來,一見鎮明,立即說道:“你等一下,我有話說。”

他從袖子裏掏出一塊黑黝黝的物事,遞過去,“拿着,這是炎櫻要我給你的。當時以為非嫣頃刻必死,說出來也無意義,既然你替她續了命還有百年的時間,給你也無妨了。”

鎮明将那物事拿手上端詳半天,原來是一塊青銅的薄片,觸手光滑,上面綠鏽斑斑,顯然年代久遠。薄片上似乎刻了一些字,但都已經模糊一團,完全看不清了。

“這是……?”

熒惑說道:“似乎是引子之類的東西,她也不是很清楚,據說是寶欽城古書記載的傳說,帶着青銅引子一直往南走,可以找到聖地,聖地有泉水可治百傷,活死人。你若能帶着非嫣找到那裏,替她把內傷治好,續命一事也就不用再提。但那地方至今還沒人找得到,或許只是一個傳說而已。”

鎮明笑了笑,“謝謝你,也替我謝謝炎櫻。等非嫣稍微好些了,我便帶她出發。”

熒惑忍不住,沉聲道:“但……如果只是一個傳說怎麽辦?你還是別報太大的希望比較好……你我做神也有數千年,何曾聽過有聖地?”

鎮明将青銅薄片放去袖子裏,輕道:“神的眼界如何能看透大千世界?我們只拘泥在神界一方的土地,哪裏知道神界之外的事物呢?無論如何,這也是一個希望,我想去試試。縱然傳說是假,與她攜手游山玩水,也是大樂事。”

他笑得淡然,熒惑見他眉宇間陰郁全消,仿佛雨後初晴,終于露出了一個真正的笑容,不由也為他感染,勾起了唇角。

“明日我與炎櫻也要離開王城,我們有緣再聚吧。”

熒惑對他拱了拱手,轉身便走了開去。

鎮明深吸一口氣,只覺全身都輕松了下來,終于卸下一個巨大的包袱。他飛快地往非嫣的房間走去,腳步異常輕快。

****

澄砂夜半時分忽然驚醒,睜開眼只有滿目深沉的黑暗。她已經連續十幾天沒有安穩地睡過一覺了,總在四更左右莫名心驚而起,滿身虛汗,仿佛全身都掉入一個巨大的旋渦裏,緩慢卻堅決地往下掉。

披上外衣坐起來,窗外一點光亮都沒有,今夜似乎是一個陰天。她推開窗子,冷風很快灌了進來,同時灌進一陣陣撲騰翅膀的怪異聲響。

頭頂忽然撒下銀色光芒,她眯起眼望過去,卻見無數雙巨大的翅膀在半空中緩緩扇動,月光原來被它們遮去了大半,絲絲縷縷地從羽翼間透出來。如果她沒記錯,空中飛的應該是一種叫做骥獸的長着翅膀的神獸,白虎在印星城養了許多。

骥獸扇動着翅膀,發出飒飒的聲響,慢慢落到地上,每一只的背上都坐着一到兩個人。光線太暗,澄砂怎樣都看不清到底是誰,隐約只覺他們的服飾異于常人,有的在頭上裹了頭巾,有的穿着短打,還有的直接露出半個上身。

天綠湖畔無聲無息地站了許多人,那些人一從骥獸背上跨下,立即聚集了過去,眼看着就聚了近百人。有人遠遠地提着琉璃燈從湖畔走過去,那人一身白衣,神态柔雅,卻是白虎!

澄砂用力關上窗子,好象這樣就能把他的模樣從腦子裏震出去。陣陣細語聲從天綠湖那裏傳過來,仿佛風的呢喃,一個字也聽不清。她拉高被子裹住耳朵,只覺心跳越來越快,深沉的黑暗開始旋轉,一個勁地掉下來,要把她吞噬。

門口有輕微的聲音,一個少女的聲音怯生生地響了起來,“暗星大人……您有什麽吩咐麽?”

應該是那個叫做室宿的神官,白虎用她換了女宿,事實上,從那個噩夢般的夜晚之後,她就再沒見過女宿。

她沒有說話,直直地望着屋頂,聽見室宿遲疑的推門聲,然後她的半個身子慢慢地探進來,似乎是想弄清楚剛才的聲響是怎麽回事。一進來,室宿就對上一雙灼灼的獸眼,她吓得腿立時軟了,跪在地上只知道磕頭。

“大人饒命!大人饒命!”

她哭喊了起來,腦子裏只記得十幾天前天綠湖畔的慘景,暗星大人不知道為了什麽事情,竟然徒手殺了大半印星城的神官,她永遠忘不了那些可怕的殘肢,完全看不出人形的屍體……暗星實在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白虎大人見了那情景,居然什麽都沒說,只讓人清理了屍體,照樣談笑。

只不過一夜之間而已,她覺得所有的事物都變了,變得她完全不能理解。

澄砂冷冷看着她失态的哭叫,一個字也沒說。室宿哭了半天,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不由更是惶恐,只敢偷偷用眼角瞥她,觀察她的神色。

“出去。”

澄砂淡淡說着,合上了眼睛,再不看她。室宿連滾帶爬地奔出門,急忙把門關上。剛松一口氣,卻見前面行來兩盞琉璃燈,白虎正含笑看着自己。她的腿又是一軟,跪在地上行禮,“室宿見過白虎大人。”

白虎擺了擺手,“起來,今天不用守在這裏了。暗星大人睡了麽?”

“是!暗星大人她……方才好象醒了過來……”

“哦?”白虎笑了起來,他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腳步輕快地走進了屋子,室宿急忙退了開去,心還在一個勁地跳着,怎麽都停不下來。

“剛才吵到你了吧?”

白虎走去床邊,沒有點燈,低聲說着,見她用被子裹住頭,不由失笑。

“澄砂?裝睡麽?”

他去扯被子,很輕松就扯了開來,澄砂躺在床上冷冷地看他。她身上的白色袍子有些松垮了,耷拉在肩膀下面,她也不拉一下。

白虎見她肩膀細膩柔軟,忍不住用手摩挲上去,漸漸便狂放起來。澄砂木然地看着他,動也不動。白虎吻上她的臉,輕聲道:“再有十天,新神界就要正式稱號封王了。”

他解去她衣裳的帶子,伏身而上,将她抱在懷裏,輕憐蜜愛。

“澄砂,你喜歡什麽名字?兩個字還是一個字?新的神界王朝,叫做烨可好?還是你覺得岚更好?”

他喃喃地說着,似乎也不打算讓她回答什麽,低頭便深吻她的唇。

“但我更希望我們的孩子叫彌砂……你喜歡麽?”

彌砂,迷砂……她閉上眼睛,拒絕給予任何回答,拒絕任何親密的深入。她緊緊咬住牙齒,從喉嚨深處逼出幾個字:“我永遠也不會給你生孩子。”

白虎不甚在意,将她抱在胸前,嘆息着,“青楊山的散仙來了許多,我卻不敢用呢……早知道當時應該将煉紅他們除去才好,省得今日擔心。澄砂,你看,四方的大業我完成了。我們是不是該用酒慶賀一下?”

澄砂全身是汗,用力推開他的摟抱,翻身過去穿袍子。白虎忽然用力從身後抱住她,呢喃道:“我們早就說定了吧……大業成功之日,我們不醉不歸,你要食言?”

澄砂淡然道:“酒拿來,我喝。”

白虎笑了笑,伸手開窗,原來窗臺上早放了兩壺酒,他遞了一壺遞過去。澄砂對着壺嘴,喝了一大口,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白虎挑起眉毛,正要叫好,她一把揭開了壺蓋,把一壺酒對着他當頭澆了下去!

白虎愣了一下,苦笑着伸出舌頭将流去唇邊的酒水舔去,他目光如幽火,定定地望着她,半晌才輕道:“怎麽,酒不讓你滿意?”

澄砂把酒壺丢了出去砸成碎片,然後冷道:“酒已喝過,我要睡覺了,你出去。”

白虎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壓倒。他的聲音如冰,“澄砂,你想惹怒我?”

她森然與他對望,眸中瞳仁亂跳。白虎眯起眼,忽然笑了一聲,“好可怕的殺氣,暗星,還是澄砂?或者說,你們根本就是一個人?”

他端起另一壺酒,直接倒在她身上,白色的袍子頓時濕了大片,變做半透明的。

“你喜歡玩,我就陪你玩。澄砂,你逃不掉的……”

他拉高被子,罩了下來。黑暗降臨,滋生無數妖魔,澄砂覺得自己被它們的觸手圈圈捆住,動彈不得,只能随着他起伏徘徊。一切都靜到了極至,她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心跳聲,越來越激烈,仿佛進行一場戰鬥。

這是她注定要失敗的戰鬥。對手是她永遠無法親手殺死的敵人。

“你是逃不掉的,逃不掉的……”

這句話一直徘徊在耳邊,如同夢魇。她陡然咬緊牙關,既然逃不掉,那就挺身上前!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什麽天下,什麽江山,大不了一條命。你聚了江山,我便毀之;你得了民心,我便奪之;你成了王,我便誅之!

賭上她所有的尊嚴,不逃也不躲。白虎,我們鬥上一場!

她死死攥住他的肩膀,一直到指甲上的舊傷口迸裂流血。她忽地咧唇而笑。

“白虎,我不認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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