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一個晚上,他喝了不少酒,一臉醉态。

溫晗打發兩個仆人扶他回去,夜色低迷,路上正經過水邊那亭子處,他忽然打發兩個人回去。

“此處離我的齋房很近,我在這裏坐一會兒清醒清醒再回去。”

他沿着鐵橋,走到那亭子。瞧見月亮挂在正天,很大的一輪,在水裏也一個,明明晃晃的,随着微波輕漾。從這裏,剛好能望到雛煙住的院子,那二層的小別墅,燈還亮着幾具,把一切照徹地十分飄渺。

對鏡孤燈下,薄绡揩淚勻。

無計問圓月,誰使長別離?

這是誰寫的?

他腦子裏恍惚蹦出這幾句詩來。

一片稚嫩卻翩袅風流的剪影立刻飛入他的腦海裏了。

“方琬瑜——”

“方琬瑜——”

“方琬瑜……”

有稚嫩嬌柔的聲音跑進來喚他,一聲一聲的,止不住地喚着,趕也趕不走。

“小雨,小雨——”他試着喚了下那久不曾喚過的名字,那陌生感覺他自己猛然也覺得可怕。

那是十多年間裏他夢寐着喚過無數遍的名字。

那名字的主人有一張娴靜明淨的臉,輕輕笑起來,含羞,遠遠的,似極了初秋丹桂時節,方府門前那泓秋水。可是靠近了,卻看到那臉上墜着淚珠,兩只眼睛望他,惶惑又無助,生生地,揪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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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懂我嗎?”

他冷笑着,對水面問道。

“為什麽一連十年裏,連訊息也不來一個呢?我那時候在德國苦苦等着,給你去了無數封信,我思念你,書也都不好,吃睡都不好,為什麽就是等不來你的消息?那十年,你究竟經歷過什麽……”

“我總說過,一長大了就回來娶你。可是那時候,我都回來一年多了,被百事纏身,又怕見你,又思念你。可是終于,我們确實已經都變了,我們變成了彼此最不希望見到的樣子。”

“後來就是我媽,是璧郁,是國家受難。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可是我終于……”

“我終于失去你了……”

空氣是濕熱的,有風夾着水汽吹過來,他給吹得頭痛了,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那輪明月還在水裏。

第二日是十五,溫晗準了他的假回家“探親”。

其實哪有什麽親人呢,方氏破産以後,一家人四處漂離,父親死于急病,安琴不堪大計,精神恍惚,現在寄在別人名下,在一家精神病院裏度日,只一個璧郁在身邊。

後來,唐二叔的政府投降了日(和諧)軍,甘心作了走狗,璧郁站在自己這裏,和家裏決裂,變作無依無靠,現在住在這裏,由自己供養。

她幫了自己那麽多,又因為自己失心瘋複發,于情于理都不該不管。這樣也好,他還有個“親人”做借口。

太過孤單詭谲的身份行動反而令人生疑了。

他們的“家”在山城城中,在一條叫“榮盛”的商業街裏,地段不算豪華,魚龍混雜的,幹什麽的在這兒活動。

他的“親人”,如今被安排在一所中學裏教數學。

他推門,正正巧是璧郁自院子裏走出來,兩個人四目相對。

她穿一件素淨的滢藍色的外衣,鬓發都梳挽起來,不事一點妝飾,幹幹淨淨地,從前的秾豔華麗都不見了。“城南有璧郁”這句話跟眼前的人完全聯系不到一起。

戰争曾經改變過許多的事,美好的,醜陋的,完結的,未完的,可是在那一刻,那一天,那一年全都定格于一個畫面,一個鏡頭裏,能留下的,就只有活着的人無盡哀追……

正像眼前的,因為孤獨被迫聚在一起取暖的兩個人。

可是,他卻不能料想到原來也還有一個雛煙在……

“你怎麽回來了?”

璧郁見他,眸子裏不禁流露出驚喜來。

“今天是團圓的日子,我特向溫府裏告了假。怎麽,你要出門?”

“沒有。我出來看一看……”她低頭,忙着招呼他進去。

原來菜早就做好了,雞鴨魚肉,葷的素的,圓圓滿滿的,擺了一大桌子。

她一個人,怎麽會做這麽多?

“原來你在等,你……”

璧郁卻安頓他趕快坐下,拿碗筷來堵住他的嘴。

她依舊低頭,羞着臉。

“我在想,總是你回來了就好,今天是個團圓的日子,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總不成。你快嘗嘗,我的手藝怎麽樣?”

她數着琬瑜愛吃的東西,都夾到他碗裏。被這麽對待,琬瑜實在怪難為情的,可究竟沒有拒絕她一片熱誠,都一一接受了,一邊吃一邊贊她手藝。

“在這裏住着,一切可還好麽?”當初璧郁堅持要跟着來這裏,琬瑜實在擔心于她的病情不好。

“都好的,你且安心。”

她笑嘻嘻望着他,眼睛裏帶着企盼和天真,仿佛對一切還不曾知道,又好像完全地接受了。

“那就好。”

“對了,”

他說,他今天見到雛煙了。

那廂聽了這個名字,如遭雷擊,立地變了臉色。

“她已經作了溫晗那賣國賊的姨太太,還為他生兒育女。”

琬瑜在陳述這事的時候,語氣裏帶了自己都控制不住的嘲諷憤怒。

“是麽?”

聽到她嫁作人婦的消息,璧郁的心又立刻放松下來。又聽說,她如今已經站到琬瑜對手那面去,嫁了個老醜的男人,又生出幾分幸災樂禍來。

“哎呀,她怎麽會這麽想不開,去嫁了溫晗那男人,這不是生生把自己往火坑裏推麽?”

“她一走這麽多年,也沒有消息,我還一直掂念着,真不想竟堕落到這種地步。可是,琬瑜——”

“她嫁給溫晗,以後豈不是要與你為敵?”

那廂卻陰沉着臉,沉默起來,再不肯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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