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紅色之墳墓
“哦?和我想的一樣。”說着這些不着邊際的話,女人拉開艙門,空氣很快被強烈的真空氣旋抽走,丁戈很久沒來到宇宙,造物主仍然需要呼吸,但他們可以提前蓄氣并維持相當長一段時間,也沒有多少不舒服,随着那女人一起登上慘綠色的怪船。
“你是人類嗎?”
“我是人類,但不是地球人。”
“那麽,”丁戈仍然高度戒備着,同時故作輕松的問,“你是怎麽到了紅體那邊的?是飛船失事嗎?你是地球的宇航員?”
女人笑笑說:“你猜得挺準的嘛。我是宇航員。在失事後正巧遇上了紅體。你現在看到我的樣子是半個世紀前的。”
“就是因為飛船失事,你才進攻地球?”
“這不是我個人的決定,我能換回一條命就不錯了。本來嘛,選擇當宇船員這種職業,除了對太空的探索有極大興趣以外,從骨子裏都有些讨厭甚至憎惡地面庸俗無聊透頂的可卑生活。”
丁戈愣了半晌,覺得有理,附和道:“的确如此。”
“所以在後來只是想保住性命而已,并沒有去想再回到人類社會大家庭----那個鄙谷不堪的交際圈子當中。我遇到了紅體,生命既得以保存,我就更不想回到地球了,我想過另一種生活這當然不是為了尋找新鮮或者刺激,只是為實現我從童年就萌發的美好夙願罷了。
“這飛船體積不大,但內間只有駕駛艙、貨艙和生活艙三間,因而就顯得格外寬敞了。女人自己的卧室卻跟人類的一模一樣,而且淩亂不堪,使丁戈有一種很親近的感覺。牆上挂了幅海報般大小的攝影,上面有兩個,其中一個是她本人,另一個摟着她肩膀的男子,與她年齡相仿,不是丈夫就是兄長了。
女人順着丁戈的目光瞅了一眼牆壁,轉身去收拾被褥,一邊解釋道:“這是我男朋友---已經死了。“
“他也是宇航員?”
“不,他只是個公司的推銷員,死于一次車禍。”女人像是在講述一件很普通的事情那樣漫不經心,“我在飛船失事的一剎那也曾想到過他的慘死。一個死于普通的車禍,當然不會把現任歸罪到全人類身上。同樣是死,車禍和飛船失事沒什麽大區別。雖然我獲得了新生,但是在飛船解體前的一瞬間,我也感到自己‘死’得很坦然。這是意外的災難,誰也不願發生。我去怪罪其他人有什麽用?也只有你們造物主才會遷怒于人,人類除了好奇與恐懼這兩種原始情感外,自私、虛僞、卑鄙、嫉妒、猜忌哪一樣不是你們造物主教的?”
丁戈聽得羞慚無地,只得說:“的确,我把一切都想錯了。”
女人整理好房間說:“不過你還不錯。唉,房間這麽亂一時還忘記清理,讓客人見笑了。”她打開老式的微波爐,煮了兩杯黑咖啡,然後拿出一臺生了鏽發綠的舊收音機,插上一帶子,問:“你愛聽什麽音樂?”随即又抿嘴笑道:“現在的地球流行什麽歌?”
丁戈在飛船母星之前也帶了幾張唱片,但都忘在“達爾達瑪號”上了,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音樂響起了,帶着暗淡的,陰郁的哀傷,令丁戈的心不止一次地收緊。唱着歌的人似乎處在希望與絕望的邊緣,甚至連掙紮的機會也沒有,只能被命運強行引導進入一條通向永無天日的深淵之路。丁戈不由吃驚地問:“這曲子……”
“Bloodancer,血舞伊人。“對方似乎不想談這個話題,丁戈當然也不好再說什麽。
這艘飛船并不比“達爾達瑪號“先進,但由于體積小,又谙熟方位,航行得極為迅速,不到四個小時,已經沖出了海王星的軌道,太陽本來就被紅體堵塞住,加上距離遙遠,冥王星一帶已經無法感到一絲一毫的光亮,仿佛進入了黑洞一般。然而就在不遠處,卻有一大片仿佛在燃燒似的赤色烈焰物狀,體積大得驚人,遙遙望去,居然像是宇宙的一角起火了。
丁戈問道:“這就是你們紅體的基地了?”
“是啊,紅體是游牧民族,這飛船就好比一只大帳篷了。它叫作‘紅色墳墓’。”
“‘紅色’?……‘墳墓’?……這名字……”
“居住在上面的異族都是死過一次的,對我們來說,這不啻于等于獲得了新生,我們如果是在冥府生活的話,那我們生活的這片土地自然而然應該叫這個名字。因為‘烏托邦’和‘世外桃源’已經被人用過了。”
丁戈沉思不語。
飛船迫近“紅色墳墓”,緩緩地降下,丁戈感覺不到它的一點重量,但感到飛船本身沒有用力,只是被地面強大的吸引力攫住,驀地周圍盡皆是隐隐的紅色,還有一種無法言喻的燒灼感。
待他重新睜開眼睛,看到的是一大片蠕動不已的管狀物,呈各種深淺不同的紅色,仿佛自己置身于一個巨大怪獸的腹
部,雖然沒有被消化的感覺,但卻很熱,四下不斷噴出的氣體又給人以一種十九世紀工業革命時代蒸氣機的幻象。
那女人把他帶進兩只粗大管子中央虛掩的一處烏黑潮濕的孔洞,丁戈探身跟了進去,手掌所觸之處滑膩膩的,又有些粘性,但他知道這些是無害的。
似乎來到另一個世界。這個地方就像是人類千百年來文明的總和,有逼真之極與真物一般大小的金字塔,凱旋門,泰姬陵,空中花園,雲般的層層空氣中彌漫着與冬日結冰湖面上一樣的淡淡霧霭,時隐時現的一段銀灰色長條建築像是中國的長城。再遠一些,是密密麻麻盤根錯節的紅色藤蔓植物,原始人的洞穴與巢窠都在其中。這還只是丁戈看到的整個場地的一角。另外的地方更有無數奇特古怪的詭異建築,想必是宇宙其他角落的智慧生靈----外星神仆們的文明縮影。
丁戈走了幾步,卻發現四面八方都湧來一些奇怪打扮的人,着中國古典的绫羅綢緞的女子,中世紀巴格達手持新月彎刀的阿拉伯商旅,雅典城中正舉行辯論的奴隸主貴族學者,甚至還有些披着獸皮,茹毛飲血的原始野人,遠方紅色林中不停伸出蛇般長頸的陸上巨獸,赫然是在四川馬門溪興盛一時的雷龍。丁戈覺着眼花缭亂,天在旋轉,腳下的大地也在巍巍地顫動着。
這些人将丁戈圍住,先相互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說了一通,接着似乎那中國古代女被擁簇出來,向他試探着問:“你是中國人嗎?”語言中夾有幾百年前的苦澀成分,又仿佛另添入了某種異域情調,像遠赴舊金山做苦力的華人勞工一樣,操着混合的語言。
丁戈看着她露出玉珠般晶瑩的牙粒,又轉而掃視着這些奇形怪狀的家夥們,一時間想不起到底要說什麽。
突然丁戈覺得一切釋然:被紅體吞噬的造物主一族趨于滅亡,而作為無力的人類卻得以保存。這就好像古代亞述或蒙古攻城掠池那樣,只殺掉戰士和男人,無力量的女人與不谙時事的牛羊都像金銀珠寶一樣輕易被饒過,無非他們換了一個新的主人而已。是啊,人類就跟畜生一樣。
丁戈問:“你就不想回地球去嗎?”
那女人生硬地笑道:“你想回去嗎?”
丁戈不予回答,轉向其他人,這些來自世界各地,各個年代的人們,他們的臉上只有歡喜、愉悅,而絕不帶有絲毫的悲恸、哀傷,甚至不擅作僞的眼神下也未曾掩匿一星半點的憎惡與仇恨。
“誰是這裏的主管?”丁戈縱聲喊道,“我要談判!”聲音将碩大無朋的空間震得獵獵作響,周圍的奇人異士都痛苦地捂住耳朵,四散奔逃。
只留下了一個十一二歲身着破爛衣服的孩子。他栗色的瞳仁內閃着不言喻的神秘。他靜止着,相對于身前身後逃走的人們,他說:“丁戈是吧?你為什麽要把衷心歡迎客人的朋友們吓跑?”
丁戈不得不直言:“因為我不想被他們同化。”
男孩得勝似地笑了:“所以我一直堅信不移,就算是造物主也會被我們這種無憂無慮的自由生活所打動。這時你還肯回頭瞧一眼那個肮髒的地球嗎?”
丁戈毫不讓步地回答:“你們無憂無慮,卻給地球帶來了無窮無盡地憂慮和災難。你是這裏的首領嗎?”
“自由。”男孩玩弄着手中繪着世界地圖的皮球,“我說過吧?我們是無政府主義者,尊重一致的決定。跟你是不是造物主其實沒關系。比方說,我們玩游戲覺得無聊煩悶時,就突發奇想,說大家一塊進攻地球吧?大家轟然叫好,紛紛響應,我們就進攻了。”
“只是為了好玩?我不相信。”
“這有什麽懷疑的?你們人類歷經幾千年的戰争,有哪一次的起因理由是讓人真正信服的?統治者之間相互發發脾氣罷了。”
丁戈說:“既然你們把這次浩劫當成一種玩笑,那這玩笑開得也太過分了。我想把話挑明,怎麽樣才能使你們不再進攻地球?”
“簡單得很啊,”孩子天真地說,“你陪我們玩,如果你能想出一個更刺激更有趣的游戲,那我們就放棄這次相對來講并不好玩的活動。”
丁戈再一次怔住了。對于人類來說,盡情暢情地破壞無疑是最好的游戲。扪心自問,也的确沒有比毀滅地球更“好玩”的事情了。
“你們把大腦出賣給紅體了?”
“不是出賣。”男孩數落道,“你們地球上做科學實驗時不也人為地向鯊魚注射過量的蛋白質企圖令它們的腦容量增大而變得更聰明螞?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們開始是被迫地被植入紅體,可當我們發現這會令我們更強大更聰慧,活得更快樂時,我們何樂而不為?”
他的語氣陡然轉向嚴厲:“加上這次大災難,地球一共經歷了四次浩劫。可前三次都是你們造物主為了一己私欲而發動的,同樣如此,你竟然不允許我們這麽做!你們怎麽做都是對的,不是這樣嗎?”
丁戈打斷他:“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雖然是兩億壽命,但到達地球時已經是兩千年前了!……而且我向你保證,如果我早些出生,或者我是當時造物主種族的掌權者,我決不會這麽幹。”
“所以你不能當掌權者,你不懂這麽做的樂趣。毀滅一樣東西會帶來多麽舒暢淋漓的快感你知道嗎?”男孩指指地球的方向:“就像這樣。”
丁戈主意已定,說:“好,你喜歡玩游戲是吧?我就陪你玩一個。”
“必須要有趣,還要有意義,讓包括我在內的所有紅體居民喜歡。當我們意見達到共識時,會相當程度地影響紅體總部作出的決定。這麽說你明白嗎?”男該顯得詭異非常,“我給你一天時間構思。記住不是24小時,是冥王星的一天。”
丁戈回絕道:“不必一天。現在就通知所有紅體居民到你們這裏最大的禮堂集合。”
男孩一愣,随即說道:“禮堂裏可沒多大空地用來玩游戲呀。”
丁戈正色道:“只是打賭猜謎之類,簡單得很。我講個故事,就算這個世界上所有的故事你都聽過,你也未必知曉我的故事。”
過不多時,那孩子向丁戈鞠了一躬,恭敬有禮的說:“丁先生,一切都準備就緒,請吧。”
丁戈跟着他走進了一個洞口,裏面卻敞闊得驚人,仿佛蟻巢,口小內大。丁戈看到臺下有幾千只眼睛,它們分別屬于不同地域不同時期的人類,原始人甚至非人生物。紅體仿佛宇宙文明的熔爐,将它們分解并重新鑄成一個嶄新的民族。丁戈想到了地球上一直稱霸世界的美利堅,它們其實是一個小世界,因此有足夠的智慧和力量對抗另一個大世界。而八百年前叱咤風去的赫赫強旅将鐵蹄從蒙古大地踏遍東半球,卻成為中國歷史上氣數最短的王朝之一,更別提什麽“永恒”了。(蒙古原意為“永恒之火”)任造物主再怎樣強,不懂聯合只懂欺壓,也終免不了滅絕的厄運。
丁戈站到臺前,清了清嗓子,開口說道:
“我覺得在你們面前,說什麽都是多餘的。整個宇宙在你們看來不過是一個稍大些的游樂場罷了。我接觸你們不到一個小時,但我的思想卻被改變了相當多的部分。由此我忽然察覺,世間的事情不能強行分成可為或不可為。你們把侵略地球看成一場游戲,這也說明了你們并不是認真地在做這件事,所以你們才能快樂。這也是專心致志地尋找快樂而不快樂的解釋。
“我是造物主,但我現在的身軀卻是人類母親締造的,我的呼吸,我的飲食,我生活中的一切都離不開人類。作為造物主的唯一傳人,祖先遺留給我的使命是重新興起我族,統一宇宙的大業。我從一開始就不想這麽幹。這在保守者看來也許是不孝,甚至忤逆犯上,可我從不喜歡按父輩們的規定的模式勉強設定自己的生活。生活應該具有不确定性,沒人能預知它的結果——正像你們所嗜好的游戲,但生活的代價被稱作教訓,游戲的代價卻是賭注。在這一點上我和你們的看法一致,認為最好玩的游戲就是毀滅,尤其是毀滅曾經傷害過自己的事物,因為游戲本身追求的是快樂,而這樣的确再快樂不過。
“最好玩的游戲已經被你們玩過了,你們卻要我來設計更好玩的游戲,作為終止你們毀滅地球的條件。我想說的是,毀滅只是動态游戲裏最好玩的,靜态游戲卻是游戲的本源,那就是聽故事。你們的童年都是在母親或是集體的懷抱裏聽着老一輩講述的故事長大的,包括造物主在內的非學校教育的種族更是以記憶遺傳與移植的方式來繼承和發揚祖先獲得的知識,傳授知識的過程本身就是一個複雜、漫長的故事系統。它的主人公叫昆泰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