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造物主傳說

“一百多年前昆泰沙出生在切爾斯基山脈下接近因迪吉爾卡河附近的一座荒僻的伊瓦諾夫小鎮裏。鎮上唯一出山的通道就是這條大河。因此船舶特別多,可以航到德魯日納或烏斯季涅拉。河水總是呈現令人不不安的灰藍色,從遠處望總像千萬頭巨大怪物的背脊從中湧出。逢到多雨的季節,因迪吉爾卡河的浪更是肆虐。有了如此寬廣的河道和暢通發達的河運條件,水寇一族也是在這裏興旺起來的。當地人們也把信仰馬克思主義的民粹分子格·瓦·普列漢諾夫以及他所在黑分社員統統歸入其中,據說他們是沙皇的死敵。

“昆泰沙是我上個軀體的名字。他的父親只是切爾斯基山脈最不起眼的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他的父親—昆泰沙的曾祖父被稱作‘農奴’,不過看來只是個稱呼的問題,并沒什麽大區別。鎮上的醫療條件太差,人們也普遍存在迷信思想,對不吉利的日子出生的孩子心存敵意。昆泰沙生不逢時,母親就在個大家都看見流星的夜裏産下他。而鎮上唯一勉強稱得上不是獸醫的醫生早已和大家一樣吓得呆在家裏的地窖中不敢出來。母親大量的出血,昆泰沙則在出生的一剎那接受了鮮血的洗禮,我本身的能力以及記憶失去了一大半,能夠留下的唯一線索是自己的潛意識總在不停地提醒自己:我是與衆不同的。事實上每個人都與其他人不一樣,可在人類社會中,只能有一個統一的高度。

“鎮裏最受人尊敬的是神學權威的帕塔夫牧師,他同時也是鎮上唯一的學校的名譽校長。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與普通人一樣對着鏡子端詳自己的容貌。他的潛意識曾經不止一次地贊嘆。能看到自身的形象是一件多麽奇妙的事,鏡子真是人類文明史上的偉大發明,僅次于上帝造人。他擡起左手——手指上滿是豆黃色的粗繭。雖然自他這一代起不再在農田上辛勞耕種,可祖先的職業卻透過血脈遺傳下無可辯駁的鐵證。手指觸到鏡邊緣的裂痕——雖然不是很鋒利,不過他仍然要試一試,是否是因刮臉而帶上的肥皂沫造成的錯覺。昆泰沙比其他孩子學會說話要早得多,幾乎讓村裏的人認為是從另一個世界來的,似乎是惡魔賦予的天性。然而帕塔夫卻很喜歡他。5歲的昆泰沙這樣說,自己從小到大的性情一直從未變過,尤其讨厭惡作劇甚至憎恨,但他身邊的孩子卻都是這方面的高手,他們在用尖銳的肥皂為自己的鏡面劃上一道道恐怖而醜陋的疤痕後嬉皮笑臉地跑開,而自己卻為此吃了父母的苦頭。雖然至今父母也堅決不會為當時不分青紅皂白的錯誤行為道歉,或有一絲一毫的愧疚,但他卻早已淡記了這些,因為他現在有些認同:大人是不會犯錯誤的,犯錯的都是而且只能是孩子。皇帝的罪過要臣子背負,方是至忠至孝。昆泰沙幼小的心靈隐隐覺得,我們都會為自己的愚蠢開脫,而自己無法開脫的理由在于當時沒有長大,毫無力量的自己又能向誰動手,遷怒于誰呢?恐怕只有蟻巢了。昆泰沙暗忖道。

他常順手摸摸脖子上長起的小紅疙瘩發硬了沒有。這東西倒并不會令他太難受,但食物放在身上卻不吃的确不是件合理的事情。中國唐代李延壽在《南史-劉穆之傳》有着‘嗜痂成癖’的史話。說劉穆之的孫子劉

喜歡吃瘡好了結成的硬‘膿痂’,并贊嘆鮮美程度可比鮑魚。一次他拜訪孟靈休,正值孟靈休生瘡,于是欣喜若狂地把孟靈休身上所有的痂都摳來吃掉了,仿佛凸凹不平的鱷魚嘴裏那些牙簽鳥一樣。昆泰沙并不是很愛吃硬痂,但滋味比鎮辦學校食堂的夥食要好得多。再說這是自己身上的,算是自産自銷。縱然是別人身上的也沒什麽用,還不如送給自己吃了。劉

大概只愛吃痂,可昆泰沙卻興趣廣泛,他從孩提時代就有吃鼻屎的習慣。半液半固的鼻涕味道并不好,但幹硬的鼻屎卻像略帶鹹味的醬牛肉幹。小時候熟悉他的玩伴瞥到這種情景曾很好心地慫恿他去吃糞便。可他不傻,屎是很臭的,但鼻屎卻真的很好吃。屎只配給連年顆粒無收的莊稼吃。

“牧師在學校實際掌管的要比一個校長多得多,他負責批改全校學生的作文。學生并不多,只有五六十個,但他們是這個小鎮未來的遺産。有時牧師不願一天的時間就這樣白白荒廢掉,就會随手打開一本作文薄。通常他一看字跡就大約能猜到是誰。鎮上有一個英俄混血兒吉娜,是本鎮首屈一指的有錢人家的女兒,也是個遠近聞名的音樂才女。她為自己的作品取名為‘慘叫’。女人是最适合伴音樂跳舞的,就跟男人最适合打架一樣。等到親耳欣賞之後,牧師才感到這名字是多麽恰切。曲子會令普通人毛骨悚然。因為它幾乎像是一大群女人與狼在一齊此起彼伏地尖叫,它也許毫無規律可言,但牧師卻總能眯着眼睛不緊不慢地打出節拍來。每當想到吉娜,他就有一股想找一根鋼管插入她恥丘的沖動念頭,因為她走路雙腿分得很開,氣味古怪。

“她的作文一直寫得很單純,總像是一個長不大而且充滿幻想的孩童。有篇文章她在課堂上讀過,給昆泰沙的印象很深。大體意思是這樣的:在她十二歲生日那天,她在家裏的魚缸前觀魚,忽然她發現有一條金魚比其它魚都要大得多,光鼓起的魚眼就相當于普通同類的半個身軀。貼在玻璃上走形的臉更是令人驚悚與作嘔。她吓得哇哇大叫起來,一失手‘啪’地将整個魚缸摔到地上打碎。鋒銳的玻璃碎片從她臉龐上掠過時留下一道道細微的紅痕。那只大得可怕的魚在地上兇猛地打滾,企圖沖到她身上。她越來越害怕,因為那魚暴凸的目光死死地釘入她靈魂深處。她找了一只湯匙盛起怪魚,向後院走去,然後輕輕将它放下。她在文章結尾處解釋說自己非常後悔,而作文紙上的淚水被烘幹起伏不平的地貌也證實了這一點是真的。由于當時她忘記魚是生在水裏死在水裏的,而不應該土葬。她形容自己看到被泥土裹得面目全非的魚正在微弱地掙紮,最終一動不動時,她仿佛在欣賞一場真正的活埋。她好後悔。

“當時昆泰沙聽到這裏,笑了。同時想象着那條魚猙獰可怖的嘴臉。

“她的另一篇作文內容也是很痛苦的筆風。原因在于她聽從城裏回來的有見識的人說,有個與寡婦通奸的丈夫在與發現醜聞的妻子發生争執後殘忍地殺害了她,并滅絕人性地将其肢解。她詳細地描述了自己想象中的肢解過程。這位丈夫過去在農村的職業是名優秀的屠夫,殺牛刀用得臻熟無比,很快地将妻子一分為六,然後又把她的腦袋像對待豬頭一般剃光了毛發,再放入鍋裏蒸煮。蒸了一遍不放心,再蒸一遍。丈夫最終打開鍋蓋時,怎麽也辨不出他妻子原來的樣貌了,甚至連是不是人頭都未必能斷定。如果拿來與豬頭比較,完全可以說這僅僅是一團冒着白氣的淌着液屍味四溢的模糊漿肉,眼珠與鼻子都爛在嘴裏,而耳朵也躲進了頭顱內,根本看不出來是頭部,他心滿意足地把這個朝夕相處的臉和殘肢斷臂一起裝入大麻袋中,然後綁了塊近百斤的大石頭,扔到河水支流形成的,本來就臭得厲害的湖裏。

“牧師企圖洞悉每個學生與衆不同的獨特思想。他一直相信吉娜就是個在思想方面獨樹一幟的孩子。在他們這個被深山老林包圍住的偏僻野鎮裏,人們的思想也跟着禁锢起來,但鎮上有幾個人卻完全不同。昆泰沙認為吉娜有一股讓人無法抗拒的魔力,足以以假亂真,這也是很多人親眼目睹的,記得一次集體野炊,當她發現自己忘記帶錢時,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一片樹葉,走到附近的雜貨店老板面前說,這是張一福林的票子,她要買包甜點。老板覺得她要真的沒有病的話,就是極大的侮辱了自己。因為這種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張膽地用這種拙劣不堪甚至根本不配被稱之為謊言的混話令他深深地惡心與不安。他竟有了要把以前賺過的錢都數一遍,看看有沒有用樹葉冒充的奇特想法。

“當吉娜再次出現在他面前,又晃動着那片葉子,說這是十福林你自己看着辦吧。老板竟猶豫了一陣,将葉子還給她,又白給了她一包甜點,讓她別再來搗亂了。她說她是來買東西的,不是來搶東西的,吉娜總共離開了不到十分鐘,她按原來的方向,原來的步伐走來,甚至表情和眼神都絲毫不變,她把葉子鄭重其事地放到老板手裏。老板顫顫地點頭說,這是一百福林。在那一瞬間我們竟也都相信了。吉娜拿到甜點之後仍是不走,她在等待老板找還剩下的九十九福林。在這個山中鎮裏,吉娜永遠不會缺錢,只要還有樹林,還有葉子,甚至什麽東西都可以充作貨幣,這都是無所謂的。吉娜完全有能力用木頭做一杆槍然後去鎮上唯一的銀行搶劫,不過她沒必要這麽做,一個富翁是無法生活在全是窮光蛋的世界裏的。

“她的優點是:從不憤怒,因為沒人能奈何得了她。她說過的最粗魯的一句話僅僅是:‘上帝會替我收拾你的!’牧師在聽說之後專程去告誡她,最好把‘替’換成‘為’,因為上帝是我們的主人,他或許也會有主人,但決不會是吉娜。吉娜就是這種走到哪裏都引得許多鎮民在背後竊竊私語的怪人,一生一世都是,直至死的那一天。

“你們知道西伯利亞劍齒虎嗎?這是冰源時期地球上最兇猛的野獸,它的食物主要是同樣奔馳在千裏雪原茫茫冰海之上的大唇犀三趾馬與鏟齒猛犸。造物主發動的第二次末日審判将神仆連同它一起埋入了深深的地層,在沉寂了幾百萬年後等待着變為生命的證明——化石,這些話若視偉大而慈祥的牧師帕塔夫聽到,他的脾氣便會像掩藏在大西洋底的休眠火山一般噴薄而出。與其他牧師神父的區別在于,他不會總是費盡口舌唾沫四濺地宣揚上帝的偉大以及讨論一根頭發上能站多少個天使并且他平日裏吃些什麽之類的問題,而是竭力地發掘科學的害處。他曾将達爾文的名著搬到課堂上,反正我們都不懂,他就用同樣的語言辯駁了一番,數落物種起源的種種疏漏。那時本來前世記憶盡失的昆泰沙卻忽然福至心靈,似乎想到了,真正的科學,真正的真理----萬物的發展應當是介于進化論和有神論之間的終極理論,那就是,上帝本身是一位撒播生命種子的最偉大的科學家。盡管公元二世紀諾斯替葛教派不同意上帝是造物主,那是因為當時信徒們搞不清個體與種族之間的區別。

“可最有趣的是,适才說的劍齒并不是研究科學的異端分子與神經病常挂在嘴邊的,而是牧師的同行們,他們送給帕塔夫的綽號。這就解釋了帕塔夫為什麽比教皇更痛恨‘劍齒虎’了。凰塔夫長得并不醜,但他的臉真的如同一張皺巴巴的虎頭犬面皮,鼓起的腮幫與翹起的嘴角相連,像是随時就會有一雙吸血鬼的尖牙立即鑽出。但帕塔夫每天都站在教堂的大十字架前,而從不畏懼。??至如今當人類看到佛像時,心中會湧起虔誠,可當面對十字架時,卻在安詳平和中發出一聲的嘆息。

“說說耶诃賽,這是個身材瘦小,長着一雙賊兮兮的小眼的狡黠的孩子,他與吉娜的冷漠完全相反,是一種無法言喻的超出常規的活躍,為山上終年不散的霧氣增添了活力。他的開朗令人覺得波谲雲詭,人們像相信吉娜能夠扭轉乾坤一樣,也同樣相信耶诃賽可以把墳場變成游樂場。耶诃賽最喜歡講故事,這些故事不論孩子還是大人都不愛聽,因為這會使他們感到莫名其妙。吉娜卻是個不喜多言,只愛聆聽的孩子。他倆幾乎成天湊在一塊兒,耶诃賽不停地講,吉娜不住地點頭。朋友總是在最需要的時候出現,而敵人恰恰也在這時候出現,有時他們會趨于重合。

“帕塔夫給孩子們布置家庭作業,就是回家搜集各種不利于進化論和日心說的資料。‘日心說’比較容易推倒,因為自古以來的巫師與占星家都擁有一雙明亮的眼睛,而他們自己也在暗處瑟瑟發抖,心底深處隐匿着對月圓之夜布達佩斯城堡狼人怪物的恐懼感。耶诃賽講的是關于醫學的殘忍,16年前德國貝爾山古堡裏接連不斷地發生命案,農奴與仆人們都死于非命,而城裏的主人又不允許家仆向外宣揚。等到教廷的人一到,城裏的主人才不得不畏罪自殺。調查的結果是,這位主人是一名心向科學的異端怪傑,他發明了新的藥劑,逐一在家仆甚至親人身上作試驗,而結果卻一直都是失敗的。耶诃賽說用人體來做試驗就是科學的本質。帕塔夫對這句話非常贊許,因為今天他講的故事大家都能聽懂。牧師補充說,上帝是無所不能的,他可以透視人的身體,看出疾病的根源,以禱告的形式消除,而不必用一把殺人的手術刀。

“同年的二月,沙皇政府被無産階級和資産階級的聯盟推翻。鎮上的人們看得到起義是多麽徹底,雖然列寧後來說這并不徹底。牧師校長大人被正式處決了,起義者們端着搶告誡鎮民們,這個人以前說過的所有話全部都要倒着去理解,那樣才能獲得正确的答案。不到兩個周時間內,信仰列寧的人愈來愈多,包括許多天主教徒,這與他們對十字架的信仰并不相悖。他們認為列寧是上帝派到俄國拯救蒼生的俠徒。昆泰沙心裏想:世界或許會陷入另一場空前的危機。

“俄羅斯一連經歷了兩次世界大戰,卻波及不到這個鎮。巴巴羅沙計劃後大家将矛頭齊指吉娜,耶诃賽挺身攔住,說這只能怪我們自己放松了警惕。但吉娜最終卻還是死了,死在和平時期,因為她的身體內流動着的血液一半屬于英國,而英國是資本主義,帝國主義國家。她的死法如同她的罪名一樣荒誕可笑,她被許多人輪奸,身上發出古怪的臭味,頭朝地面,整個下半身翻了上來,四肢如同枯藤般詭異地纏繞在樹幹般的身體四周。因為她的一生都很怪誕,所以大家對這種死法并不是感到驚奇,反而覺得非常合乎情理。惟有耶诃賽在她的墳前久久地守着。有人說他在給她講故事,他聽到了,認真地反駁說,他在與她交換故事,交流是唯一能填補生命罅隙的行為。

“德萊登寫了句不要臉的詩:‘存在即是合理’,所以這個世界上存在堂而皇之的罪惡。在消滅了赤裸裸的等級社會之後,人類中不再有奴隸主,不再有封建地主,取而代之的則是一群與老百姓相貌極像的資本家與獨裁者,他們仿佛是巨大的磁場,将所有的選票都粘吸到自己身上,如果摘掉選票,他們就會如同僵屍被摘掉封印似的獸性大發,但這種情況在大白天有陽光的時候總是看不見。虔誠攻讀《聖經》的人們大概都相信世界審判日到來之時,人類将會分為正義和邪惡,善良與陰險,光明與黑暗兩大截然不同的政治營壘,然後各自在其主的召喚跟引導之下進行“哈米吉多頓‘的末世大決戰。其實他們只看到了表象。人類永遠不會平等。随着赤裸裸的等級社會的滅亡,虛僞的等級社會又陸續粉墨登場,然後繼續主宰地球的現在和未來。惟有原始社會者是真的人人平等。因為人類政治與經濟分明是大相枘鑿,人與人的平等會使生産力桎梏不前,而超強的生産力又不可避免地導致人類的貧富兩極分化。資本主義社會失掉了整整一個階級,而且是最廣泛群衆的支持,可接下來革命者的理想卻只是資本主義映在哈哈鏡裏的誇張泡影。

“對物質財富與奢糜享受的不懈追求必然會導致道德的淪喪,繼而人使人類社會陷入一片恐慌之中,但是絕對的平等又會壓抑生産積極性和經濟的進步,使人類文明走向倒退。維持現狀的假平等與假自由更是虛僞得令人作嘔。事實上自從20世紀中葉伊始,人類的思想就在高新信息技術網絡與最尖端的生物遺傳基因工程兩條科學大分支之間迷失了方向,甚至丢失了自己原來的位置,如同陷入了一個滿是泥淖的沼澤,而不是迷宮。迷宮總還可以試着走出去,就算不成功也是可以從頭再來,最起碼不致于停滞不前,甚至寸步難行。

“昆泰沙漸漸形成了自己的人生觀、世界觀等獨特的思維意識模式,他不輕易相信人世間的任何一派學說,基督教、伊斯蘭教、地心說、日心說,資本主義,馬克思主義,無政府主義或未來主義。一切的一切不過是人類自私自利的幻想心理在作祟而已,它們毫無意義。人們無法在探索中确定真正正确的道路,而且無可避免地走向堕落。不論好與壞,他們都決定去試一試,而不事先充分想清楚,只認定實踐必然比空想要強,但他們同時也忘了實踐比空想要付出大得多的代價,之所以空想的理論仍然被允許存在于這個世界上,是因為哲學的任務就是避免科學走彎路,避免利益多受侵害,使人類不致于再為一條已是傷痕累累卻無家可歸甚至無處藏身的真理而悲恸。

“冷戰時對昆泰沙來說并不算是陰影,真正的陰影是在吉娜與耶诃賽的悲慘一生。他們二人自己并不是朋友,甚至沒說過幾句話,可他們是自己思想上的同類。就像人類偶然發現了一些較同類更為聰明的海豚和猩猩一樣,造物主也會驚喜地找到能夠接受與繼承自己思想和遺忘的特殊的被締造者,區別在于,造物主并不打算把他們送往馬戲團表演賺錢,或是令他們無緣無故地踏上戰場去送死。狗在不明所以的情況下使英國皇家海軍陸戰隊的成員們傷透了腦筋,因為背負炸藥包即将去見狗的上帝的它們會過早地跑回為之忠誠一生一世的主人身邊。

“這不能不說是一場悲劇,甚至慘劇。

“昆泰沙一生除了拉丁文、俄文的《聖經》外,基本上沒看過其他的書。給他感觸最深的是耶诃賽曾借給他的《紅與黑》。書的作者司湯達也就是亨利-貝爾曾說,有許多處異教傳說和基督教信仰相混合的人們,把半人半仙的怪物相提并論,将迷惑人的洞各妖精和天國中的天使混為一談,既向水怪祈福,又向聖母禱告。昆泰沙并不清楚自己究竟是不是信徒,如果是又信仰哪一種,其實每個人都有信仰,最少無論多自卑的人都曾多多少少崇拜過自己,只有自己才知道自己不為人知的優點,更為之驕傲。昆泰沙感到他也在信仰----一群來自遙遠異域的神秘人物,雖然素未謀面,但他完全能确定他們的存在,并感到異常的親切,他知道自己和他們相識,有血緣關系,他是神話的一部分。

“在冷戰的克格勃與美國間諜的較量中,昆泰沙覺得厭惡之極,他決定退出時,結識了羅吉爾和司科特兩個美國高級官員。他才發現俄國人和美國人其實都是一樣。昆泰沙所在的當地政府對他進行了多次批評教育,列舉了祖國多麽偉大多麽昌盛多麽和平,他的生活多麽穩定之類的理由,問他還有什麽不滿的?非要移居西方?昆泰沙堅定地回答:因為在那裏可以允許我不滿。

“我想要繼續活下去,我是說以昆泰沙的形象與身軀繼續活下去,從這一代轉世起,我竟産生了一種奇妙甚至可以說是荒誕不經的想法,我開始注意到人世間的愛,開始留意這一世的身體還有他馬上就要過完的生活。我決定等一等,因為我感到這個身軀中除了我之外,還有原本屬于真正昆泰沙的靈魂;我深深地感覺到了,歷史是勝利者寫的,戰勝的一方操縱了史書防民之口,所以人類的歷史永遠是‘正義’戰勝邪惡。他告訴我,憑着那股超越肉體極限的精神力量,這個身體還可以再多活幾年。盡管我每次都不會算錯,但我竟真的想去試一試,這要承擔很大的風險。我超過了一百多歲,比預算的多了三年。我很高興,可同時卻越來越慌張,似乎懂得了什麽叫珍惜。

“莎士比亞這樣說:‘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重要問題’。結果卻是給只給大地留下了一個孤獨的投影。

昆泰沙瀕死之時想到了很多,這是一種短暫的漫長,一種瞬間的永恒。這一生是無數生命輪回中最颠沛流離的時光,但這種生活,我衷心地熱望再過一次。我竟與普通人一樣,在瀕死的那一刻産生了恐懼與留戀,以經我都是竭力想脫離這衰老的身體的,可我發現它居然是我身體不能缺少的一部分。無數念頭在我腦海中片刻停留,卻又稍縱即逝。從某種意義上講,死亡也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且是升華的部分,生命的最終和永恒的歸宿。一生的畫面組成了許多令人欣慰和快樂的意象。約瑟夫-格蘭維爾似乎站在人類秘密金字塔的頂端向全世界演講:‘神造自然之道猶如天道,非同于吾輩制作之道;故自然之博大,幽眇及神秘絕非吾輩制度之模型所能比拟,自然之深邃遠勝德谟克利特之井。’

“我在那一剎那獲得失去的祖先遺傳的全部記憶,我明白自己是宇宙間曾經最值得驕傲民族的唯一後裔。我看到了埃及與美洲金字塔,巴比倫的空中花園、土耳其以弗索的阿苔密斯神殿,希臘奧林匹亞的宙斯神像,哈利卡納蘇的摩索拉斯陵墓,地中海羅得島上的阿波羅巨像,埃及的亞歷山大燈塔,中國的古長城,秦始皇兵馬俑和銅奔馬,墨西哥的亡靈之路,複活節島上的巨人頭像,百慕大魔鬼三角洲,世界四大死亡谷,秘魯納斯卡谷地巨畫,澳洲給多利亞沙漠中的艾爾斯巨石,東非大裂谷等等。正如愛因斯坦所言,神秘是人類所能體驗到的至美,它是所有藝術創作和科學研究的源泉。其實神秘是人類無法利用的財富,也是人類無法預知的災難。

“世界的本源是什麽?這是人類以及宇宙中古往今來的所有智慧生靈共同探求的一個最大、最終極的問題。150億年一次的宇宙大爆炸也許不過是哪個大家夥放了個屁或打了個嗝呢。宇宙其實只是一切物質的‘無’,在時間無窮無盡的積澱下又變為‘有’,‘有’和‘無’永不停息地轉化過程。所謂‘本源’就是‘循環’。物質的循環創造了一切。造物主是人類的造物主,在上一個宇宙,也就是宇宙爆炸之前的原始宇宙,造物主們也有着自己的造物主。只活了50億年的年輕地球的真正壽命還有11億年,如果它不受外來入侵或意外的劫難的話,人類足以有時間想到移居外星球的辦法。直到這個宇宙收縮到一定階段,再度爆炸時,人類能夠順利地借助他們已經掌握的臻熟高新尖端科學技術庇護,逃離開天辟地帶來的沖擊。人類将成為下一個宇宙的生命之種撒播者,成為所有新生命頂禮膜拜的原始神靈與偶像。即使現在的人類就已經是機器人,生化人,克隆人的造物主了,但在人類無法駕馭弗蘭肯斯坦制造的科學怪人之前,在他們承認人類是自己的主人之前,造物主的稱號仍是虛無缥缈的。我們無法确定世界、地球、宇宙未來的發展趨勢,也許在單純的膨脹與收縮之間還存在某些奇異的東西,或許沒有生命和思維,但他們都是宇宙永遠不變的創造者。”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