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她究竟是怎樣的人?
臨別之前,她曾經絕情地道,她變了,變得貪慕榮華,于是轉而投進了紀準的懷抱裏,叫他不要耽擱自己的路。
可是她走了,和紀準兩個人在省城舉辦了一場空前隆重盛大的婚禮,可是三個月後,紀準忽發暴病亡命。呼剌剌一個龐大的紀氏被幾個手下争搶,就那麽分了,裂了,倒了,散了。這時候的雛煙忽然消失,再無蹤跡。
她自說她變得虛榮了,他不信。
不然,何以在那之後的年月裏,那牽挂和擔心在心頭,自此化作堂前那一丸皎皎白白的月光,明明地照耀。
離她越遠,相思愈切。
之後她去了哪裏呢?
為何又轉嫁,去作了那個人的姨太太,為他生兒育女?
可是……她一定知道自己的底細罷。
倒是這溫府,這一趟他卻是來怯了。
她的經歷,她不說。
他的來歷,他也不說。
兩個人就這麽靜默坐着,倒是最後雛煙先開口道:“你既然來這裏且合格了。那這門課便開始罷。你想怎麽教,把規矩盡管告訴我。”
“哪裏說有什麽規矩,你我學畫教畫只為消遣。時間空間都很暢快,咱們盡管放開就是。”
她捧着扇子,撲哧笑開。
“怎麽,當日裏一本正經的百貨總經理,大學教師,前營指揮,如今也會學着奉承人,開始讨巧了?”
Advertisement
“沒有讨巧。”他說。“家國俱碎,如今只夠以此營生,孑孓半世,如今是都看透了。我輩人,不過都在茍且裏了卻殘生罷了。”
“家?國?”
雛煙把團扇擲在地上,捂着肚子,笑得越發猖狂。
“家是誰的家?”
“原是你們方家。”
“國又是誰的國?”
“是唐璧郁二叔的、是省長,市長們的國。”
“而我呢?誰是我的,我又是誰的?家,國與我,不過都是一場煙雲罷了,明朝滅了有清,清滅了有民國,如今又是打仗,聚聚散散的有意思麽?”
她笑,琬瑜也同她笑。
笑得凄然,眼淚也流出來。
可是琬瑜的心是酸的。
他不但為他的家國命運悲哀,也悲哀眼前的人。她是何等的無知無畏。她怎麽懂陣前戰死的生死壯烈,來為眼前一寸寸山河捍衛着的英勇果敢,她怎麽懂?她嫁給了親日的軍火頭子,她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個庸俗的人。
那六年前,他親眼見到的那雙幹淨得一眼能往到底的眼睛,眸子,如今眼角、睫羽已經描畫了相宜的濃妝,勾了桃花的妩豔,梨蕊的芳馨,化作絕色的妖媚。沒有憂慮,可是更看不見人間苦楚,更看不見塵世喧嚣。
于是她跟過往完完全全不同了。
于是他笑,笑自己天真,笑往事蒼白殘忍。
笑他看透了眼前的人,看透了自己無妄的挂念和憐惜。
“我如今姓陳,陳钰。和往事也都斷了。往後在溫老爺面前,還是不要說見過了。”他說。
“這是自然,說不清的就不要說了。”她爽快回道。
那樣子,渾不在意,仿佛天真至極。
晚上的時候,管家叫他不要着急回去。溫晗老爺聽說太太情緒好轉,大喜,已經準備了酒宴來請他做客。
原來這就要見着了。
來到主樓裏走的時候,琬瑜一邊聽着管家道這府裏的規矩忌諱。他說溫老爺祖家山城,幾輩子的爵位利祿,榮華富貴一代代傳下來,長盛不衰。只奈何上一輩裏,家族人丁寥落,只他一個所出,他這一輩,四十多歲才只有雲哥一個男丁。
“別的房裏也沒有所出麽?”
“哪有別的太太了,只她一個還一百個不依。原是個下賤的娼家,老爺着了迷,要聘她作正室,她不願意,卻甘心做小,說甚麽六太太叫起來好聽,一定要當六太太,依了她才肯從。這不是荒唐是甚麽。”
“是荒唐。”琬瑜也不禁笑起來。不做大的,偏偏要做小。這是哪裏的道理?
他又想起來朱麗莉那個女人,那個在s市呼風喚雨十餘年的女人,曾有着絕代的風華,和他們方家對着幹,作出的荒唐事還少麽?
不曾受傷,又怎麽會痛?
再後來是雛煙……
他們朱家的人,一貫都是如此的品性麽?
“這女人美貌手段都備全了,她進了家門,不出二年就生了兒子,又極會讨巧籠絡人心,如今盍府上下全都籠着她轉了。這些事,不堪說……”
老管家嘆了一口氣,領他進了溫家的宴客廳。
那個男人大了雛煙多少?
整整二十歲。
她還是芳華的年紀,可是他已經閱足了人事滄桑,染了暮色了。故而他見了琬瑜的第一面,呈現出很溫厚祥和的樣子,和得到的訊息裏,那個陰毒狠絕的軍火頭目很不相同。
如果不是順着紀準這一條線,他們根本查不到溫晗頭上來,也不會知道,這個拿金山銀山鋪建成的溫家,到底,蕩滌了多少肮髒罪惡。
可笑的是,這個頭,自雛煙而起,如今又關鍵地系在了她身上。
她是知道自己參過軍的,就算無意裏說起來,溫晗也起了疑心呢?
他不能不提防。
他望着伊的眼睛,和他對上,溫和的,沒有一絲鋒利,甚至還帶了幾分誠惶誠恐。
太過鎮定了反而不好。
席上,溫晗問了他好,禮貌地,一一問了他的身世經歷。琬瑜按照早準備好的一一答了,言語态度很是得宜,仿佛暫時教他打消了疑慮。
“陳先生是位有真見識才華的人,那麽太太的郁結,以後要多勞煩先生盡心開導了。”
“受君所托,忠君之事,琬瑜自然不敢推辭。”他站起來,鞠了一躬。
溫晗懷裏的雲哥,看着兩個人舉動,止不住樂呵呵地蹦跳哼唱起來。
“你也歡喜?”
溫晗拿筷子蘸了白酒,遞到嘴邊來來逗他。
琬瑜幾乎脫口而出‘不可’,可是到嘴邊了,究竟沒有甚麽立場,生生給咽了回去。
雲哥卻是不覺,被捉弄了,皺着小眉頭捶打溫晗,扯他的胡子。
“冤家生的!”
溫晗罵了他一句,繼而忽然大笑了,十分豪爽。
“這是叔叔。”溫晗指着琬瑜。
“叔……”
雲哥只蹦出來一個字,就再不肯吐字了,指着杯碟碗筷,在溫晗懷裏逞起兇來。
父子兩個,陡然看,像隔了一輩的爺孫一樣,可是毫無隔閡。
如此遠遠看去,溫晗臉上更多的是慈父的光輝。
是得了這個兒子使然麽?
成功進駐溫府,見到溫晗并沒有使他開心,他反而心裏空落落的。那一家三口聚在一起,歡樂團圓的場面,生動的,活潑的,不是十足的可憎,可是,無論怎麽都揮之不去。
他弄不清,有一種莫名情感,是空缺了這些年到現在突然才滋生出來,還是壓抑了許久到現在才迸發出來?
可是,總歸是再見到她以後才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