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1)
初夏時節,空氣燥悶,天黑得很慢。殘霞刺刀般挑起夕陽的鮮血。片山毫無目的地徘徊。咖啡屋外濕潤的空氣将街燈妖豔淫亂的色澤模糊一片,盡情地塗鴉在陣舊的黃玻璃窗上,很快地映出一張令人憎惡的怪臉,又轉瞬即逝,可那一剎那複雜的表情襄括了人類面孔中所有最為奇特的部分。
片山并不是沒有家,可他不想回去。父親成天無所事事地喝酒打牌,跟他形同陌路。母親則是該小區最負盛名的潑婦,出口成髒,字字豬雞,對兒子亦不放過,成天以最惡毒最尖刻的語言辱罵他,動辄拳腳相加棍棒相佐。在片山的世界裏,母親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魔鬼。
走到半路,他決定返回學校。他家離學校很近,班主任雖然和所有人一樣對他沒什麽好印象,但看他平時還算老實,就把教室鑰匙交由他保管。白天學校裏的嘲笑避不開,可他想避開夜晚家裏的謾罵與毆打。起初隔三差五呆在教室裏,到後來基本索性一連幾天幾夜不歸。父親忙于博彩業,沒功夫顧得上去理他的死活,而母親則絲毫不擔心兒子是否會出事,反正長這副模樣極有安全感,沒人敢拐賣,連強盜也不敢輕易接近。況且相對于其母每天的打罵程度來說,片山根本就不會遭遇到什麽危險了。親人尚且如此,他的老師和同學就更不用說。好一點的知道有這號人物,熱切盼望他趕快死掉,差一點的雖同朝為官同窗為生,卻從不知班上有這麽個人存在。
他對社會來講并不算是多餘,因為他不産生任何影響,最多只是招人讨厭罷了。
片山機械般地返回學校,搖晃着走到教室門前,找出那串鑰匙,笨拙地開起鎖來。鑰匙中除了開教室門的,還有自己家門的,另外就是一枚作為裝飾物的,不知從哪兒撿到的真子彈。這時他發現隔壁的教室裏好像有響動,晚上來教室睡是他的特權,本校再無第二人,而且那教室沒亮燈,十有八九是賊來偷東西了。他收好鑰匙,蹑手蹑腳地走過去,踮起腳跟趴到窗前,向裏面望去。本來他的偷窺水平就很高明,加上性格孤僻,常在黑暗裏呆着,夜視能力怕連貓也未惶多讓。
令他大驚失色的是對他來說再熟悉不過的身影拿着拖把在後面的黑板上用力地擦着,又轉身把準備好的水使勁潑了上去,剛塗不久的顏料被沖得亂七八糟,猶如莫奈之流法國印象派的作品。就算不看臉他也能認得出,那是桐繪紀秀!他雖然結巴,卻管不住自己的嘴,“啊”地一聲,又因口吃而習慣地卡殼,桐繪吓了一大跳,叫道:“是誰?你是誰?”
片山臉上一股熱浪,覺得胸口血氣翻湧,心神激蕩,不由自主地推開門,口齒不清地說:“是……是……是我,是,是我,呃我。”
桐繪多少吃了一驚,但很快恢複了以往的鎮定,并露出一慣清純自信的笑容,緩步走過來,輕輕地說:“哦……是片山同學呀。
片山不住地點頭,臉上顯出欣喜的笑,因為本校的男生能被桐繪記住名字的并不多。
“你剛才……都看見了?”紀秀一步步向他靠近,笑得越來越甜。
片山不住地點頭,說話時臉開始大幅度痙攣:“是,是啊,為什麽……為什麽要……要,啊……這麽做?”
紀秀把食指放到唇邊,“噓”一聲,吹氣如絲,片山頓時感到一股淡淡的芳香,心裏有說不出的快活,又用力點點頭。他看看黑板上的內容,已經被擦得一幹二淨。他陡然想起一周前那天上午的晨會,校領導就近來國家新聞追蹤節目接連不斷的邪教慘案提出這次黑板報的內容,以“校園拒絕邪教”為主題。桐繪不僅學習成績優異,繪畫方面也有天賦,每次都積極參加班裏的課外活動,為班級争得不少榮譽,可這次卻無論如何都不參與了,這本來就是很令人奇怪,而今晚她的這種舉動更顯得波谲詭異。
桐繪似乎看出了片山的想法,湊到他跟前問:“哎,你知道我在幹什麽呀?”
“擦……擦……”片山還未說完,只覺得眼前一黑,後腦勺被重重一擊,就人事不省了。等他醒過來,桐繪早已不見了,他跌跌撞撞地來到自己班級的教室,一頭拱到桌上昏睡過去。
片山給人叫醒是第二天早自習,島田将雙手交叉胸前呈威武狀,正怒氣沖沖地望着他。
“你幹了什麽?”怒吼。
片山不知所措,愕了半晌,癡癡呆呆地環顧四周:“同學們都在幸災樂禍地瞧着瘋子批傻子,猛然,他看到了身後的黑板,它跟鄰班同類一樣,都給擦得幹幹淨淨,不留一絲痕跡。
“我本以為你是個老實人,原來你這樣道德敗壞!你為什麽把黑板擦了?不知道這是板報小組的同學們辛苦一天的成果嗎?不知道這是咱們班級的榮譽嗎?你究竟想幹什麽?你還有沒有一點兒中學生最起碼的思想品質?”
別說片山本來就糊裏糊塗,腦子反應又極慢,加上口吃得厲害,一時間竟噎住,怎麽也講不出來,臉色憋得通紅,表情更加“猙獰可怖”,島田認為這是威脅和不馴服的表現,便連拉帶扯将他揪出門,在外面晾着。
涼風吹得片山瑟瑟發抖,單薄的身體在門口東倒西歪。島田本來就生氣,東方人的眼又不幸能看到1800範圍,講着講着課就不可避免地瞥見門口那張喪門神的面孔,心裏煩亂極了,忽然重重把書一摔,吼道:“給我站遠一點!看見你就惡心!”
片山聞言又向外移了移,島田怕他再出來吓人,幹脆走過去把門關上,可他總覺得那張喪臉透過門板,在他腦海裏晃來晃去。從驅鬼的角度來講,片山是世界上最棒的門神。
下課鈴一響,鬼頭就迫不及待地沖出門,熱情奔放地迎面一拳,片山鼻子大放血,捂着臉跪倒在地,衆人都攔住鬼頭,不住地勸他:“別再打了!(再打會倒黴的!)”
鬼頭朗聲吼道:“王八蛋,你再敢碰紀秀,我他媽就把你揍正常了!”然後在同學們的簇擁下,像個拳王一樣呼哧呼哧喘着粗氣凱旋而歸。裏面傳來紀秀嘤嘤的低哭聲,然後鬼頭不知悄聲說了句什麽話,紀秀“撲哧”笑了出來,接下來是“噢——”一陣起哄。
片山抓住欄杆,支撐着站起來,走到水龍頭前,呆了一會兒,這才洗了把臉,可是鼻血像是內外夾攻,源源不斷,怎麽洗也不能抑止。片山隐隐覺得,這血裏有些是從大腦裏流出來的。
深夜,神尾薰被噩魇驚醒,她夢見片山用刀指着她,逼她脫光衣服。她擦了擦汗,披上一件短衫,想出門上廁所。其實片山是本校女生噩夢中常出現的反面人物。
(旁白:片山:“我……我,我就……就就就,這這麽,這麽,呃差勁,呃差,呃差勁,勁兒嗎,嗎?”)
冷風飒飒吹過,她不由得害怕起來,對黑暗的恐懼感使她加快了步伐,與此同時一只手搭到她的肩上。
“誰?”她幾乎要厥過去,手電也落到地上。
“吓一跳吧!”同宿舍的好友富野未莎抖着兩腮的贅肉問:“怎麽出來上廁所也不叫我一聲,一個人不害怕?”
“你!……你吓死我了!”神尾抱怨道:“這真能吓死人的!”她蹲下身拾起手電,發現玻璃連同燈泡已經摔壞,不能用了。
“瞧,都怨你,這下更黑了!”
“既然已經這麽黑了,那我再給你講個故事吧?”
“別鬧了!”神尾又急又氣,她是真的給吓壞了。
“哇!”富野猛然提高了聲音,把神尾吓得大叫一聲,眼淚迸流,接着收到滿意效果的富野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兩個人同時僵住了。一種奇特的“嗞嗞”聲由遠及近傳來。她們發現遠處牆角邊映着的月光下,浮動着一條古怪的陰影,又長又大。
“那是什麽東西?”富野吓得舌頭打成卷,真遇到這種不幹淨的事,她比誰都害怕。
“那裏我沒去過……應該是個死胡同。”神尾激動得連聲音也變了,“也許是貓、狗之類的東西,被光一照,影子放大了……”
“我……我怎麽覺得……最少也是個豬?”
“學校裏……沒有豬。”
“我們快離開吧!”富野清醒過來,也不上廁所了,拉着神尾沒命地奔回宿舍,再把門反鎖。
次日清晨,神尾有些懷疑昨天晚上看到的是否是夢。她從床上爬起來,出門打水刷牙洗臉,順便往那個地方張望了一下。那裏還是沒有一個人,只有一根被風吹倒的晾衣架。
“你沒事吧?”富野安慰道,“別再多想了,那什麽都不是。快點洗吧,我們先去食堂給你占個座位,快點兒來啊!”
神尾加快速度,把頭發梳好後,鎖上門準備離開。臨走之前,她又忍不住向那個胡同窺望了一眼,猛然發現一個人正在來回走動。神仔細辨認,竟是那個轉校生丁戈!
“真奇怪,”神尾自言自語地說:“這個流氓在這裏做什麽呢?”她悄悄地跟過去,躲在一處凸出的牆壁後,通過小孔向裏窺伺。
丁戈正在用手撥弄着地上的土,又時不時地把手放在鼻子底下嗅嗅,然後使勁皺了皺眉頭。神尾仔細瞧着他站的位置,地面上有一小灘暗紅色的粘液。她立即捂住嘴,胃裏一陣翻騰。
“誰呀?”丁戈的順風耳馬上捕捉到這個細微的動作,但他的語氣絲毫也不驚慌,甚至有些悠閑,而且更沒有回頭。
神尾定了定神,扭頭就跑。
丁戈鬼魅般“倏”地閃到她前面,手剛要觸到神尾的脖子,卻停住了。在這一剎那神尾感到一股迫人的熱浪。
“你好像是……我的同班同學吧?來幹什麽?”
“我怎麽就不能來?”神尾很不服氣,不過對丁戈的恐懼感還是使她講話不得不客氣些,“那你……你又在幹什麽?”
丁戈不耐煩地揮揮手:“跟你沒關系,滾。”
“你跑到女生宿舍旁,跟我沒關系?”神尾有些抑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昨天有個流氓深更半夜在這裏偷窺,你知道麽?”
“昨天夜裏?在這裏?”丁戈急忙問她,“你看清這人的長相了嗎?”
“怎麽,你自己做的事還要問別人嗎?”
丁戈不發火,依舊笑嘻嘻地,可在跟神尾講第一句話前右拳已經在暗暗攥緊,就在這一瞬間,富野等女舍友們喊道:“神尾!吃早飯了!”
丁戈的右手松開,說:“去吃飯吧。”
神尾愈來愈害怕這個人,她慌恐地退了幾步,轉身跑開了。
丁戈在她身後意味深長地笑着。
丁戈蹑手蹑腳地來到化學實驗室門前,門是被緊鎖着的。他大概這門手藝練到家了,根本不以為然,乃從身上掏出一枚細鐵絲,在門把手裏來回撥弄,大約過了二十秒鐘,門被完美地撬開了。
他按原樣閉上門,然後再把窗簾都拉上。做完這一切準備工作後,他把一只小塑料瓶掏出來,往試管裏倒了小許,像一個真正的化學家那樣裝模作樣地晃了一番,再加入一點兒硫酸。
硫酸剛與粘液接觸,試管就劇烈地顫動起來,混合液體發出一股奇異的味道。
丁戈眼疾手快,立即把手裏的試管迅速地甩了出去,然後往桌子底下一鑽,試管在空中炸裂,玻璃片四處飛濺。
擡起頭時丁戈臉上沒有成功的喜悅。他忙打開酒精燈,把剩下的粘液燒掉。這時他卻發現牆角也有一灘類似的粘液。
門把手忽然動了起來。
“壞了!”丁戈蓋上酒精燈,藏匿到桌子下面。
一陣匆匆的腳步聲,只聽到兩個女聲在對話:
“門怎麽打開了?”
“還冒着煙呢,什麽東西燒着了。我剛才聽見很大的響聲。”
“你出去吧,我收拾收拾這裏,看看有沒有什麽儀器被盜。”
一個人出去了,另一個則把門關好,緩緩地挪動着步子,等走到丁戈藏身的桌子前便停住了。丁戈看到一條齊膝的百慕大短褲下有兩只帶着酒精燈烤炙味的豬蹄。
“出來!我知道你在這兒!”
丁戈只有爬出來,順便看看這是誰。
“恐龍!”丁戈脫口而出,但随即改口:“孔武老師好!”
化學老師孔武大約四十歲左右,由于長年在實驗室裏經受考驗,看上去比實際歲數要老得多。她對待學生以嚴厲淳澤著稱。
“你在這裏幹什麽?”化學老師倒沒在意他剛才對自己的稱謂,那雙中世紀巫婆般的利目死死地咬住丁戈。
“我……”丁戈把事先準備好的化學筆記在她眼前晃了晃,“我上次做化學實驗時,把筆記本忘在這裏了。”
化學老師不聲不響地奪下他的筆記,翻了翻:“嗯,記得挺全面,字跡美觀也比較認真。”
丁戈臉上泛起得意之色,其實字是誰寫的他也不知道。
“不過,”化學老師又恢複了以往的表情,“這煙和這股燒灼味又是怎麽回事?”
“我不小心又把裝白磷那個瓶子弄灑了,我找了個試管去盛,誰知已經燒起來了。好在我反應快,甩掉了,否則我的手就給炸了。”
“你……有沒有點兒基本常識?”恐龍嗔怪道,“現在知道上課不認真聽講的壞處了吧?會對你造成傷害的!”
“對不起,老師,”丁戈信誓旦旦地說,“我再也不會蠢到上課睡覺了。”
“嗯,”恐龍滿意地說,“你走吧。”
丁戈快步向門外沖刺,忽然又被叫住:“你等一下!”他以為自己做的事被曝光了。
“你的筆記,拿去。”恐龍把本子遞還給他,“丢三落四。”
“謝謝老師!”丁戈如蒙大赦,飛跑出去。
化學老師深情地目送到徹底看不見他為止,然後細細地察看起實驗室的每一個角落。
鬼頭的頭腦簡單是在當時,由于成天無所事事,有的是閑功夫,不由自主地靜下心來想了一想,覺得桐繪近來的舉動的确是非常奇怪。他趁桐繪不時,不止一次地對她的書包和其他用品疑神疑鬼地進行徹查,非常盼望又非常不願看到求愛信之類的東西,可最終什麽也沒有,僅僅是幾本課外書而已,于是大大松了口氣。他了解桐繪,黃書她是不看的,況且黃書裏的基本奧義他倆又不是沒嘗試過,單調的文字已經遠不夠刺激了。他順手翻開,以為會看到一些愁天怨地的傷感散文,誰知映入眼簾的卻是些古怪的符號,還畫着各種動作的人像,俨然一本地道的古代武功秘笈。他不由看了看睡得正香的桐繪,悄悄拿起書,不聲不響地移出門外。
兩人為滿足人類基本生理需求合租的這套房子僅僅有兩個房間,倒不是鬼頭沒錢,而是合歡只需一張隐蔽的床便可,這個房子的作用就是使床隐蔽。另一間洗手間僅有一個坐盆。鬼頭一屁股坐上去鑽研武學,接着就不由自主地跟着學起書上的動作,舞弄了幾下,越發覺得好玩,一個不小心,撞到了門把手,疼得直呲牙,強忍住才沒叫嚷出來。書掉到地板上,這才看清封面上的四個大字:“衆神之戒”。
鬼頭這一驚非同小可。他平日不大看新聞,卻也聽街頭巷議飯後談資,無一不以此為熱門話題。他對“衆神之戒”不算了解,但人人皆知的最淺薄的常識還是有的:這是一個源于中美洲的神秘邪教,逾今已有三千多年歷史,信奉嗜血之神,常在墨西哥舉行挖心髒一類的血祭活動。十四年前曾在北京制造了駭人聽聞的殺嬰慘案與瓦斯爆炸案。傳入日本以後,竟迷惑了相當數量的一批民衆,連大學教授也不乏其中。由此慘案不斷,不是誰把自己一家三口亂刀分屍,就是一批批争先恐後跑到公共場所引火***,凡是信教的教徒都變得瘋瘋癫癫,行為舉止大異于常人,各級政府教委都下達了“培養青少年正确世界觀”的指示,學校依此開展“校園拒絕邪教”活動。想到這裏他不禁毛骨悚然,一陣劇顫,突然一只手挂到他臂膀上,令這個出了名的莽漢也吓得大叫起來。他看到身後桐繪的那張人類審美觀看來豔麗絕倫的臉上泛起極其怪異的笑容,忍不住倒退幾步。
桐繪笑容依舊,伸開兩只春蔥般的纖纖玉手,撫上鬼頭的臉。可鬼頭卻感到一陣冰涼仿佛臉上爬着一只毛茸茸的蜘蛛。
“桑助,”桐繪拍拍腦袋,森然問:“誰允許你擅動我的私物?”
“我是關心你……”
“哦……謝謝你啊。”桐繪似乎漫不經心,眼珠四下裏亂轉,“怎麽樣,覺得好看嗎?”
“你是買來看着玩的?”鬼頭長釋了口氣,他知道桐繪非常調皮,古靈精怪,買這書來看看也不稀奇。
桐繪恢複了莊重的眼神,凝視了他一會兒,突然格格笑起來。
“你笑什麽?”鬼頭摸不着頭腦,他甚至有奪路而逃的打算。這個女人在自己懷裏發嗲時簡直被自己當作世界上最最珍貴的寶物,可如今該寶物已把門窗反鎖上,珠寶商出不去了。
“我笑你呀,真是個傻子,大難臨頭了都不知道。”桐繪一本正經地附到他耳邊,輕聲說:“我可是看在你是我男朋友的份上,這才告訴你。否則到世界末日那一天,你就會萬劫不複了!”
“不會有世界末日的,”鬼頭張開粗壯的雙臂攬過桐繪,“就算真的有那麽一天,我還是會保護你到最後一刻的,我們天上地下永不分離。紀秀,你說好嗎?”
桐繪妩媚的眼驟然睜圓,粗暴地推開他,拼命搖頭說:“你知道我為什麽這麽讨厭你嗎?因為你根本就聽不懂我在說什麽!你他媽就是個死人!你不是優秀的人種,在審判日那天真神的選擇下,你将被淘汰,你不配活下去!”
“紀秀,說什麽呢?”鬼頭此刻覺得自己要瘋了才是真的。
“在不久的将來,邪惡的魔鬼将誕生于大地之上,殺光所有的人類,把地球焚燒成宇宙裏的塵埃。只有真神維拉科查才能夠在黑暗裏指給我們光明的道路,使我們不致迷茫,失足于深淵之中。你們這些不相信真理的庸人,是低劣的民族。可你是我男朋友,我不能看着你死,加入我們吧!”
鬼頭心亂如麻,桐繪一下子撲到他身上,溫柔地把臉貼倒他結實的胸膛間,像只貓一樣嬌聲說:“桑助,他們都把我當瘋子,其實他們自己才夠可憐,成日只沉醉在燈紅酒綠、紙醉金迷裏的那些庸俗透頂的人哪,根本不懂得什麽是科學,他們的人生毫無價值,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你一定得相信我,我沒騙你,這不是妖言惑衆,終有一天會發生的,到時候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你相信我,相信我吧!真的!”說着嗚嗚地哭起來。
鬼頭聽到她的哭聲,心一下子就軟了,可還是明白得很,桐繪沉湎于這邪教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一時間很難跟她說清楚,更別提改造她。所以他決定暫時緩和氣氛,然後伺機打電話報警,幫他恢複過來。于是輕輕拍着她的背,安慰道:“我相信,我的阿秀從來不騙人,我當然相信。原來如此,那些俗人可真夠可憐的,死到臨頭竟然還不覺悟!那就讓他們完蛋吧。阿秀,很晚了,你看咱們是不是該睡覺了?”
桐繪嗫嚅着點點頭,重新回到床上。
鬼頭等了好一會兒,見她沒動靜了,這才悄悄拿起了電話,撥了幾個號碼,可聽筒裏卻連一點聲音也沒有。他順着電話向下一瞧,電話線不知什麽時候被弄斷了。他忙轉身去拿手機,忽然眼前白光一晃,“撲哧”一聲,腹部血如泉湧。
桐繪雙手緊緊地捏着鬼頭的臉,太過用力以致完全走形,似怒非怒地嗔道:“桑助哥你真壞!你無可救藥啦。”說罷,用力地将嘴粘到對方的唇上,将他有限的幾絲微弱的氣息完全堵住了。
一連幾天午休時間,水野都約菊代出來吃飯散步,她發現水野不僅才思敏捷,人品高尚,而且很會博取她的歡心。兩個人已經形影不離。她已深深喜歡上了水野。
“菊代,電話!”母親喊道。
菊代草草地把頭發撥弄了一下,霎到耳邊。
“是我,水野。”
“水野君……忠信,謝謝,……你送的玫瑰花好漂亮!”菊代歡欣地問,“你在哪兒?”
“在樓下。我想請你去吃西餐,有空嗎?”
“我有的是時間,等着我,別走開啊!”菊代連忙跑到梳妝臺前起勁地打扮起來,然後再選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衣服穿上。菊代雖然不如桐繪漂亮,卻也是同齡人當中出類拔萃的,經過這一打扮,更顯風姿綽約。
丁戈死人一樣仰在沙發上看恐怖片,邊吃着炸薯片,打了個哈欠問:“你去死麽?騷樣兒。”
菊代沒好氣地說:“去把你的狗屋收拾收拾!一股腐爛的味道,中國人都像你這樣嗎?“
丁戈的眼裏忽然精光大盛,攔在她面前:“誰允許你去我的卧室的?”
菊代吓了跳,說:“我……去了,那,那又怎麽樣?這是我們家的房子!”
丁戈冷冷說:“你既然租給我,就得尊重我的隐私。”
“我再也不了,可以吧……”菊代吱唔着,“還有你別老是弄這些恐怖片回家,怪吓人的……為這我家上個月多交了四千日元的電費。”
丁戈不理會這些,繼續問:“你看見什麽了?”
“沒,沒有啊,”菊代有些慌恐,“什麽也沒看見。”
丁戈返身回到沙發上,喝了口水,說:“我說……我本來不想說,雖然你也不是什麽好東西,可那個水野,我覺得他……”
“他怎麽啦?”菊代不悅,“你別背後說三道四,中國人都這樣嗎?”
丁戈百無聊賴地擺擺手:“行了行了,下樓去交配吧,反正我也沒義務幫你。”
“久等了!”菊代忙不疊地跑下樓來。
“你……”水野有些詫異地說:“今天晚上真漂亮。”
菊代盡力作出一副淑女的表情,上齒咬下唇,用細若蚊足的聲音回答:“是,是嗎?……謝謝。”
“我們走吧。”
走在路上時,菊代幾乎要粘到水野懷裏了,看上去像極了一條鮣魚粘在一只大海龜的腹部。
鹈飼在他們身後冷冷地注視着,拳頭攥得格格響。
兩人走進一家新開的西餐廳,水野大方地說:“盈子,喜歡吃什麽,随便點。”
“真不好意思,讓你破費。”此時的菊代已經幸福到了極點。
兩人坐在靠窗的一張桌旁,有說有笑地吃起來,高潮是互相把食物送進嘴裏。鹈飼怒氣沖沖地闖進來,要了滿滿一桌菜,服務員看他的身材和肚子,擔心他未必吃得下也未必有錢,久久沒上菜。
水野看到了鹈飼,不以為意地說:“那是你的朋友嗎?請他過來一塊兒坐吧。”
“不用,”菊代厭惡地說,“他是個讨厭鬼,仗着家裏有幾個臭錢,總像只狗一樣成天跟着我。咱們別理他。真掃興!”
鹈飼已經來到兩人桌旁,毫不客氣地問:“我想和她說幾句話,用不着太多時間,你可不可以先回避?”
水野愣了一下,但馬上回過神,鄭重說道:“我沒什麽。得看盈子願不願意。”
“你太過分了!”菊代憤怒地站起來,“我不想看見你,馬上給我出去!”
“這餐廳是你們家開的?”鹈飼不服氣地反駁道:“你有什麽權力趕我走?”
“好,我沒權力,”菊代轉身拉住水野的手,“忠信,他不走咱們走,”說罷指着鹈飼道:“不準再跟着我,否則我報警。”
“菊代!”鹈飼想追上去,被水野鐵塔般的健美身材擋住:“鹈飼同學,盈子現在不想看見你,我也不想。快離開!”
正當這個當兒,狐貍帶着十幾只走狗包圍了他倆。
“你們想幹什麽?”水野沒見過他們,菊代卻知道這些人得罪不起,便小聲說:“快走,忠信!會吃虧的!”
衆人手執棍棒,躍躍欲試。水野叉開五指,單槍匹馬對付十四個人,他的一招一式都是那麽幹脆利落,只要被他擊中就得躺在地上,仰望星空,賞月呻吟。很快大家都被打得鼻青臉腫皮開肉綻,狐貍更慘,嘴裏的煙大概在激烈的作戰過程中一不留神給吃進去了,舌頭發出一股糊味。鹈飼傷得最重,因為他在混戰中無辜地被雙方當成足球一樣踢來踢去,最終射進餐廳的大門內。
“滾!”水野雷霆般地吼道,這班家夥立即像遇見大灰狼一樣逃掉了。這一回水野的高大形象更讓菊代癡迷:他太适合自己了。
鹈飼吼道:“啊——呀——嗚——呃——哈——嘿——嗨!”
“別他媽喊了,馬上就好。怎麽跟片山放屁似的,字典裏的字快叫你用光了。”丁戈邊說着,一邊剪開最後一塊膏藥,貼上去說:“你一米六五,人家一米八五,你就不想想打起來你能占便宜嗎?不過你放心,只要你有錢,不論受到什麽樣的挫折,都絲毫不影響我對你的崇拜之情。為了我們的友誼,我定當為你報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他壯不壯?”
“還行,一個人單挑十四個人,全打敗了。”鹈飼沒看見丁戈已經驚訝得張開了血盆大口,繼續說:“你就別再取笑我了好吧?菊代是你的房東,為什麽我就不能近水樓臺先得月,讓北海道人占了先機?我們是好朋友,得相互幫助才是。”
丁戈含含糊糊地說:“我試試吧。”
回到學校,丁戈教室前排的某個位置空着,問道:“鬼頭同學哪裏去了?”
伊勢說:“去死了。”當然他自己也不知道這回說對了。
“我猜也是。不過到底去哪兒?”
桐繪詭異地扭過頭,對丁戈嫣然一笑說:“沒錯,是去死了。”
丁戈見她這麽說,心想肯定是這兩人鬧翻了,強顏歡笑其實心裏很難受,于是嘆了口氣回避話題,但桐繪仍舊目不轉睛地盯着他,令他很不自在,只好上下亂看來擺脫窘境,等他發現片山的座位還空着時,不由大喜過望,跳起來問:“片山同學哪裏去了?”
這次連伊勢也不回答了,繼續做題,在他眼裏每個人都死過不止一次。
畢竟有個家,片山不得不回去,他已六天六夜不歸宿了,這次回家估計正如鬼頭所說,會被揍成正常人。家裏并不寬裕,沒有門鈴,片山無力地敲敲門,這時裏面應該傳來噼哩叭啦緊張地收拾賭具的聲音,可門卻頗為反常地打開了,是父親。
“怎麽這麽久才回來?”
片山又驚又怕,不敢回話。在他的人生裏一天之內如果連一拳都沒挨過,那光陰就算是虛度了。片山也不想開口結結巴巴惹人煩,索性閉目受死。
誰知父親卻說:“快進來吧,外面多冷!”裏面的确比較适合毆打,也不容易被人發現而報警。
片山踉踉跄跄走進去,很快地瞄了父親一眼,卻呆住了。父親一改以往萎靡不振的頹廢樣子,面色潤紅,眼睛比過去大了兩圈,有神得很。聲音也比往日大了許多,又不像是刻意提高嗓音,但聲音裏含有一種古裏古怪的金屬味道,像是藏在鳥鳴背後蛇吐芯子的“咝咝”聲。
“媽媽……媽……呢?”
“就猜到星期六你一定回家,你媽正在給你做好飯!”
片山不作聲了,世界上唯一對他好的爺爺四年前在某個星期六去世,每到這個時候他都要回家對着爺爺的遺像出神。
母親紅光滿面地鋪好餐桌,端上四盤炒菜,又啓開瓶白酒,笑着說:“開飯啰!”
片山這時才有些奇怪,自己夢裏也不敢想象母親會對他這麽好。由于家裏不寬裕,她對自己極為苛刻,恨不能他一天只用一盆水,先洗臉再刷牙,再洗腳再洗屁股,最後捧起來喝了解渴,或者順便吃點藥。母親生了他就好比寫壞了一封信,沒撕了重寫就不錯了,卻還得勉強對這封信負責。母親是罵場中的俊彥翹楚,平生罕逢敵手,最擅修辭中的比喻和反語,反語尤是其畢生心血之所寄,每個字都有極深刻的含義,片山資質愚魯不能體會之萬一,根本啄磨不出來。
“快吃啊,一會兒就涼了。”母親給他盛了一大碗飯,夾了塊雞放在他碗裏,像是最後的晚餐。片山很少能吃到肉,高興大于驚奇,至于感激,他對母親早已不存在這種感情。
“知道爸媽今天為什麽會這麽高興嗎?”父親倒了杯白酒,喜不自勝。
“贏錢了。”片山本不想回答,可不回答是要受罰的,只得吐出這個詞。這詞他在家裏聽得最多,耳濡目染,信口拈來,運用起來竟一點兒也不顯結巴。所以他為掩飾自己的口吃,常在人多的場所不厭其煩地頻頻重複這個詞,以致于大家都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