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惡婦的餐廳
“你他媽瞎了!你爺爺雞奸家畜和調戲老太婆跟親孫女害得你眼睛爛瘡流膿看不清路,老天爺保佑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五馬分屍大卸八塊剁成肉醬死無葬身之地扔到糞便池裏喂蛆連狗都不要吃,叫你今天有眼無珠你全家喪盡天良不得好死天打雷劈油煎火燒血肉橫飛屍骨無存都忒嫌太輕,下輩子投胎當跑花母狗跟親兒子亂倫後代紛紛夭折空前絕後遺臭萬年永世不得翻身……”
鎮長馬修斯大驚失色,連忙沖上來拉開這個四十來歲的東方女人,喝斥道:“你別再添亂了好不好?”村民們把這婦女拉扯着帶走。她似乎還不甘心,邊走邊回頭繼續惡毒地咒罵着。
司科特始終安靜地端坐在豪華的凱迪拉克裏,眼中銳利無匹的寒光卻穿透黑色的玻璃直射馬修斯,吓得他渾身顫栗不已。黑人警察局長沙祖一直在謹慎仔細地觀察司科特的表情,卻始終也摸不透他到底在想些什麽,因此也無法确定自己應該怎麽做,只有按常理喝斥鎮長:“馬修斯先生,這個東方潑婦是誰?”
司科特居然也開了口:“我記得以前從沒見過她。”
馬修斯陪笑說:“她是十年前搬過來的。”
司科特略揚眉毛,淡淡地問:“一個人?”
“她是個中國人,嫁了個日本男人。有一女一男兩個孩子,女兒19歲,男孩只有十歲左右。大概是三年前吧,她男人得了重病死了,留下她一個人照顧兩個孩子,孤苦伶仃,也怪可憐的。”
“她見到誰都這樣破口大罵嗎?”沙祖局長怒道,“她竟敢這樣粗暴地對待司科特先生!你們鎮裏竟允許這種下流的家夥存在?”
馬修斯苦笑解釋:“大家當然都讨厭她,不過決不能牽連她做的菜。自從本鎮多了她開的那家中餐料理店,受到了所有鎮民的青睐,而且還為本鎮增添了不少額外的收入。”
沙祖還要數落下去:“這種人走路不帶眼睛……”
司科特用手勢止住,說:“不怪她。是我的司機手太潮,差點撞倒她。”
“先生,是她自己向車沖過來的啊!”沙祖不服氣地辯駁。
司科特向他瞥了一眼,冷冷地說:“沙祖先生……如果我今天不是麥克倫總統身邊的政要,而是還像二十年前那樣,剛才罵我的也許會是你了。”
沙祖就怕他舊事重提,一時間尴尬異常。司科特小時時候是鎮上最窮人家的孩子,向來受本鎮所有人的鄙視與厭惡,這些人包括富人和本來與他是同一階層但比他家稍稍寬裕的家夥們,而這其中又包括了自己本家親戚們。這一切使他自幼養成沉默寡言的封閉性格。英國散文家蘭姆曾形象地描寫過富人這樣對待窮親戚:“他的記憶是不合時宜的,他的恭維是谄媚的,他的談吐是令人讨厭的,他的停留是有害的。他離去的時候,你會趕快把他的座椅推到一個角落裏,覺得同時打發走了兩
樣讨厭的東西。”于是司科特在全鎮人的譏諷與咒罵中默默地離開這裏,然後全鎮紛紛叫好,如同剛除掉一個人間大害一般。
十年過去,司科特在美國發跡了;二十年後司科特的顯赫地位與崇高聲望早已越過了太平洋,傳到澳洲。麥克唐奈山脈下的無名小鎮居民由驚訝變為疾恨,最終變得跟司科特一樣緘默。因為人類允許陌生人發跡,而絕不允許也絕不原諒身邊的人脫穎而出,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司科特最恨別人在他面前說髒話,這會使他一改冷靜的性情而大發雷霆,然而清楚他為什麽會這樣的只有本鎮的三十戶居民。沙祖想到這兒猛然感受到司科特咄咄逼人的眼睛,這跟當初他被轟走時的神色完全一樣。而沙祖至今還記得自己曾對他大聲吼道:“滾吧,小雜種,永遠別再回來玷污這塊土地!”沙祖沒料到司科特會一聲不響地在今天回來,巧合的是村裏這兩
場血案的發生令自己在司科特的歸鄉之路上與他不期而遇。
司科特放眼望去,高聳于肥沃山谷之上的高原上滿是茂密筆直的綠木和地面随風倒來倒去的荒草。齊爾山的山角沉浸在飄繞的雲霧中,然而唯一能望見的距此不遠的艾勒朗城,輪廓卻格外鮮明。近處的草原上除了羊還是羊,人們看見兔子就捉來吃或喂自己的牧羊犬,總之不容許它碰羊的食物的一星半點。二十年來這座灰色房屋奇形怪狀地沿着大街錯落有致地排開,不少房子因為下雨漏水而顯得濕漉漉的。這裏基本上和二十年前沒多大變化,只是人們以羨慕的目光投向這輛只有山外大人物才能乘坐的豪華轎車,而當司科特從車裏走出來時卻都變得驚恐萬狀,因為他們都以己度人地認為司科特是回來報複的。膽子最大的人也只強笑着向他打個招呼,然後飛快地跑了,估計連這輛凱迪拉克也追不上。那些以前欺負過司科特的幼時玩伴更是聞風喪膽,躲到家裏再不敢露頭。老年人則提早把遺囑寫好了,之後坦然面對以示鎮定。
沙祖不想搶了司科特的風頭,但這次來必須先辦正事,只好對司科特說:“先生,恕我不能和您一起了,我要趕着去調查鎮上的兩宗殺人案。”馬修斯接茬說:“是啊,那就由我來盡地主之誼吧,司科特先生想吃點什麽?”
司科特頓了兩秒鐘,輕輕地說:“去那個中國女人開的餐館。”然後看着沙祖。沙祖有些驚愕:他本來也想先到那裏去,因為那是鎮上最熱鬧的地方,總是聚集着鎮上大多數的男人以及部
分時髦的女青年,偶爾也會有外面的商旅。在那裏用不着說話,只需側耳傾聽,就能了解從三年前到一分鐘前鎮上發生的任何事情,大到富翁的腳趾頭蓋子裂了,小到又餓死了一個沒力氣上吊的窮光蛋。所以這使鎮上的人沒養成看電視聽廣播的習慣,他們感興趣的是親自聊新聞,并加以演義。司科特這一舉動表露了他具有的天才偵察能力,使一向認為司科特是靠運氣和玩弄手段攀上權力高峰的沙祖不得不另眼相看。
餐館的店面并不算大,在街心也不顯眼,但裏面的人着實不少。司科特走進去坐下來,店裏頓時出奇地安靜。連不認識司科特的年輕一代也不由為這種氣勢所攝,及時地住了口。馬修斯為了避免尴尬,招招手說:“大家繼續聊!”沙祖早在進店之前就看準了人數最多的那一桌,中間唾沫四濺口水迸流的演講者顯然是鎮上消息最靈通人士。沙祖打定主意,立即揮手招呼道:“揚奇你過來!”
被稱作揚奇的中年瘦子愣了一下,随即笑着說:“局長先生,我向已故的老母親發過毒誓,從您上次教育我之後我再也沒摸過別人的一根針。”
“在這之前你摸的也不是針。”沙祖還是喝道:“過來!”揚奇只好焉頭搭腦地走過去。
這時對面來了一個十歲上下的黃皮膚瘦小男孩,腳步裏卻隐匿着成年人才有的沉穩與雄健。大卻無神的眼睛,滿臉油漬和煤灰,左手托着一個破舊本子,右手拿着筆,毫無生氣地問道:“三位先生來點兒什麽?”
馬修斯不想引起不快,但司科特還是先問道:“這是那位女士的小兒子吧?”
男孩眉宇間掠過一絲愠怒,仍舊一字不改地重複:“三位先生來點什麽?”
沙祖咳了一聲,說:“兩份肥牛砂鍋,一份日式蛋丸鐵板燒,三盤海鮮水餃,三瓶百威。對了還有……一份蕃茄醬火魚。”司科特會心地向沙祖看了一眼:沙祖竟還沒忘記自己當初最喜歡吃的菜,而小時候想堂堂正正地坐到飯店裏吃一次是不可能的。
男孩冷冷地拒絕:“對不起,我們這兒只做中餐。”
馬修斯不滿地說:“你媽媽應該會做的。”又補充道:“她做什麽都很好吃。”
男孩毫不客氣地劃掉,自作主張地說:“換成燴鴨四寶,就這麽定了。”說罷兀自走開。
馬修斯沒話找話地說:“這……這小孩有點意思。”
沙祖想趁上菜前把倒胃口的話先說完,就問揚奇:“關于兩宗謀殺案……”
“我,我……”
“你敢說你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丁點兒。”
“知道多少說多少。”
“這個……”揚奇不安地搓着粗糙的手繭,“我想您該知道,這裏的人都很迷信……這事很怪,先是三天前晚上住在東邊的單身漢馬魯洛----你們也曉得吧,他是鎮上有名的無賴惡霸,偷起東西來比我在行得多。鎮上養的狗看慣了他翻牆越門,連叫都懶得叫了。那天晚上也不例外。因為他那天白天沒來這兒喝酒,證明手頭沒錢了。”
“他一直都在這兒喝酒?”沙祖追問道。
“是啊,還經常耍酒瘋,沒事就來訛老板娘的錢,好在這老板娘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大家也沒有幫她說句話的。不過這老板娘是個出了名的罵手,根本不需要找任何人幫腔。就連三年前她丈夫遺産的事,也是她自己給自己當律師。”
“這麽說他與老板娘有矛盾啰?”
“他跟誰都有矛盾,只不過與老板娘的矛盾比較明顯罷了。”
沙祖點點頭說:“嗯,當天晚上他就被殺死在自己家中。上次我沒來,是沙米拉警長負責堪察現場,向我遞呈了屍檢報告,說死者是死于某種奇特的噬咬。脖子上被鋒利的牙齒穿了個洞,而那牙應該比狗牙要尖銳得多;況且剛才連你也說了,狗是不屑理會馬魯洛的,更別提給他一口了。可誰料到兩天前的第二個死者玻利太太也是一模一樣的死法,鬧得人心惶惶。我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親自來一趟鎮上。”
馬修斯推斷說:“會不會是其它什麽動物幹的,比如說……”忽然想到這是在澳洲,動物園裏的各種猛獸這裏基本上看不見。只好說:“也許是野狗或狼幹的。”
司科特接過沙祖遞來的令人作嘔的死屍照片,盯了幾秒鐘,說:“不對。”
“不對?那是什麽?”
“是蛇一類的東西。”司科特掂着照片說,“屍體上一道血痕或被爪子劃傷的印跡都沒有,狗或狼與人搏鬥時,用到的不光是牙。尤其是想致人死命必然會直立起來跳躍式攻擊人的喉管。這兩個人只有脖子被咬,身上都沒留下任何爪印,這不正常。唯一的解釋只可能是……一擊致命。”
沙祖這才佩服地說:“司科特先生可真了不起!”
司科特謙遜地笑笑:“這也是從一個朋友那裏學來的,他才是真正的推理專家。”
馬修斯說:“可這一帶沒有蛇呀。山裏蛇很多這不假,可鎮上……”
沙祖不能駁了司科特的面子,忙反擊道:“但這裏不論氣候和地質都非常适合蛇類生存。”
馬修斯反應遲鈍仍不依不饒:“不錯,不過不排除是有人模仿動物轉移視線。”
沙祖嘲諷道:“是的,但他得先開車走500裏去艾勒朗的動物園買兩顆剛拔掉的幼蛇牙。”他揮揮手示意揚奇走開。
熱氣騰騰的菜肴端上來了,司科特晃晃筷子示意二人。馬修斯笨拙地拿筷子說:“東方人真野蠻,用棍子吃飯。”
司科特笑了:“我們用的刀跟叉,和棍子一樣,都是武器。我們食客與屠夫、獵人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在殺害已做熟的動物死屍。”
餐館西角頂端的大電視正在播出的一條新聞引起了司科特的注意:“5月23日晚八點鐘,著名華人生物學家和考古學家程科在倫敦女王廳進行了一場驚世駭俗的演講。在七點鐘左右,英國的科學界的權威人士們已經完全來齊,在他們的主席臺上就座,另外美國、德國、俄羅斯、瑞典都派來了代表……”
沙祖費勁地用牙撕下一片又厚又硬的肉塊,含糊不清地說:“我好像聽說過最近有個什麽學者在宣傳介于唯心論和唯物論之間的論調,還說達爾文的進化論過于片面需要修正。”
馬修斯讪笑道:“報紙上稱他為‘對科學一竅不通的騙子,’科學界有相當一部分元老級人物都在痛斥他的無聊行為。東方人都是很奇怪的,他們的科學被傳統的儒家思想禁锢了兩千年,他們希望超越我們,所以用一些歪理邪說來往自己臉上貼金。”
電視上映出了這個四十五歲的中國學者,在這麽炎熱的天氣裏仍神經質地着一套筆挺的黑色麻質燕尾服,脖間打着冷色的蝴蝶結,兩鬓銀發似雪,臉上的皺紋縱橫交錯,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老上許多。他在臺上神情激動地說道:
“這是科學!我們現在所知道的真理不過是衆多真理中的一條,如果繼續保守這條狹隘的見解而固步自封伐功矜能的話,我們将徹底失去通往探索宇宙間一切奧秘之路的方向!諸位請聽好下列的問題:在全球不到兩千萬人時的古埃及,又怎麽能抽出十萬人放棄生産專門去建造金字塔呢?而這些魔鬼般的傑作真的出自人類之手嗎?八千年前的野牛骨上竟會有火槍子彈的彈痕?那時候人們尚處在從茹毛飲血到朦胧的原始文明之間的過渡時期啊!1513年土耳其海盜皮瑞雷斯的地圖上竟繪有1818年才發現的南極大陸!而呈現的竟然是尚未被冰封的南極洲海岸!那時正是印加帝國遭受西班牙殖民者鐵蹄踐踏的第一年。這些都是衆所周知的不争的事實!可你們卻不仔細想想,人類的出現真的只是宇宙間的一個偶然嗎?那這樣的偶然的概率又有幾億甚至幾兆分之一呢?早在人類之前,地球上就形成了一個未惶多讓,甚至更加發達的文明!”
有專家當場站出來指出,十八年前被派遣到外太空探險的白蘭度艦隊久久未歸,沓無音訊,宇宙間存在可與人類媲美的文明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臺下的聽衆們情緒也激動起來,‘騙子’、‘蠢牛’、‘妖言惑衆’之類的喊聲不絕于耳。最後現場近百分之八十七的觀衆‘憤然’要求停止這場‘可笑的鬧劇’,主席在萬般無奈的情況下請求程科博士離開女王廳。程科博士怒氣沖沖的聲明:“我們的科學将面臨一場空前的黑暗!”倫敦艦隊街頭的十萬人游行陣列隊伍高舉着‘程科,歐洲不歡迎你’的大幅标語,在諸如此舉的巨大壓力下,程科決定即日啓程返回香港。以上是xxx為您報道……”
沙祖正以揶揄的表情等待新聞結束,然後乘機挖苦兩句,可當他發現司科特的神色凝重嚴肅時,不由得好奇地問道:“司科特先生……司科特先生!你也相信這個柏拉圖式亞蘭蒂斯主義狂徒的無稽之談?”
司科特搖搖頭說:“我不懂科學,沒資格妄加評論。”
馬修斯迎奉道:“司科特先生就是這樣謹慎,一絲不茍!”
司科特擦擦嘴角的油,對沙祖說:“對了,局長先生,調查案件是你的本職工作,但我非常感興趣。請允許我在不妨礙你辦案的前提下做你的助手。我在美國所屬的部門也經手過類似的奇特案件。”
沙祖正求之不得,連聲答應,然後用筷子笨拙地穿透了一大塊鴨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