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姐,這是老爺十年前就備下的房間,知道您回來,又找名設計師重新布置的。老爺說了,小姐要的都是最好的。”女管家引着璧郁上了二樓。房間一打開,和廳堂裏整體的設計風格并不相同,卻也不是完全的西洋風格。中西之間,呈現出一種熱情而深沉的色調。她的書桌和壁櫃是淺白色的木料,地毯是又厚又軟的伊朗羊絨,床上的紗幔和四周牆壁被濃烈的洋紅色所充盈,細碎處則被一簇簇精致的人造七彩小花填滿。窗臺纏了黑黑的一束陽光斜斜地照進來,溫柔又可愛,房間裏,立地布滿了生機。
房間裏的陳設用具,皆是現代化的。就連衣櫃裏的衣服,也是外面最時興的樣子,什麽都在手邊,又處處充滿情趣,她真的沒有一樣不滿意了。
“真好。”璧郁贊了一句。
管家替她放下行李出去了,她躺在床上,頭頂傳來的,是微微的香氣,只覺得一天的疲憊都消解了。她伸手,夠到一只香囊。裏面除了香料,還标了一張鉛筆小箋:
“仲夏夜配方:桔梗,洋甘菊,風信子……”最後兩味是桂花,白荷花蕊。
末尾是這麽一句:你眼前的陽光正好,你手邊的時辰永駐。——伊
她忽然,很想見見這個“伊”姓設計師了呢。
晚餐的時候,她終于見到了二叔在電報裏提到的電影明星朱麗莉。她的身量并不高,卻格外豐滿,一件金色刺繡的旗袍被前胸擠得緊緊的,很有肉感,皮膚是雪一般的白色,豐唇,微微笑着,全身帶着慵懶又甜蜜的氣息,叫人讨厭不起來。
“這是你麗莉姐。”
還好二叔開口解了尴尬,不然她真不知該怎麽稱呼眼前的女人。畢竟,看上去,兩個人的年歲差不了多少。
“麗莉姐好。”“小郁好。”
兩個人坐下來,朱麗莉看了一眼二叔,而後熱情地給她布起菜來,璧郁也大方地受了。有十年,她都沒有吃過家鄉菜了。想想又生又冷的西餐,她覺得自己現在吃下的每一口都是美味。
接下來,二叔就開始宣布,明晚在唐宅會舉辦一場宴會來歡迎璧郁,至于場面,就交由朱麗莉和二堂嫂郭雲嘉來主持。
“我要讓他們都知道,你是我唐天華的侄女兒,我要讓我的璧郁丫頭,必須在s市體體面面的。”璧郁剛想開口拒絕,這麽被二叔擋了回去。
第二天,璧郁覺得什麽都還沒準備的時候,二叔已經替她準備得差不多了。場地是朱麗莉和二堂嫂親自布置的,邀請函也早就發了出去。而衣服鞋子現在就擺在她面前任她挑選。
她想,若不是在國外參加過幾次這樣的宴會,她是肯定招架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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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八點,客人們已經來得差不多,郭雲嘉和朱麗莉正在廳前熱情地同人攀談。甜蜜的華爾茲配樂自周遭緩緩放出來的時候,璧郁打理好自己走下樓梯來。她穿一件魚尾裙,銀白相間,下擺堆滿了繁複的紗朵,一直垂到腳邊。頭發盤起來,斜斜嵌了一頂白色禮帽,半邊黑紗隐隐遮住紅唇,美豔不可方物。
“好漂亮的女孩子。”
有豔羨和欣賞的目光投過來,她聽見有人這麽贊她。二嫂走過來拉着自己,向大家介紹自己的身份,接着有男士來請自己跳舞,璧郁含着淺笑,大大方方地接受。
她等了許多年,許多天,許多時辰,來站在人前,接受萬衆的矚目。開心的,不開心的,這才是她,一個驕傲的唐璧郁該有的,絕不是在貧民區,在鄉下,不受人關注,寂寞到死。
一舞結束,酒興半酣。璧郁坐在窗前,貪看着舞池裏衣香鬓影的男女。隔了一叢紅玫瑰,幾瓶香槟,她看見離自己近的一個男士。他穿一件黑色風衣,坐在那裏彈鋼琴,他的手白玉一般削長幹淨,悲傷神秘的情感自琴鍵上流水般傾瀉出來,把周圍氣氛籠罩地很濃很黑,正是肖邦《升C小調夜曲》的第二段。
男士彈完第二段後,做稍稍頓了一下。這時候璧郁剛好能看到他的側臉:輪廓深邃而立體,眉眼的每一處都是幹淨英挺的,他的眸光清淡,卻很溫柔,此刻懷着不知名的情愫,暗暗醞釀着,璧郁看着看着就被他吸引了進去。
仿佛也感同身受地,她的情緒也萎敗了。
“您彈得真好,是很喜歡肖邦麽?”
她不相信,一首曲子的時間都過去了,那男子還沒有注意到她。
男子并沒有說話,也沒有離開,他坐在那裏,神色有些疲憊。
“我記得,我也曾經想過,如果我早生一百多年,要麽在波蘭的小教堂裏,要麽在巴黎皇宮裏,一定要親自去見他一面,去聽一聽他的演奏——聽說是萬人空巷。可惜,我走過他生活教授過的巴黎,走過他巡游過的歐洲大陸,都尋不到他的足跡。我們——這一代人,趕上的,是最壞的時代不是?”
“他有個獨立的靈魂,并不要人喜歡仰慕的。”男子忽然開口。
他又問她,你去過歐洲?
“曾在英國求學,呆了多年。”她含笑,挺胸,得體地答。
男子點點頭,沒有再多問了。
璧郁又說,“我也欣賞貝多芬的作品,從《命運交響曲》到《歡樂頌》,無一不是激情澎湃的,牽人心弦又讓人震撼。如果肖邦的靈魂是獨立自由的,那貝多芬的,該是無拘無束的。最起碼,嗯,他戰勝了耳聾。”璧郁內心有些窘迫,畢竟她現在說話,已經用上了對音樂知識的所有了解。
“這些都是我幼稚的見解,您不必在意的,畢竟我專修的不是音樂,也沒有音樂天賦,只是個外行而已。”加完這句話,她有些調皮地吐吐舌頭。
“你說的很好。”男子也沖她溫雅一笑,恰似三月春風的和煦。“如果你對戲劇音樂感興趣,這個地方應該适合你。”他站起來,氣魄和風度不輸于在場的任何一個男子。“抱歉,我現在要走了。”他施一禮,翩翩走開。
男子給她的,是一張名片,上面寫着:青橋學社,新月橋皇冠路53號對過。每周周三會晤。
璧郁看着他,穿過花園的身影很快消失,她連挽留的話也沒來得及說出口,只覺得心上忽然空了一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