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那般恍恍惚惚的,璧郁跟着二叔一家,在南方流落了有三四年的時光。她和二媽住在一起,有兩年是在江西的山裏,另一年在浙江鄉下,雖然衣食不必擔心,可還需要四處躲藏。
生活了十餘年的青城印象,那山水,那眉眼,于她就好像一場夢一般,越來越遠了。
方琬瑜,沈雛煙……
學堂門口栅欄那兒她趴着看到過的種種,原來都不見了。就只有眼前,二媽粗魯地拉扯着床褥,喚她,天亮了。
第四年秋裏,二媽不知道什麽時候不見了,她躺在床上,發了燒,渾身滾燙。那天下午,大張旗鼓地,家裏門被推開,許許多多穿着黃軍裝的人闖進來,她移動也不能動,心想,就這麽死了算了。卻不想,第一個見到的,是二叔的臉……
“小郁,小郁!”
再醒來的時候,她躺在杭州市醫院裏,周圍圍滿了醫生護士,離她最近的是二叔。
“二叔……”她迷蒙着眼睛,流出眼淚來。
“唐先生,貴千金醒了。”戴着口罩的醫師對他道。
“你們務必要好好照顧她。”唐乾吩咐道。
“是,唐先生。”。
“丫頭,從今以後二叔再不讓你受委屈了。”二叔摟住她,擦幹淨她臉上的淚水。
十年後,
方夏,太陽還沒完全跳出來,生悶的熱氲卻已經再升騰了。舊時上海早晨的鋪子前滿飄着油條豆漿的白氣,半開半謝的栀子花垂在枝頭,隐隐的飄着的香味,行人來去匆匆。還是八點,整個——城市,已經完全醒了。
上海碼頭,各色的人擁擠攢動着,國人,西洋人,黑眼珠,異色眼珠,馬褂,西服……拖着行李背包,中間夾着叫賣聲音,商定契約的聲音,更多的是辭別的淚花和重逢的驚喜。這時候,
“嗡——”汽笛聲音響起來,那一班輪班駛進港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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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璧郁”
一條黃幅被人舉着,高高地,舉到所有人都可以看到的位置。
“我在這兒。”
女人的聲音循着橫幅擁過去。走近了,見到一個穿黑衣的男人,眼神态度雖然嚴肅卻很是尊敬,他身後是四個跟班和兩輛汽車。前面那輛寬敞又豪奢。
“你是我二叔說的那個阿華?”
“是,唐小姐。督軍讓屬下在這裏接你,以後我負責貼身照顧你的安全。”阿華恭敬地道。見到璧郁,他立地上前,替她接下行李,打開車門。
“那麻煩你了。”
璧郁含着笑,解了外套坐上去。她化了妝,白皙的肌膚襯上櫻紅的唇,顯得眉眼格外大方。頭發是燙過的,深烏色,拿一只珍珠發圈束了一半,另一半斜斜垂了下來,閃着亮麗的光。
她穿一件洋紅色的連衣裙,微微的呼吸裏豐潤有致的身材頓現,膝上扣着一只精巧的手包,腳下踩一雙青色小靴,雖不是十分的絕色,可是一舉一動都是足足地明豔精致,連影頻裏摩登的女星也比不上。
這是阿華第一眼透過車窗視鏡窺見的璧郁。也是十年滋養生長出的自信又神采飛揚的唐璧郁。
璧郁透過斜斜的視線,看見高高聳起的西洋樓,來往走過的皮鞋西裝,街前晃亮的燈和巷口揚聲器傳出的甜美女音……這裏的風俗光景和十年前臨走時候見到的又是另一番不同了。也好,她回國适應起來也容易些。
“二叔近來可還好麽?”她張口問道。
“回小姐,督軍的身體一直很好。至于其他,屬下不敢多言。”
“督軍說,一切請小姐放心。”阿華又加了一句。
璧郁曉得,二叔來信的時候提到,他又要結婚了,新娘是一個當紅的影星,朱麗莉。
阿華大概擔心她因為這件事不開心吧。
她想,這個人真的是二叔心腹裏親近的人。他知道家裏許多事情,卻又很有分寸。
她又想起來,十年前,在浙江鄉下的事情。因為不堪被人追殺,二嬸背叛二叔嫁給了鄉下一個屠夫,将她丢在一個破廟裏等死。還好二叔及時趕來把她救了。
“丫頭,二叔,你想不想去國外讀書?”
那一天,二叔坐在她病床前,這麽說。
“我也想了,這邊确實不安穩,索性把你送出去,你總還是個孩子,耽誤不起年紀的。”
她回答了什麽,只記起頭頂閃着的大大的白白的燈光。她也實在是忘了,當時是什麽心情,只垂下頭來,笑笑。
十年的光景,實在是蒼老了許多事情。
汽車行了大概有一個小時後停下來。馬上有人替她打開車門。于是璧郁出來第一眼就看見那健碩威武的中年人。
“二叔。”
她丢了體面,飛似地跑上去抱住,在唐泉華的側臉上親一下。
“二叔,丫頭想死你啦!”
“瞧瞧喲,這像個什麽樣子,咱們這邊兒可不興這個。”他佯裝發怒,可對象不是秘書下屬。實在把握不了在這個侄女兒身前該有的的威武嚴肅樣子,把場面搞得親密又滑稽。
“是,你的不象樣的侄女兒,現在變得又聰明又漂亮,還從國外給你摘了兩個學士回來。”二堂哥唐傑玉從後面走過來,酸酸調侃道。
“死丫頭,都不知道想你二哥。”
“都想,都想啦。”
“還算你有良心,大哥去北平了,人不在,不然,我非”
“多大的人了,跟你妹妹計較!”二叔故作冷厲地喝了一句。卻又開始嘆氣。“原來已經這麽多年了,二叔都沒有好好照顧過你。我倒寧願你平安健康長大,要什麽學位,給自己添什麽煩惱!”
“您又說這些幹什麽,我不是都回來陪您了。沒有您,我六歲都活不過。”
璧郁低頭,摸一摸眼裏湧起的霧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